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簟溪堂冷欲秋

草木

   春阳滟滟动繁花，小阁风光莺语乱。我倚在窗台边懒懒地让宫人替我梳理青丝，铜镜里映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来，黛眉如远山，双目似明星般，雕花窗里透过的阳光半掩了面容，如同四月桃花瓣美好的弧度，替我梳理头发的侍女笑着赞道：“公主殿下生得如此花容月貌……”我不懈地撇撇嘴，吓得她止住了后面的话。

     殿门外有宫人来报：“公主，寒林将军来了。”

    寒林将军，我愣了愣，很是不习惯这个名号，老半天才想起来，原来是阿竹——我从小的玩伴，不过算起来也有数年未见，现下忆起来也只记得那个面容清秀绝伦白净的小公子——。    我忙欢喜道：“快请将军进来。”

      宫人虽觉得不妥，却也不敢违了我的意，毕竟我是大瑨朝的嫡公主，身份地位尊贵。不一会儿，便带着人进来了。

       还没说话，他倒先行了礼：“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我又是一愣，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但当着众多宫人的面也只好依着礼数道：“不必多礼。”

     等支开了宫人们，我才有机会和他好好地叙一番，抬眸先将他打量了一番——一袭青色衫子，俊秀至极的五官，毫无瑕疵的眉眼，那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清灵秀雅，如初晴云岚般不俗。

     我有些恍惚，儿时的记忆如枝上花苞，片片绽放开来。

    那时宫里接二连三地因疫病死了不少人，父皇与母后因怕小孩子较弱，也染了疫病，便将我送去了皇宫附近的晋阳国公府避灾。

     晋阳国公的几个孙子聚在一起，正在比射箭。那些男娃娃与我一般年岁，我便也饶有趣味地站在一边看着。只见前面几个男娃娃费了好半天，脑门上都热出一层汗来也也没射中那红心，最后那个面容清秀的男娃娃等得不耐烦了，便上前取了支箭，那弓都没使便掷中了红心，我拍掌叫好，其他男娃娃都傻了。

     愣了会儿，领头年纪最大的男娃娃跑到红心边，一把拔下那箭扔在地上，朝其他人:“谁看到他中了红心了？都给爷站出来！”

          自然无人敢站。

         好一个无赖！我看得怒火中烧，便一挺腰站了出来。

       无赖看我竟站了出来，有些出人意料，但随即便理直气壮地吼道：“哪来的小娘们？敢违爷的意！”

      我忙挺直了腰，白了他一眼，气场十足地吼回去：“你个不识货的无赖！没看见本公主站在你面前吗？”

      无赖狂笑不止：“你就是公主？”

       我冷冷地解下裙间的玉印抛过去：“大瑨公主，李汐扇！”

      他接过了，转了转，神色里透出了些不安和紧张，随即又把玉印抛给我，带着几个兄弟“落荒而逃”。

      我走去对那个箭术高超的男娃娃笑眯眯道：“你射箭射得真好！”

     他只是低头不语，涨红了一张白净的小脸。

     我气得拂袖离去，好一个闷葫芦！

     第二日晨起，便闻得窗边鸟鸣声起，清脆宛转不绝于耳，原来是只关在笼里的翠鸟儿，只是翅膀上受了些伤，虽然是箭伤。

      我便唤来了宫人，问道：“这鸟儿是哪来的？”

    “回公主，是赵家三少爷送来的。”

     三少爷，便是昨日那个男娃娃吧，我勾了勾唇角，算他还有些良心。三下两下便打听到他的住处，见到他便问：“喂，那只翠鸟是你送我的？”

     他垂下眼帘，又是低头不语。

     自此，我们便熟识了，那些欢快的日子里，到现在只记得我总是如春日黄莺般爱闹，而他便如欣欣翠竹般沉稳，又如一潭清水般波澜不惊，在我的印象里，似乎只有我才能使他泛起一丝涟漪。

         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赓楼花满月。这样欢快的日子一闪即逝，一年日期己到，我又回到了宫里。自此，便再没见过阿竹。数年时光里倒是通过几次信，只是三年前他随父亲平南将军北下末胡平判，一去杳无音信。

