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血的雪族（20）：追述凉山彝族头人斯兹伍各的一生：蒋如珍之死

阿福

3.4 蒋如珍之死

1929年9月，西昌城内同时贴出三张布告：一是羊仁安的，称奉军长命令，率罗、羊两营前往雅安受编，于9月2日起程，旅部事务移交给罗参谋长代行，西昌、越巂两县防地暂交蒋如珍、邓秀廷两团接理；二是邓秀廷的，称冕宁彝务现已结束，率汉彝士兵两千，来建（即西昌）加强防务；三是蒋如珍的，称奉旅长命令，接防西昌……铲除不良分子，拿获处以刑章。蒋如珍打算逮捕反对滇军入川的萧菊畦、何汉湘、李鹏霄等汉族士绅并枪杀之，以便胡若愚部顺利入驻西昌城。羊仁安率部退出西昌后，在西郊小庙村等候从冕宁赶来的邓秀廷和孙子汶，并随邓孙一同返回西昌。
一说是，得知羊仁安又回来了，蒋如珍怒不可遏。9月4日下午，蒋如珍吩咐团副聊岸伯、书记耿鸿基：“把邓团长给我请来。 ”接着又说：“把羊仁安这老狗给我叫来！”二人奉命去请羊仁安、邓秀廷。而羊邓对蒋如珍早有防备，拒绝前往。聊耿二人怕请不到羊和邓遭蒋如珍责骂，又折回央求邓秀廷好歹走一趟。邓秀廷心生一计：“不如请羊司令官和蒋团长到我家来，大家不要带枪，我保证他们的安全。”
聊耿二人返回报告，蒋如珍暗想，平日自己与邓秀廷各据一方，并无利害冲突，便叫了萧菊畦、何汉湘一同前来 。这时邓秀廷已起了杀心，羊蒋邓三人见了面照旧称兄道弟，邓秀廷提议宰鸡饮血为盟，于是三人一起去后园，留聊耿二人在书房喝茶，其弁兵被阻挡于邓公馆之外。
另一说是，羊仁安一回到西昌仓街公馆，就邀了萧菊畦、何汉湘、李鹏霄等各界头面人物来家中谈论西昌局势。这时候，蒋部聊岸伯、耿鸿基登门请羊仁安及众士绅去蒋公馆，众士绅面面相觑。羊仁安对聊耿二人说：“你们来得正好，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说。在我这里和在你们蒋公馆那里都是一样，既然各位已在这里，不如就请蒋团过来共叙，诸位以为如何？”众人一齐附和“很好很好”。不多时，门卫通报：“蒋团长到！”羊仁安和众士绅一齐出迎，只见蒋如珍风度翩翩，西装革履橐橐而来。至门前，面向众人拱手后又拍拍衣襟：“你们看，我没有带枪。”大家进屋坐定后，羊仁安说：“本来我已出门走了，又想还是等老弟来了西昌，当面有个交待才好。”这时有卫兵报告：“邓团长派人来请羊司令、蒋团长和诸位老先生一起到邓公馆一叙。”蒋如珍认为邓秀廷只管彝务，为人比较老实，以前跟他是井水不犯河水，就一口答应，于是众人一同往滴水岩走，去邓公馆 。为表示同心协力于宁属地区的治安防务，邓秀廷提出一个建议，两个汉人按彝族规矩喝杯血酒，蒋如珍亦一口答应。众士绅留在客厅里，邓秀廷领羊仁安、蒋如珍往后园走。
这时邓秀廷突然返回卧室，取出一把锋利马刀，交给其心腹、彝名为阿尔吉火的彝族排长罗光明，用彝语命令他：“把蒋团长干掉！”罗光明持刀在后园角门窥探，邓秀廷在前面引路，羊仁安、蒋如珍并排往前走。罗光明用彝语问：“高的干，矮的干？”羊仁安高大，蒋如珍矮胖，邓秀廷亦用彝语答：“矮的干！”罗光明从暗处跳出来，举马刀砍倒蒋如珍，羊仁安掏出手枪补了两枪。
另一说是，阿尔吉火以主持歃血仪式的毕摩身份走到蒋如珍身后。见大刀晃来，蒋眼疾手快，一面侧身一闪，右手掏枪，左臂被刀砍断。羊仁安朝蒋连开两枪，将其击毙。邓秀廷回到客厅对萧菊畦等人说：“今天为地方除掉一害！”
在书房等候的聊岸伯听到枪声，感觉事态有变，机智地奔出书房，喊邓秀廷的卫兵关门，不准放人入后园。卫兵误以为他是羊仁安的人，结果聊岸伯趁乱得以脱身，耿鸿基则束手被擒；后经萧菊畦、何汉湘等人说情，邓秀廷将他释放。闻讯后，蒋如珍之子蒋伦只知道哭，聊岸伯则率领驻扎城内的两个连来滴水岩打邓公馆。途中得知蒋如珍已被杀身亡，众士兵一哄而散，聊岸伯无功而返。
这时羊仁安发出布告，公布蒋如珍三大罪状，并当夜发电报向刘文辉汇报：“职自奉命率罗、羊两营到雅改编，已定于冬日首途。适滇胡败退会理，进逼西昌之锦川桥，人民鉴于民九 华封歌之蹂躏暴虐，惊惶万状……职仰承钧座拒绝任何军队入境之命，严饬蒋团，一面派队防西、会两交界之锦川桥，以备不虞。殊该团利欲熏心，竟敢与滇军勾通……本日竟伏兵两连于城外土主庙，亲率兵三连入城，邀职效鸿门事故……幸事前邓团长文富侦悉，即就席间将该团长逮捕……其勾结滇军，居心犯上，卖主求荣，已昭然若揭。职以事起仓卒，不得已将该团长枪决……”
事已至此，羊仁安、邓秀廷当即委孙子汶为前敌司令，率羊仁安侄子、时任连长的羊茂盛等，合力围歼蒋如珍团。蒋如珍之子蒋伦逃至锦川桥，被邓秀廷派出的杀手砍成几大块投入安宁河。
甘洛煖带田坝土千户土司岭光电曾撰文《蒋如珍之死》，给出另一种说法：

