《红楼梦》：潇湘子泪滴《题帕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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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千古红楼一梦，百转千回伤情。

在《红楼梦》一书中，作者曹雪芹以语言大师的高超功力，把作为文学语言现象的诗词歌赋与小说的故事情节融合为一个整体，为塑造小说的人物性格形象起到了卓绝非凡的烘托推动作用。

在曹雪芹的笔下，红楼儿女个个都是能诗善赋的行家里手。他们高超的才华，在诗学的角度造就了大观园姹紫嫣红的独特风景，使得几百年来不仅以贾宝玉和十二金钗为代表的典型人物形象深入人心，也使书中人物的悲苦命运更能引起读者的同情和唏嘘。

在《红楼梦》这部书中，作者刻意描写最具有诗意的人，是名列十二金钗之首的潇湘妃子林黛玉。作者对她写诗的才华是浓彩重墨倾情渲染的，不仅让她参加诗赛展露才华，还常常单独开辟章节加以描叙，那是只属于她专有的写诗表演。

这一点与同为十二金钗之首的薛宝钗完全不同。论诗才，宝钗是红楼儿女中唯一可与黛玉比肩者，但宝钗只是在赛诗或家庭聚会等公开场合才会显山露水一展才华，而平日里是不会有事无事写首诗来寄情娱兴的，也不大会把自己小女儿的心事通过写诗来表达。

清人张潮在《幽梦影（卷下）》中曾说到：“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佛，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按照这位清初翰林院孔目拟定的关于古典美人的这层标准，在大观园的众裙钗中也就唯独林黛玉一人可堪当此评，尤其“以诗词为心”一句，非常恰当地揭示了林黛玉之美的精髓——即诗性之美。

曹雪芹在黛玉初进贾府时曾描写她“心较比干多一窍”。比干是殷商时期的朝廷重臣，为商纣王的叔父。《封神演义》上说他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可与世界万物交流。

黛玉的聪慧灵巧超过了比干，可见她的诗人气质是天性使然，所以她的文学感悟力和创作力也非同寻常。日常生活总能撩拨她心灵上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能激发创作的热情，这正是一个诗人必备的条件。

黛玉写诗往往因情而起，随性而为，不拘俗套，别具一格。她的诗作发自于性情，诗，就是她的心血，是她的心事，是她生活里不可或缺的精神伴侣，是情感的寄托和宣泄的窗口。一吟一叹自然流露，字字句句都是泪。

〈02〉

黛玉青春短暂的一生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一个是“诗”，还有一个就是“爱”。她和贾宝玉的爱情悲剧正是贯穿《红楼梦》全书的一条主线。

黛玉和宝玉从小在一起长大，从两小无猜到情窦初开，从相互爱慕到暗许终身……他们的爱情是经过长期了解后稳固地建立在思想同一的基础上的，却又是与封建道德礼制规范格格不入的。

特别是薛宝钗的介入，让原本多愁善感心灵脆弱的黛玉更添无限愁绪，心理压力很大。黛玉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无依无靠，没有人能为她的婚姻大事作主。而宝钗有母有兄，有亲人可以依靠。宝钗与宝玉的“金玉良缘”之说，便成了黛玉心中根除不去的一块心病。虽然宝玉是她唯一的知己，她也无法释怀。

其实，大观园的众儿女们都各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孤寂和烦恼忧愁，只不过有的人含而不露，有的人随口说说而已，黛玉则常常把内心的悲苦忧伤写在诗篇上。

书中第三十四回，写到宝玉遭到父亲贾政的暴打后，袭人很是心痛，对宝玉说：“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到得这步地位。”

宝钗带着疗伤的药丸来看宝玉，也是心痛不已，问候了几句，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又心中暗暗想道：“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欢喜了，也不能吃这种亏。”

袭人和宝钗所说要宝玉肯听的一句话和“外头大事”，无非就是仕途经济功名光环之类素日被宝玉视作“混账话”的那一套。可见，她们虽然心痛宝玉却并不真正懂得宝玉。

宝钗走后，宝玉躺在床上昏昏默默，半岁半醒，忽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有人悲泣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黛玉。

〈03〉

宝玉朦朦胧胧看着像是黛玉，还以为是做梦呢，忙欠起身来瞧了瞧，只见她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还能是谁？宝玉还欲看时，无奈下半身子疼痛难忍，只得躺下，叹声说：你又做什么来？虽然太阳已经落山，但余热未散，万一你中暑了呢？我虽然挨了打，并不觉得疼痛，是装给别人看的，你可不要信。

