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拾遗——正街与茶坊

旧时月色

  古城一般有正街。故乡是”千年古县”，当然会有千年正街。故乡的正街依母亲河而形成，最初只有里把路长，如今向外延伸，已经绵延数里路了。正街以五一路为界，八角楼、城隍庙巷以南，为南正街，经柱史巷，蔡侯池，到南外街，直至牌楼下；涌金门以北，为北正街，经北外街、工兵团，然后过梅桥，直至杜陵书院。正街经历了很多次改造，前几年的改造最彻底最上档次。这次改造后的正街，保留了老街原有的元素，老街的韵味，又赋予了新鲜的气息，如今还真有些老街的味道了！

从”千年古县”牌匾往南北正街街口去，有两个高大的牌坊。牌坊用上堡产的大理石柱树立，雕梁画栋，鎏金描红，煞是好看。无论是旭日东升，还是斜风细雨，是夕阳西下，还是灯火阑珊，都是古城最美丽的景观。著名书法家严太平在白色的汉白玉上题写”南正街”街名，之所以选严太平先生书，我想建设者应该是有深意的，也许是籍先生之名，祈求正街天天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南正街牌坊两边的大理石柱，刻有湖南省书协主席何满宗先生书的对联：“南街自古繁华再现汉唐神韵，正道依然本色相沿蔡杜遗风”；北正街牌坊，街名由龙开胜先生题写，肖文飞先生书对联：“北楼呈锦绣古县千年逢盛世，正气壮乾坤长街数里涌商潮”。旗开得胜，文采飞扬，真是好名，好书法，好对联，好寓意！

北正街一带政治气息浓一些。据说过去的北正街，是县衙门所在地，解放后，市委市政府人大政协几大家，公检法司等要害部门，都云集这里办公。改革开放以后，四大家陆续搬迁到新的地方，改成了商业城。档次虽不高，人气却很旺。如今这里只剩下公安局，武装部及部分家属区了。北正街两边如今也多了商业气息，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北正街大部分店铺靠着武装部，经营军事民兵武装之类物品。最近公安局又要搬迁，据说根据老城做减法的原则，腾出的地方以商业和地下停车场为主。

南正街始终是商业繁华之地，街道比北正街稍窄，街道虽然一样铺着厚厚的麻石，但北正街可以通车，南正街不可以。南正街只能步行，是地地道道的步行街。街道两边店面都是按照汉唐风格建设，如今已成江南闻名遐迩的繁华步行街了。听年轻的朋友介绍，如今的南正街，北上广的流行，英法美的时髦，都可以迅速在这里出现。故乡的土特产，传统工艺品，东南西北的新鲜货，都可以在这里买到。甚至当前流行的网购直采，也早已出现。故乡虽然已经是一个中等城市了，城区面积已经六七十平方公里，人口也已经七八十万了，远的地方离这里也有十几公里了，不过，在故乡人的心里，这里还是中心，这里还是心灵的皈依之地，这里还是离开久了总想回来看看的地方！因为这是故乡的根，这是故乡的源，这里有故乡的记忆，这里有故乡的怀念！

发展太快了，往往会迷失自己的目标；变化太大了，往往会忘记我们的初心；人走得太快了，往往会把灵魂落在后面；人离开太久远了，往往容易忘记我们出发的地方。小城的老居民老爷爷老奶奶，清早起来就提着一把茶壶，或牵着小孙子，要在正街四处溜达溜达，东看看西瞧瞧，看是不是有什么变化，看是不是有什么新鲜；在城区单位上班的，下班后，经常要绕道来这里看看，未必要买东西，主要是了解潮流，免得自己落后；周末节假日，解放了的学生结对，不常见的闺蜜相约，一家三四代一起出行，也要来看看；国庆长假，春节过年，回家过年的游子，到故乡走亲访友的游客，也要到这里看看。故乡老街，正街，巷子，老店，是故乡的一个个符号，是一个个标识。