       看着面前与我隔了一张雕花桌的阿竹，我随口问道：“三年来你可还好？”

      问出口便觉着有些傻气，他当然是过得好的，三年边疆平乱，骋驰战场杀敌无数，戎装在身，长剑在手，他已不是当年那个白净小童了，战火褪去了他眉眼间的稚气，水墨溶成英气的眉目，挺直的鼻梁，数月前凯旋而归，年仅十七岁的阿竹被朝廷封为寒林将军。

       寒铁铸剑驰战场，林火戎装骋马来。

       他这才抬起眸子看我，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睛这么深，似如一潭弘水，深不见底，里面有些我不明白的东西在闪烁：“阿扇，本来前月我便想来看你，只是奈何刚回京事务繁多，便迟了些。”

        听他唤我阿扇，我方高兴了些，话匣子也打了开，滔滔不觉地说起童年的趣事来。他只是静静坐在一旁微笑着听我讲，间或纠正些记忆里的错误，一下午的光阴很快便过去了。

        杨柳小池满荷香，银鱼洛水月未央，我生辰这日荷花初开，满满的一荷塘，几条锦鲤在叶间穿梭，水藻摇曳不定，泛着粼粼的水光。

       宫人们捧着一个锦盒过来，原来是阿竹派人送我的生辰礼，我有些奇怪阿竹为什么没来，但也还是接了回来，倚在荷塘边的阑干上打开了看。

         入眼的是一株极小的红豆藤，上面结着累累垂垂的红豆，宛若一竹红灯笼，落在我的掌心上。荷风翩翩拂过我的发丝与裙摆，头上簪花便有些松动，掉了下来，青丝飞扬。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心里涌起了甜蜜，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苦涩。瑨朝自开朝以来便有规矩，公主可嫁与文官或是和亲，但绝不能嫁武官，阿竹他是世代武家出生，纵使我们两情相悦，亦是不可能的。

     既然不可能，又为何要让彼此多了那份念想？彼此痛苦呢？

     那串累累垂垂的红豆便如同火焰，灼灼地刺痛了我的眼。

     待阿竹再来时，神色间便多了些忐忑与羞涩，夏夜风大，蝉声四起，一弯冷月挂都湾，我们倚在阑干上，偶尔有鱼儿跃入荷塘溅起的水花声凌凌作响，他终于开口了：

     “阿扇，那日我送你的生辰礼物，你可喜欢？”

    俄顷风大了，吹过我们的鬓发，回过头道：“我甚喜欢，我还命厨子将红豆做成粥汤呢，又甜又香，”我故作回味地舔唇，“我甚喜欢那味道。”

     他明显噎了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只是神色间掩不住那落寞与失望，我心下一片苦涩，我多么想告诉他，我喜欢那红豆，喜欢的是那“入骨相思”呀！

      但是，我没有，直到他带着落寞与失望消失在月色下，我都没有说出那句话。

      飞盖烟雨霁灯华，兰苑芳沙闻琵琶。日子如流水般平静无波，阿竹偶尔进宫来陪陪我，我自是欢喜的。

     这日却收到一封书信，是阿竹邀我去晋阳公府的庄子上游玩。

    我自是答应了。

    一望无际的漫漫竹林，风吹过，枝叶相碰发出沙沙声，摇曳着一片起伏不定的绿意，空气里带出些清新的意味来，前几日刚下过小雨， 清秋风凉，连草都是湿润的。

    我远远望见小径旁正在吃草的几匹白马，便兴奋地跑去，不料却被身后的阿竹拉住了袖子，回头恰好对上他那深若潭水的眸子，水墨溶成的英气眉眼撞入眼帘，竹叶起伏不定，投下片片月光影来，我看见他还未说话，脸却先红了，正想打趣他两句，却听他迟疑着，犹豫着，终是说出的那句话：

     “阿扇，我喜欢你。”

     我彻彻底底地傻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只是心下了然我们之间并无可能，遂想了个法子。

     我绽出一个天真的笑意：“阿竹，我也喜欢你。”

     他面上露出了些喜色，唇角也不自觉地扬起。

     我心下一横，终是说出了那句话：“就像喜欢兄长那样喜欢你。”

     他的笑意便凝固在了唇角边，许久许久，我感觉他一寸一寸地放开了牵着我袖子的手。在他那深潭般的目光下，我再也忍不住，转身离去。

      隐隐听见了他在我身后叹息：“罢了，原来你一直当我是兄长，是我多心了……”

     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我翻身跃上一匹白马，疾驰入忽明忽暗的竹林里，泪，终于落了下来…..