羊部邓秀廷团营长孙子文（彝族）原来与蒋同时当过营长，对蒋陡然越过自己几级非常不满，邓秀廷亦因蒋超越自己而怀恨。有一天，孙与邓在冕宁石龙桥闲谈，邓用彝语说：“听说青鹞子 要任旅长，你听到没有？”孙答：“听到了，好凶！”邓又说：“这个人当上司我们怕不好过了！”孙说：“这是必然的，怎么办？”邓说：“听说羊要让位，蒋已带两营人驻在河西 ，是不是去找羊商量把蒋哄来整了？”孙立即表示同意 。
邓孙赶去见羊。羊府屋檐下已捆好一些驮子，看情形羊马上就要动身。羊一见二人便说：“上面委如珍代我，你们要好好相处。”邓说：“我们是司令官的部下，舍不得离开司令官，要对司令官忠心到底。”孙也跟着说：“他这样犯上，我们是恨他的。”羊将二人邀入内室。二人献策：骗蒋来西昌盟誓，假意要求保护羊回家乡，邓还提出不撤换其部下，并提他为副旅长等等，借机干掉蒋。计谋已定，羊一面派人通知蒋，一面为稳住蒋而把一些驮子交马脚子 朝汉源富林镇老家运。
我那时已读初中，听到羊要解职，心里很着急。但羊夫妇时时安慰我，说不当官了，还要扶我升学。我天天回羊府住宿 ，他们所谈有关蒋如珍的事一点也不回避我。羊邓之间好像信任还不够，羊妻（我称干娘）去都司堂巷孟府与邓次妻孟怀珍往来，探听邓府虚实。后来对羊说：“他们恨蒋比我们还凶。”羊说：“很好，蒋如珍不是好人，他们都知道。”
蒋如珍接到通知后慨然允诺，即由河西动身前来西昌。蒋进城那天，天还未黑，羊家就叫我不要出门，天黑时羊着长衫出去。羊一出门，羊妻便坐立不安起来。几个副官的神情也显得很紧张。约九点，有人回来，说蒋已到邓家，只带了七八个弁兵。大约又过半小时，突然听到三声枪响。干娘面露喜色，但也有些紧张，连忙问有人回来没有，回说没有，于是更紧张。过了一阵，听见有人回来，上前问情况，来人说蒋带去的人枪都被解决，邓已出来派孙营进攻东街，叫手枪队防守四牌楼。并说已听到羊司令官在里面说话的声音。干娘听后骂了声“龟儿子”，便安静下来。过一阵，东街北街都响起枪声，干娘叫我把白天擦好的步枪和子弹发给家里闲散人员，要他们替换手枪队守护家人，好让手枪队的人去守街。刚发了十多支枪，羊本人已从外面进来。只见羊包大套头，身着短袄，下面穿便裤扎脚，与出门时完全不同了。我想大概他过去作战时就是这般打扮吧。羊进门时不住地骂：“你要犯上，犯上就不得好下场，狗杂种！”又叫手枪队赶紧攻占府街蒋公馆。
顷刻间枪声响到东门外去了，再一听枪声渐渐稀落下来。有人来报，蒋团的人已从东门逃走。羊生气地说：“叫堵住东门，在城内全部歼灭，怎么让他们跑了？”当即派了个副官去问负责攻打的孙子文。等了很久，不见副官回来，邓秀廷却来了。羊问：“子文怎么让蒋的人从东门逃走？”邓说：“是我叫他放走的，我怕在城内打起来伤害百姓，已派人过瑶山埋伏，在那里一定能解决他们。”羊转喜，同邓进内室商议。
据事后听到诱杀蒋如珍的经过是：羊邓蒋三人约定在邓府吃血酒。邓事先找来一个呗耄 念咒，另找了一个沙玛家的人磨了一把刀，把人叫在后园等候下手。蒋如珍带了八个弁兵来到，羊邓出来迎接，一同进内，蒋的八个弁兵留在外面。在室内说了几句话，三个人一同进后园，呗耄正在放烟。羊蒋并肩在前面走，邓故意拖慢几步，沙玛披件披毡，把刀藏在里面，上前用彝语问邓：“杀高个子还是矮个子 ？”邓也用彝语答道：“拍你儿尸的 ！杀矮的，矮的！”沙玛说：“你又不早说，我以为杀一个当然杀大个的。”蒋不懂彝语。邓吩咐后，上前站在羊背后看呗耄念咒。呗耄举刀打鸡，大叫“颇火火 ”，沙玛便从右一刀，劈在蒋的右肩上。蒋头一偏，右颈上早喷出鲜血，扑倒在地。旁边的羊府弁兵见蒋未死，从旁开了三枪，蒋当场毙命。羊邓下令把八个弁兵缴械扣押，马上命令孙子文进攻蒋部。
蒋平时杀过一些人，并奸淫有名，被一些人痛恨。蒋的部队刚离开蒋府，邓部便拥入抢掠。第二天一早，又有许多西昌居民去搜东西，蒋妻朱氏躲在附近。也有人到邓府后园，把蒋的头砍下丢于胯下泄愤。羊的手枪队几乎每人都抢了蒋家一些东西来卖。蒋的公馆也被放火烧了。
逃走的蒋部在瑶山遭到伏击，大部人枪被俘获。羊邓商议后，派人去招抚河西的蒋团余部，许以投归后仍任原职。河西蒋部此时已从逃回来的士兵口中得知事变，立即向盐源撤退。羊邓得知对方已逃，便令孙子文率部追击。蒋团余部尚有八个连，退至卫城 商议，决定推彝人营长潘学源为代理团长，原制不变；蒋伦因在成都，其营长出一名连长代理，并决定割据两盐，派人向刘文辉报告情况。岂知他们在惊慌中忘了派人把守金河 。孙子文早已越过金河追来，声称是邓团全部。孙一面利用彝人关系劝说潘投降，一面由羊茂盛代表羊仁安要各土司、黑彝阻击蒋部。潘学源本是云南讲武堂出身，又是彝人，如果把部队拖去投奔云南龙云，一定会受重视，但孙派人来劝，加之部下乡土观念重，不愿远出，于是回来投降，想仍保住自己的营长。潘来见羊，羊委为中校参谋，夺了营长之职。孙子文原准备长驻两盐，并想趁收编蒋团之机升为团长，但得到消息，说滇军胡若愚、张汝骥残部已向两盐袭来，孙奉命撤过金河布防，团长终于没当成。
蒋如珍死后，羊上报说蒋勾结滇军被处死。军部派陈仲光来查，陈碍于人情，以模棱两可之词回复。羊欲再成立一团，刘文辉不允，撤销四十七团编制。至此，羊只剩两个团，改编为二十四军第十一步兵旅，宁属清乡司令的头衔也被免去。
蒋如珍在越西有一条街的新式房子，有两个妻子在家。他原与驻越西的吴晓东（营长）有隙。闻蒋已死，吴部便入城占据其房屋。西昌的妻子朱氏几次来找羊夫妇诉苦，始将房屋退还。蒋在盐源有一妻下落不明。儿子蒋伦系纨绔子弟，一无所能。蒋既死，金钱来源断绝，不能在成都再呆下去，便由滇绕回德昌锦川桥。羊派副官刘树廷将其刺杀于旅馆之内。