说实话，哪个地方的正街不是古城的见证？不是故乡的象征？至少故乡的南北正街，是故乡两千多年的见证，是”千年古县”的标志。两千多年过去了，秦时的风霜，汉唐的雨雪，宋元的刀光剑影，明清的炮火硝烟，把古老的城市催残的面目全非，古城真正留下的，只是边上那条静静的河流，那河边的麻石码头，是古街留下的青石板，几个古老的名称，以及一些亦真亦假的传说。青石板已经所剩无几，取代的是厚重的麻石。不过，那仅有的为数不多的青石板，已经磨的溜溜光，映在街道上空的似乎有秦时明月汉时光，有唐诗的吟咏宋词元曲的弹唱，街上遗留下来的每一方石头，每一块青砖，每一段白墙，每一颗沙砾，似乎记录者小城的历史，小城的故事，小城的传奇，小城的歌唱。下雨天，撑着油纸伞，在青石板街漫步，遇到丁香一样的姑娘，绝对不是怪事。靠河边，原来是一些吊脚木楼，沿途有搬运社，豆腐社，周家码头，牌楼下，娘娘庙，老戏院，裁缝店。芙蓉老板一家已经在正街住了好几代人了，她说，小时候，她最喜欢坐家里靠河边的窗口，看河里渡船往来行走，看对面山上白云飘飘，看日出日落，看大人游泳小孩戏水，看了十几年！她说，她长大后去湘西凤凰，看沱江，想起了故乡的河流，看到白塔，想起我们这里的青龙塔，看沱江上的亭楼，想起了我们的环秀楼，看凤凰的街巷，想起了我们的正街！我们的故乡，绝对不必湘西凤凰差！

芙蓉老板说，她就是冲着这是故乡的根本而在这里开店的，她也是看到这里像凤凰古城一样有文化底蕴而把这里的店扩大的，她也想坚守自己的初衷而让自己走更远的。

芙蓉老板经营的是茶叶店，名字就叫芙蓉。店铺位置极佳，在南正街入口处，环秀楼下，店面南边有一个小小广场，广场上坐落着肖小裘先生设计制作的铜雕像，如”逞老拐”，”媒人”，”打跛脚”等。据故乡的包打听说，媒人的雕像给芙蓉老板带来了不吉利，令芙蓉老板和先生闹意见了。我怎么也不相信，我看芙蓉老板还经常和先生出双入对，总是笑容可掬迎客，真真切切做生意，怎么可能呢？假如真是这样的话，难道她就是刁德一眼中的阿庆嫂：”这个女人不简单！”？包打听说，信不信由你！气冲冲走了。我历来不喜欢这些流言蜚语，所以再也没有去问过谁。婚姻就是人脚上穿的袜子，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我怎么会无聊到关心别人脚是否舒服、是否有脚气这些事？

芙蓉老板是一个绝大多数人一见就有好感的女人。她个子不是很高，身材比例一般，头发总是梳有发髻，总是穿着一袭旗袍，咋一看，真有点像从唐诗宋词里走来的女人。比起我在绍兴见过的”豆腐西施”，在邛崃见过当垆卖酒的卓文君，她要好看得多，配得上芙蓉老板这个名称。在她说，她最喜欢的电影是《花样年华》和《色戒》，我想她应该是欣赏张曼玉和汤唯穿旗袍的美。芙蓉女老板是艺校毕业，改革开放初期，经常在歌厅舞厅驻唱。她说，自己个子矮小，长得不怎么样，但是唱歌还是有自信。只要站到台上，拿起话筒，觉得那是自己的领地。我也曾听过她唱歌，像《九九艳阳天》，《小背篓》，唱得还真可以，是那么个味道。假如宋祖英，汤某某来，这样的条件，这样的场合，说不准还没有这个味呢！有次在茶楼喝茶，与她谈起为什么开茶馆。她说，根本的是有胆有识。不甘平庸。假如没有胆识，当时我一个女的，夜晚敢去百乐门歌舞厅唱歌？当时在文化馆的伟哥敢下海去歌舞厅打鼓？当时的李霞老师敢放下身价去歌舞厅走穴？那时候我们四个人，除了周老师后来胆大玩女人走得不好，其他三个，都熬出来了，一个成了市领导，一个成了艺术家，我成了一个小老板。当然，我做茶叶，还是因为先生是学茶叶的。他管茶叶业务，我负责经营管理。我们开的夫妻店。

芙蓉老板极富语言天赋。家乡东南西北乡的方言，城市居民的俗话老话，听得懂，懂得多，学得快，说得像。我除了没有听她说过外语，什么话都听她说过，都感觉她说得非常好。”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她教育员工，“会说话，是做生意的真经。做生意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会有回头客。善解人意，真心实意，才会留住客人。在城里做生意，多说民间俚语，容易接地气，通人气，也容易做成生意”。”买卖不在仁义在”，这是她挂在嘴上的话，她和茶馆的员工，待人都很随和很热情。无论是来买茶叶的客人，还是来要水喝的过客，抑或是搞卫生的清洁工，不论是单位来的领导，还是一般的街坊，她们都一视同仁，不会斤斤计较，也不会厚此薄彼。茶叶历来是高附加值的产品，产供销几个环节的，价格差很大。所以，她们的茶叶，都是出茶叶的时候，自己去产茶地去采购，一个一个山头跑，一家一家茶农家看。无论是云南普洱，还是安溪铁观音，无论杭州龙井，还是福鼎白茶，无论是安化黑茶，还是黄山太平猴魁，都是产地选购，回家经过精选后，再出售。故乡虽是古城，不过开始喝茶主要是在解渴的层面。随着经济的发展，时代的变化，社会的进步，需求有了变化。于是，芙蓉老板和员工，对每个来购茶喝茶的，都不厌其烦的介绍。什么时候适合喝什么茶？什么茶有什么作用？什么身体适合喝什么茶？喝什么茶配什么点心？什么茶用什么水温？什么茶用什么茶具？甚至喝茶时配什么音乐？送什么亲人、什么领导该送什么茶叶等等。

