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天婚 作者李再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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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婚，这个词语恐怕在汉语普通话的语汇中还找不到它，是本文作者給予包办婚姻的美称。天婚的包办人不是新娘的父母而是领导。

          天婚，从提媒到入洞房只有几天时间，有的仅仅一个晚上就成为夫妻。他们的婚姻似乎是老天注定的，即天意;婚后的日子幸福不幸福那也只能听天由命，即天命，故谓之天婚。

          一

          天婚按说不会幸福，可是在我们共和国那个党、政、军、企合一的特殊组织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夫妻相依相伴几十年，甜甜蜜蜜过日子的天婚家庭还真不少。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名声越来越大了，无需在这里作更多的介绍。兵团于1954年10月7日成立，但她的屯垦历史在1950年初就开始了。从北疆阿勒泰到南疆塔里木盆地、东疆哈密，十多万人民解放军官兵在戈壁荒原上一手拿枪，一手拿砍土镘，砍土镘就是新疆少数民族使用的一种挖掘工具，披星戴月地拓荒造田为共和国作贡献，他们大都是单身汉，他们从延安走来，曾经浴血瓦子街、壶梯山战役，之后又战兰州，翻祁连，跋涉茫茫戈壁跟隨王震将军到了新疆。还有一些是参加过陶峙岳将军领导的"9.25"起义的官兵，随着战争的结束，他们都到了成家的年龄。

          有老婆才能安心，有儿子方可扎根，老一辈革命家王震将军立足屯垦戍边，用朴实的语言向中央汇报了这十万光棍急需成家的情况，为了让这些单身官兵安心边疆、扎根边疆，中央同意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军区从湖南、山东招收大批女青年参军进疆。

          这里要说的天婚故事发生在人民解放军步兵第五师，这是一支生在井岡山，长在南泥湾的英雄部队，前身是抗战时的八路军120师359旅，解放战争时的第一兵团二军步兵第五师。自从1949年11月29日进驻祖国西北边陲小城阿克苏以后还没"热身"，一群身披硝烟的老兵，于1950年春节前夕，在一位叫党世英的老八路带领下到沙井子开荒，在这里拉开了军垦第一犁。1951年3月，步兵五师在阿克苏西边引天山雪水浇灌农田的胜利总干渠开工，胜利渠这名字中"胜利"两字就是步兵五师战场上的呼号，这是一条在中国地图上都可以看到的大渠。

          1951年和1952年，步兵第五师陆陆续续接收了几批湖南、山东女兵，她们来了之后大部被分配到修渠工程和生产一线。也有的分到商店、医院。

          1953年6月，步兵第五师师部改编为新疆军区农业建设第一师师部，大部分官兵留在农一师，小部分去了国防团和军分区，那时兵团还没成立，农一师开始在沙井子、乌什、草湖、和田等地大面积开荒种地建立农场，火热的屯垦事业又向前迈了一大步。

          湖南辣妹子，山东姑娘个个都美丽聪明能干，相比之下湖南的比山东的文化程度要高一些。她们和老兵们同劳动，同学习，但还没想过要找这些老兵成家。

          来了这么多女兵，让拉犁的帅小伙和耍砍土镘的壮汉有了一些想法，解放战争早己結束了，是解甲回乡还是在新疆成家扎根？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想找媳妇成家在新疆扎根。

        西北野战军当兵的大都是北方农民的儿子，在女人面前那会像电影《九九艳阳天》中的十八岁哥哥那样向姑娘表达爱情？平时人多的地方说个话都打哆嗦，他们那有勇气去找大姑娘谈情说爱？老实巴交的马夫、身上一股油烟味的炊事员，力大无穷扛迫击炮架的大哥们，他们虽然做梦都想娶老婆，可惜只有这个心没有那个胆。

          军垦连队的男人和女人中间像隔了张窗户纸，这张纸需要有人去捅破，于是连队政治指导员接受了"捅窗户纸"的任务。做过战场思想政治工作的指导员们，做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根本不难，他们有的是招数。

          在开挖胜利渠的某工程单位，有一位山西籍老兵外号許八路，是运输班赶马车的，长得矮胖黝黑，忠厚老实没啥文化，1938年他十五岁，359旅在他老家打鬼子时，为了有口饭吃，跟着部队死缠乱磨当了八路军，1953年己三十一岁还没成家。许八路沒有功劳也有苦劳，指导员问他想不想找媳妇成家，许八路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谁会要我？指导员一听就明白:我给你说一个。