岭光电在此文中认为，邓秀廷、孙子汶起意杀蒋如珍，是嫉妒蒋比他们升得快，这不免失之偏颇。正如羊仁安上报刘文辉所述，蒋如珍勾结滇军，意欲改变宁属原有的政治、军事格局，这是他被杀之主要原因。岭光电所说的诸多细节，如沙玛抡刀、枪击蒋如珍及蒋伦遇刺等，与前述两种说法不同，但这在细枝末节，孰是孰非，不必计较。在此一事件中，岭光电较他人更多提及孙子汶。由此可以看到邓秀廷、孙子汶默契配合之一面，并看出他二人有心立足家乡，顾及百姓安危之缜密心思，这既不同于外地人的羊仁安，又不同于升官心切的蒋如珍。岭光电认为孙子汶有意长驻两盐，应是岭本人之臆断。因为在孙子汶看来，若离开一呼百应的礼州去外地发展，无疑是舍本逐末而得不偿失。
关于蒋如珍之死，尔布什哈先生对我们说：“邓秀廷杀蒋如珍是在羊仁安的羊公馆内，是我父亲岭光电亲口对我讲的。彝兵动手时，他就在隔壁屋里，还给彝兵拿枪发枪呢，也听到了彝兵问‘干高的，干矮的’。”显然岭光电说此话时记忆有误，跟他本人的撰文所述有出入。不过在我们看来，这些细微差异对描述本事件的真相并无多大影响，更无涉于孙子汶在其中所起的作用。
像以前及以后的诸多战役一样，孙子汶只奉命作战，以专职军人的身份尽心尽职。而邓秀廷于此事的种种决策及行动，是征询过他的重要副手孙子汶的意见的。其实不论有无征询，都丝毫不影响孙子汶在本事件中所起的重大作用。
当年这件事对西昌意义重大，孙子汶是主要当事人之一，可我们却找不到更多讲述他的文字。现摘引两则文献如下，以便读者更清晰地看到有关此事的某些社会情况及战事细节。
一者是民国《西昌县志》为萧菊畦所作的小传，讲萧菊畦因“忧患交乘”而死于本事件的发生期间。