而此时，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但这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厉害。

听了宝玉这番话，黛玉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只说不出半句。好一阵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只这八个字，便将两颗心的距离拉到了最短，而两人的相互体贴、了解，黛玉的一往情深和内心的担忧、悲痛之情，形象地展现在了读者面前。

——他们才是真正相知和互相懂得的灵魂知己。

当日晚上，宝玉因心里记挂着黛玉，料到她一定会在寂寞的潇湘馆里独自伤心悲泣，便支走了袭人，嘱咐晴雯过去看她。晴雯问要带什么话给她？宝玉说没什么可说的。晴雯便说要么送件什么东西给她，我也有个去看她的来由了。

宝玉想了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交给晴雯带去，晴雯不明白为何送两条半新不旧的手帕给黛玉，宝玉笑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当黛玉看到这两条旧帕子，一开始也不明白，细心一想，方大悟过来，不觉神魂驰荡，心潮起伏。宝玉送来两条手帕，不就是宝玉赠给她的定情信物吗？且喜且忧中，也不管什么嫌疑避讳，研墨蘸笔，就在那两条帕子上一笔挥就三首绝句。

〈04〉

我们来看黛玉写的《题帕诗》（三绝）：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惠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澘，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黛玉写完仍觉意犹未尽，还要往下写时，只觉得浑身火热，面上发烧，腮上通红，却不知病由此萌，只得上床睡去，手里还拿着帕子思索。

早在唐代，就流传有李节度姬留下过“囊裹真香谁见窃，绞绡滴泪染成红”的诗句。可见尺素绫帕自古就寄寓了闺中红颜绵绵不尽的悲喜与哀怨情愁。如果说，在宝黛二人共读西厢之前，他们的爱情还很朦胧，还处于相互试探若即若离阶段，那么，“赠帕、题帕”便是他们爱情关系基本明确的重要节点。

两条旧帕，题上诗，就具有了定情物之意，是二人心心相印的见证，是灵魂的相契和生命的相许。

《题帕诗》是黛玉表达自己和宝玉之间内心的共鸣和对虚伪腐朽的封建道德礼制的叛逆约定，千言万语化作不尽的眼泪。

第一首表述了对宝玉送手帕的苦心的理解，和因宝玉遭父毒打为他流泪伤悲的苦情。第二首吐露了她为两人的苦恋而整日里泪珠儿不断，深知宝玉的心意而哭得更重，内心只有无尽的悲苦愁伤。第三首挑明了她与宝玉悲愁恋情的前景，表达了对扼杀人的天性的封建礼教的极大挑战与反抗。

她为宝玉能领会她的苦意喜极而泣，又为难以预知的未来命运而悲泣。她的泪是为宝玉流的，是为他们纯真的爱情流的，也是为自己流的。

诗中用到了湘妃竹的典故。这一典故出自《阵物志》：“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 ，舜崩，二妃啼，以涕泪挥，竹尽斑。”娥皇和女英的眼泪洒在了竹子上，便呈现出点点泪斑，有紫色的、雪白的，还有血红血红的，这便是“湘妃竹”。

黛玉的前世是绛珠仙子，在人间是以泪偿还雨露灌溉之恩的。泪，深化了黛玉的人物形象。

两条帕子，两行清泪，前世雨露，今生相还。这是命定前生，是宿命，注定是一场悲剧。而从社会现实的层面来看，贾府作为封建贵族大家庭，是封建道德宗法制度的坚定捍卫者，其家族的荣辱盛衰是系于其依附的封建阶级利益上的，所以家族的利益是至高无上的。

在社会角色面前，作为个体的宝、黛完全丧失了自由的个性，被无情地剥夺了自主权。“木石前盟”最终被“金玉良缘”打得粉碎，是必然的命运结局。

书中第九十七回，当病势沉重的林黛玉闻听宝玉要同宝钗成亲的讯息，万念俱灰，绝望中将自己所有呕心沥血写成的诗稿焚之一炬，而最先撂入火中的便是这题有三绝句的两条帕子。令人哀怜叹息、唏嘘不已！

诗曰：

天外仙株质本洁，

堪叹世间风凛冽。

娇花照水泪光闪，

肠断夜，鲛绡绝，

缘尽成灰香魂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