          接下来的事是指导员的了，没几天指导员找到连里一位二十一岁的姑娘，是专为工地打绳子的女兵，姓邢，老家山东文登县人，一米七的个子，长得浓眉大眼，梳着两根大辫子，看上去虽然有点粗相，但做事干净利落走起路来一阵风。指导员找她谈话，绕来绕去绕了一大圈，最后才给她提亲要她嫁给许八路，小邢一听许八路，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黑脸矮胖的男人。任凭指导员怎么说她都不愿意，小邢还找了些不经一驳的理由。指导员性子耐，让小邢考慮两天。两天后指导员问小邢行不行？小邢仍不答应，指导员严肃地对小邢说:老许人品好有爱心，参加革命早有功劳，他不缺胳博不缺腿，就年纪大一点，你是要求进步的人，你不找许八路这样的好同志，你要找难？你是革命军人应服从命令，明确的告诉你，明天你必须和他结婚，这是组织决定。小邢哭着对指导员说，好吧，我答应………

          就这样，两天后许八路和小邢是合法夫妻了，新房是一间地窩子，床是两人的铺板加几个木桩，被子还是婚前自己的被子。唯一的家具就是两只装过炸药的木箱。两年后，一个胖胖的儿子降生了，以后陆续又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許八路比小邢大九岁，处处像大哥哥一样呵护着小邢，夫妻感情很好。几十年过去了，三个儿女都在新疆工作，是标准的兵二代。

          小邢与许八路成婚有两天时间的考慮，那么，一班长向大成与小陈的婚姻，还有炊事班文班长与小唐的，只有半天考慮，上午做"思想工作"晚上洞房，至于结婚证嘛，不就是一个"红派司"吗？过几天上团部给办了不成？

          这些事情要放到今天，那简直不敢想信，可六十多年前就是这样。

          当年的"天婚"家庭，在钻石婚纪念日那天，全家三代人在一起的欢乐情景真让现在的年轻人羡慕。

          说来也怪，这些天婚人家的子女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从小懂事，长大孝顺，如今成为国家栋梁，是兵团各条战线的精英，这不能不说与359旅光荣传统和家庭教养有关。

          二

          "天婚"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原汁原味的"遗传"到上海青年身上。

          从1962年12月至I966年9月，有十万上海知识青年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分配到农一师即现在的第一师有四万六千多，他们继承了英雄部队359旅的光荣传统，和老军垦一起建设边疆保卫边疆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党和国家，新疆各族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这些从黄浦江畔来的有志青年，有人称他们上海知识青年，有人表述为上海支边青年，这都是1980年以后的叫法，之前在阿克苏垦区，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都叫他们上海青年。

          上海青年从1968年开始他们陆续结婚成家，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绝大多数上海青年己经结婚了，但也有一些情商不高，忠厚老实不善言语或相貌欠佳的男青年在团场找不到老婆，这些兄弟被他们的同伴嬉称为"老太难"。

          喀什噶尔河故道下游有一方沃土，从南泥湾走来的英雄们在这里拓荒建了一个农场，1964年进疆的上海青年刘洪根被分配到这个农场的一个边远连队，个子矮小身体瘦弱在大田干活跟不上趟，领导只好让他放羊，他白天在胡杨林红柳滩放羊，晚上睡在羊圈边低矮的小平房里，和连队的其他人交往不多。在有些上海青年眼里，刘洪根老实得有点憨嗒嗒。他很本份，从不给别人找麻烦，1971年回上海探亲，在吐鲁番买了张站票，上车后根本没有机会找到座位，在拥挤的车箱里，一直站到上海三天四夜！1980年刘洪根三十一岁还是光棍一个，是连队出了名的老大难。

          上海青年进疆时除了没有帽徽领章，其他参照解放军现役，三年供给制，每月发的那几元钱叫津贴费。1965年王震将军要求他们学习农技知识，指示兵团一师内部印制了一本农业技术书，在该书扉页上将军称他们为"上海参军青年"。是的，他们确确实实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军区所辖的生产建设兵团。