      回来后不久，父皇便召我去了养心殿，烛火明灭不定，父皇的面色并不好看，我隐隐有些不安。

      果然，父皇缓缓开口道：

“近日来大凉边界屡屡发生暴乱，大凉国主发话说，只要我们让大瑨一位嫡公主去和亲，便不再发战。”

     烛影摇曳，拉出了不安的光影，我的心沉到谷底，因为，大瑨只有我一位嫡公主。

     父皇叹了口气，目光怜惜地落在我身上，十分不舍：

      “扇儿，为了我大瑨，父皇只能……”

我沉默着，大凉是边疆实力最强的国度，若真与大瑨交兵，虽然定是打得过，但必将生灵涂碳，血流长河。而我若去和亲，便可换来大瑨百万人民的和平。作为嫡公主，我应担起这职责。

       我缓缓起身，施了一礼，纵有千言万语想说，可话到嘴边，终凝成了一句话：

        “孩儿谨听父皇旨意。”

        那晚我站在窗边，任秋风乱了我衣袂发丝，看着月上中天，日出新霞，一夜无眠。

    后来，阿竹竟来了，他站在庭中那棵枫树下，枫叶灼灼落了他满身，可他只是望着我：

“告诉我，你到底想不想去和亲？”

我苦涩地笑了，只抬手接住一片飘飞的红叶，即使他想帮我，那也是无济于事的，那么告诉他也无妨，我笑着，笑着，泪却落了下来，濡湿了红叶，我摇了摇头。

他又看了我良久，方才转身离去，消失在漫天红叶里。

     出发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父皇母后亲自将我送出了宫，漫漫十里长廊，回转十里红妆。

我竟看到了阿竹

    他一身戎装，愈发衬得丰神奕奕，但他只是深深地瞅了我一眼，便行了一礼：

   “末将奉旨送公主和亲，路途甚远，公主先请回车休息。”

    我点了点头。

    数日车马奔波，我忽然发现，阿竹这几日有些怪，但也说不清哪里不对劲，令人担忧。

      马车终于驶入了大凉国界，年轻的国主亲自来迎接，他倒是一表人才，只是细长的眸子里闪着狡黠的光，见到我，便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朝我一笑。

     我穿着大红的嫁衣，厌恶地将头转向一边。

晚上，我站在马车外眺望整个大凉，漫漫无边的黄沙与大漠，只有苍茫的月色，单调无味，荒凉无比，而明日便得进城了，这儿，便是我今后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

     我有些想中原去了，寒鸦飞过枝头，凄凉的声音回荡在天边，我愈发地想中原，想我宫中的荷花池，夏日里锦鲤甩着尾巴游过荷花梗之间；我开始想窗外的那株桃花树，想它枝上柔软的桃花瓣；我开始想院中的枫树，漫天红叶里他的背影，灼灼红豆想思意……

     这一切的一切，大凉都没有，这时只有一望无际的大漠，还有苍茫的月色。

     我不想再看下去，便转身回了马车。

梦里迷迷糊糊地被喊杀声惊醒，忙起身唤来侍女：

“外面出了什么事？”

那个侍女全身抖若筛康，老半天才抖抖索索地回道：

“公主，寒林将军他……他带着五万大军与大凉皇军……”

后半句，她硬是没说出来，便伏在地上不停地颤抖。

我跃下马车，在大凉苍茫的月下，我看见了他一身戎装骑于马上，手中长剑寒光闪闪，浸满鲜血，长发被狂风吹散了，垂在脸边，他们许是看见我了，便回过头来笑了笑，转身驰入敌阵里。

很温柔的笑意，我的泪很快便流了下来，我朝着他大喊：

“阿竹，你快回来！不要再打了！”