萧继芳，字菊畦，性沉毅，勇于任事，不为利害所夺，奔走国事，不遗余力。护国之役，尤冒万险而不辞，洵革命之志士。后以功委芦山县知事，县境在万山中，盗薮也，缉捕有方，能出奇入贼巢，擒斩渠魁，境内谧然，民安其业。民十四（即公元1925年）署冕宁县知事，居官廉正，与利除弊，不为私情所动。办理夷务，会同驻军剿抚兼施，尤得机宜。卸任回籍，办团，联合各区，修碉堡，井井有条。并与廖化之那谱生等，就高等小学创立县中校，而任校长。未几防滇之役起，继芳督民团拒之，内则蒋团有异谋，外则大兵压境，内外相逼，忧患交乘，一病不起，父老惜之。

一者是《喜德文史资料》第十辑“罗洪阿牛事略”中的一段叙述，讲邓秀廷的彝族结拜兄弟罗阿牛在本事件中的作战表现。

（盐源）卫城之潘部全数解决后，邓德权、孙子汶留守卫城，罗阿牛率两营彝兵继续追击逃向盐井之潘营余部。不料在盐井与被龙云打败而逃来两盐的国民党第三十九军（军长胡若愚）先头部队发生遭遇战，战斗异常激烈。罗阿牛身先士卒，亲临前沿冒死拼杀，英勇非常，子弹擦过发梢全然不顾，面不改色。巷战中头顶上房屋瓦片都被对方密集的弹雨打飞完了，仍不离阵地一步。不时站起来向仅距一壁之隔的对方射击，打死胡军二十余人。在混战中和士兵底惹拉莫嘿觉一起夺得胡军步枪多支，使众人叹服不已，几十年后还被人们当着精采（彩）的故事摆谈。但终因胡军为训练有术（素）之师，武器精良，实力雄厚，奋战一天，势力不敌，退进卫城与孙、邓合力再战。仍难挡胡军猛烈攻势，连夜撤至雅砻江东岸扼守。胡军追抵雅砻江西岸，双方隔江对射相持二三天。11月，龙云派兵前来追歼胡军，胡军败退木里县境，罗阿牛等收兵回西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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