          鉴于党组织对上海青年的特別定位，当年兵团曾出过一条特殊政策:上海青年从外地农村接对象到农场，结婚后可报户口並招为正式职工。这条政策一出台，对那些找不到对象的大龄上海青年，简直是天上掉了馅饼。即使是很多年以后，喜欢说俏皮话的那些上海青年，还不忘当年谁誰谁家的老婆是八分钱一张邮票找来的……

          天府之国十年动乱刚刚结束，一个名叫松林沟的小山村虽然十分贫穷，但这里的青山绿水却把山村女人滋养得白白嫩嫩。村东头住着一户姓戴的人家，他们有一个美丽的女儿叫玲妹，前几天刚刚过了二十岁生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母亲很想给心爱的女儿找个婆家走出穷山村，但实在是沒有门路。

          正在发愁的时候，早年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当职工的小舅子回老家探亲上门看望姐姐一家，当他得知外甥女玲妹的终身大事还没着落，就想起新疆连队里还有几个"老大难"，其中一个叫刘洪根的最实在，並告诉姐夫姐姐，新疆兵团給大龄上海男青年找配偶有优惠政策……一家人听了都很高兴。

          打了滿滿一背篓猪草的戴玲梅，正坐在山溪边洗脚，妹妹过来告诉她舅舅来家了，一听舅舅从新疆回来玲妹很高兴，立刻背起背篓往家走。

          多年没见了，外甥女己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姑娘了，而且还很能干，谁找她都是个福气。舅舅把新疆的情况给玲妹讲了一下，很快转入正题，说要给她介绍一个上海人，可以在新疆報户口，当职工拿工资，那个男人又如何如如何的好……

          舅舅为了今后玲妹的出路，这个主意确实很好，新疆虽然很远，但也是人待的地方，去新疆倒不怕，但嫁人毕竟是大事，给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上海人当老婆还是忧慮重重，那上海人长得什么样，脾气好不好？往后能一起过日子吗？只有去了再说了。

          小舅子是自己人，他出面给外甥女作介绍一百个放心。通过书信和电报的沟通，刘洪根请人帮忙放了半天羊，自己骑车到团部邮局把路费寄往松林沟，戴家收到二百元钱后，小舅子假期没到就提前返疆了。十天后，戴林妹跟着她舅舅到了离团部十多公里的一个连队。

          在舅舅家，舅妈炒了几个菜把刘洪根请到家里。他见到了美若天仙的戴玲妹，还真有点脸红，但心里比吃蜜还甜。这种相亲场面对刘洪根来说简直来得有的太快了。旁边的舅舅和舅妈看到刘洪根那脸部表情，心里己明白十分。

          此刻站在戴玲妹面前的这个人哪像个上海人？说是上海青年，三十一岁看上去像个小老头，除了说話带点上海口音，其他方面与原先想像中的上海人根本对不上，倒真像咱村放牛的小老头。与情窦初开时在邻村遇见的那个哥哥相差十万八千里。"我不可能与这个人，我不……"，戴玲妹一声不吭脸上毫无表情，显然在思索下一步怎么办？

          对话在晚饭后刘洪根告辞后开始了:

          玲妹，你和刘洪根的婚事啥时候办？

          舅舅，我，我……我不想和那个人。

         为啥不想和刘洪根？人家是个老实人，很实在的一个人，你和他成家，舅舅和舅妈放心。

          舅舅，舅妈，我没说他不好，反正我不想和他。

          舅妈此时开始劝导:玲妹，你舅妈和刘洪根一起进疆，一个连队十多年我了解他，你和他成家今后日子会好的，我和你舅舅都放心。

          怎么劝都没有用，戴玲妹就是不愿意，说是新疆多好多好，可一看这个地方，比老家的穷山沟好不了多少，但现在后悔己来不及了，有苦只好往肚里咽。

          戴玲妹的舅舅当初想让外甥女结婚落户当个兵团职工，每月有几十元钱的工资，老了还有退休金，现在虽然苦一点，但比内地农村要好。可现在外甥女不同意这桩婚事，那人家寄的这二百元路费肯定是要还的，外甥女真要返回老家又还得一百多元钱，这可是一笔大钱啊！如果不和刘洪根结婚，留在新疆还得找个上海青年，否则户口报不了工作找不到，今后咋生活?想来想去外甥女只能与刘洪根结婚。

          舅舅终于对外甥女下最后通谍:这个婚你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明天上午去团部办结婚证，晚上请朋友们吃个饭，舅舅作主为你把这事办了。