可是卷着黄沙的大漠狂风将这声音吹得一干二净，不留痕迹。

月色苍茫，喊杀声冲天，刀剑相撞的声音不觉于耳，令人心惊胆颤，我看见了阿竹和那个大凉国主，他们的长剑交织在一起，不分胜负，长衣在风里翩飞如蝶。

我只能在一旁看着。终于，阿竹的长剑刺入了大凉国主的胸膛，鲜血也染透了阿竹的戎装。

他收回长剑，一步步向我走来，俊朗的五官一如天间冷月般动人，他背后苍茫的大漠与月色勾勒出他英气的眉眼，他终于带着笑意走到我面前。

夜间风大气冷，长风吹乱了我们的发丝，我的泪落了下来，望着他：

“你这又是何苦？”

他笑了笑，唇角一抹温柔的弧度：

“你既不想去和亲，我便杀了他们，这样你便不用去和亲了。”

我的泪终于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滴又一滴，落在了沙漠，化出了柔软湿润的痕迹。

阿竹的脸色却有些苍白，只是一双深深的大眼睛盯着我，不愿离开半分：

“答应我一个要求好吗？”他的手拂过我的发，轻轻道：“嫁给我。”

我看着他深如潭水的眸子，竟说不出一个“不”字，我赶紧用衣袖拭干了泪，正色道：

“好，我答应你。”

他笑了，只是笑意消散在月色下，他眼中的光辉在渐渐散去，手中长剑怦然落地……

我这才发现，他背后中了那样深的一剑，鲜血染透了整件袍子……

但他瞒得那样好，就像当初我瞒着他一样。很久很久以前，我便知晓了他的情意，可我却只装作不知……

    回到王宫，已是数月后了。腊梅花点缀了整个枝头，冬日里鲜妍的颜色。殿内暖炉里袅起了碧螺烟，随即消散在空中，我呆呆地伏在窗边，失魂落魄。

    阿竹虽违了君命擅自出兵，倒也解决了朝廷多年来心腹大患，也算有功，父皇便启封他为穆野寒林将军，我只是恍恍惚惚，阿竹谥号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我的阿竹，为了我，死在大凉苍茫的月色下。

    不久便有人来提亲，也难怪，我这个公主已经十八岁了，是该出嫁了。可我却不愿意，我既答应了阿竹要嫁与他，便是要嫁的，而阿竹他死了，那我便要为他守寡！

    日后若是再有人来提亲，我便以死相逼。

    于是这寡，我守了一辈子。

     春气动暖，窗外桃色夭夭芳华，杨柳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我懒懒地倚在窗边，铜镜里映出了我的样貌：

   半灰的青丝不再富有光泽，眼角皱纹横生，皮肤也变得松驰，只是从那精致的五官里可以看出曾经拥有四月桃花瓣般美好的弧度。

    殿外有宫人进来，我却打起了精神，忙问道：

   “可是有谁来？”

    我多么希望她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呀！

    可是，没有。

    “回公主，陛下来看您了。”

    原来是我嫡亲的胞弟，我重又倚了回去，闭上了眼，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他都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了，我却日日盼着他能回来，近来，是我老糊涂了吗？

    夜已深了，春露轻薄，月色正好，我迷迷惚惚里看见阿竹在满目月光下向我走来。我赶紧坐了起来，泪又涌了上来，我唤他：

   “阿竹。”

    他笑着，坐到我床边，我端详他许久，才喃喃道：

“阿竹，这么多年了，你竟一丝一毫都没变过。”

   说完方才想起，阿竹死的那年，不过十九岁罢了。为了我，他放弃了大好前途，带着五万大军入了大凉，最后死在大凉苍茫的月下。

      倦意渐渐袭来，我的眼睛渐渐睁不开了，依稀听到阿竹在我耳边轻轻道：

      “阿扇，放心睡吧，我在那儿等你，等你醒来，便可看见我了。“

      我便安心地睡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月色正满清辉乱，枕簟溪堂冷欲秋。窗外桃色夭夭灼灼，在月光下分外迷人，水雾迷蒙的姣好颜色。月光的清影里似乎幻出了累累红豆相思意，一身戎装的阿竹骑在马背上，尘骑飞扬里的温柔笑意，大漠苍茫月下的那个誓言……

       我终于在那儿，找到了一直等着我的阿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