南正街的茶馆经营得风生水起，芙蓉老板又顺势经营茶艺性质的茶馆，于是有了芙蓉二店，芙蓉三店。我去得比较多的是芙蓉二店。二店在南外街，靠近河边，古典装修，精致高雅。伟哥书的楹联“一片青山入座，半江秋水煮茶”，是对这个茶楼绝妙的写照。故乡的文人雅士，高官显贵只要走到这里，看到茶楼，环视周边，再琢磨楹联，总会忍不住走上楼试试。高官显贵往往引领地方的潮流，他们的生活，是一个地方生活的风向标。故乡那时经济火热，暴发户异常多。所以也经常光顾这里。这还真的是个品茶的好地方！河对面是麓岐峰，河中有靴洲，不论是春暖花开，靴洲桃花李花盛开，落英缤纷，明前茶刚刚上市的时候，还是绿树成荫，蝉鸣空桑林，午后时光难以打发的时候；不论是秋水共长天，满城桂花飘香，耒水半江瑟瑟半江红，秋香正浓时，还是晚来天欲雪，冷雨敲窗，河中寒鸦戏水时，坐在芙蓉二店楼上靠窗的茶几上，泡上一杯头芽，听着《春江花月夜》，抑或是《渔舟唱晚》，《高山流水》，古筝也好，琵琶也好，长笛洞箫也好，静静地看斜风细雨，看花开花落，看云卷云舒，看人来人往，令人宠辱皆忘，真真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这是另外一个世界，这是令人乐不思归的地方。芙蓉老板坚持茶乃至洁直灵之物，容不得亵渎，她坚持茶楼喝茶聊天，谈情说爱，绝不涉毒涉赌，害人害己。所以，茶楼经常是谈笑有鸿儒，往来少俗人。那些暴发户有钱人进来铜臭味，出去有余香。

我一般只是和秀才冬冬几个老友去茶楼的。去茶楼，倒上一杯茶，和老友静静地坐着，即使不说话，也是很好的。品茶推崇和、敬、清、寂，清茶上来，清香慢慢散开，随着悠扬的茶乐，弥漫了茶室，浸润了身心，人清爽了很多，也舒适了很多。我其它茶楼是很少去的，大多是去的芙蓉老板的店。去芙蓉老板的店次数多了，也喜欢上了喝茶，学会了喝茶。她也经常给我们赠送一些茶叶茶点茶具，我觉得不好意思接受。她说，难得碰上真正喝茶的懂茶的，这些茶叶茶点茶具，拜托帮我品鉴品鉴。你试用过后，给我反馈意见，就是在帮我啊，顾客是上帝，我得了解顾客的真实需求。我也还真给过她一些建议，问过她是否可以考虑在金盆巷开一个店。过了一个星期，她告诉我，她去那里蹲守了一个星期，数了那里一天有多少人经过，一个小时有多少人经过，经过的是什么人。然后告诉我，那里人很多，不过是流动人口，不适合人停下来喝茶品茶。她说，她还是在熟悉的正街，稳打稳扎。我很佩服她的认真，也很佩服她的精明。不认真不会听我的建议，去那里蹲守调查；不精明，就会一时冲动不考虑效益乱决策。是啊，不考虑效益的人，不是茶商。芙蓉老板，是懂茶的人，也是一个精明能干的茶商！

我是一个恋旧的人，也是一个闲散的人，近些年变成了一个极其简单的人。正街很少去了，茶馆很少去泡，芙蓉老板也很少见。不过，从电视新闻里，发现芙蓉老板越做越好，越做越大，越做档次越高。我看到她送茶去军营，为兵哥哥引吭高歌，也看到她送凉茶去街头巷尾，为环卫工人送去关怀慰问，看到她随政府的考察团去外国考察推广茶文化，也看到她在全国各地的茶博会推广自主产品，看到她出现在政协会议参政议政，也看到她在唱吧抖音一展歌喉。当然，在电视新闻，我也发现南北正街又增加了好些茶楼好多新鲜的店面，我也看到故乡正街节假日熙熙攘攘的盛况，也看到上级领导到故乡视察时在南北正街牌楼下作指示的情形，同时我偶尔也会想，只要故乡的正街在，芙蓉老板之类的故乡人在，故乡就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