          戴玲妹从小是个懂事的女孩，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好听舅舅的，舅舅虽然话说得有点重，那也是为她好。现在玲妹开始体谅舅舅和舅妈的难处了，老家想回也回不了啦，刘洪根形象是差一点，但听舅妈讲人品好，这件事就只好认了，于是戴玲妹无奈地点了点头。

          只要是大龄未婚上海青年的婚姻大事，团里、连里总是一路绿灯，批结婚报告就像批张病假条那样简单，婚前体验连队卫生员办了，连长指导员怕夜长梦多，大红色结婚证居然在晚饭前让人办回来了。

          刘洪根婚事的大小事儿都有人在帮忙，连队很快的腾了间小屋子，派人用石灰一刷，床是八块铺板加四个木桩，小桌板凳、被褥和其他生活用品，像变魔术一样都弄到了刘洪根的婚房里，墙上己贴上了红双喜，此刻，桌子上己放着一盘喜糖几包香烟，还有一些连队自产的瓜果和一壶茶水。

          太阳己在连队西边那条大林带顶上落下，开饭时间到了，人们陆续来伙房打饭，文化教员站在饭堂门口告诉大家，今晚畜牧班刘洪根结婚，欢迎大家去他新房热闹热闹。

          二十五年前359旅老兵新婚之夜的一幕，如今又在老上海青年和天府美女身上重演了。

          刘洪根所在连队是个青年连，大多数是上海青年，昔日同饮浦江水，今朝共餐兵团粮，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战友，听说老实人刘洪根三十多岁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川妹子，前去贺喜的人还真不少，婚房里，刘洪根笑容滿面给来的人倒茶递烟，新娘在一旁只是礼节性示好，那脸上的表情很不自在，大家看了这个场面说了几句吉利的祝福话之后就走了。

          第二天几个职工开始在棉花场上议论刘洪根的婚事了，说是这下咱们连的老太难又少了一个啦，此话正好被一个外号"猪头"的上海青年听到，"猪头"那张臭嘴立马崩出一句很不地道的话:鲜花插在牛糞上。

          天婚让美丽善良传统的山村姑娘和忠厚老实淳朴的城市小伙结成姻缘。在兵团艰苦年月，丈夫放羊妻子种棉花，小俩口加起来每月65元工资。清苦和劳累的连队生活，磨砺出深厚的夫妻感情，这就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天婚的人家照样也有欢乐。有一天刘洪根在戈壁滩放羊，看到红柳丛中有一只飞不动的野鸡，他一下把牠抓住，哇！足足两公斤多哟。拿回家杀了让妻子清燉，滿屋子飘着野鸡的香味，硬是让全家人开心了几天。

          星移斗转，刘洪根夫妻先后从兵团退休回到上海定居。之后他们又发挥余热找了一份工作，儿子女儿大学毕业也在上海工作而且很孝顺懂事，戴玲妹脑子灵活有魄力，熬吃省用抓住了早年房价不高的机会，在城市外环买了两套小户型房子，日子过得相当安逸。

          不幸的是刘洪根在十多年前中风，虽经上海大医院及时抡救拣回了一条命，但还是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腿脚行动不便，大小便时有失禁，外出离不开轮椅，所幸的是语言没有障碍，脑子思维没有问题。

          刘洪根得病将近二十年，戴玲妹不离不弃精心照料着刘洪根，在他们的居委会是模范家庭。在他们住的那个地方，人们经常能看到一个穿着时尚的漂亮女人用轮椅推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上医院或是去公园溜湾，有一次一个过路的人问戴玲妹这轮椅上坐的是你爸爸？没等推轮椅的女人开口，刘洪根就抡先回答:这是我的老伴！此刻刘洪根神态自傲，似乎有点向路人显摆。每每这个时候，戴玲妹总是用幸福的微笑来代替回答，路人顿时惊讶、感动、赞美！

          现代哲学给人们揭示了一个真理:没有绝对，只要相对。世界上有不少事情是相对的，人的想象与实际结果有可能是不一样的，新疆军垦人的天婚就是例子。

          天婚实际上是一种带有包办色彩的婚姻，天婚是兵团初期在特别的情况下发生的非常婚配，它早己成为历史，它的那些故事可以写进屯垦纪念史册，让人们在追忆兵团崢嵘岁月的时候想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