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血的雪族（14）：追述凉山彝族头人斯兹伍各的一生：乱世从军

阿福

2.4 乱世从军

1905年8月在日本东京由孙中山倡导而成立的中国同盟会，旨在发动中国各地的军事起义，以武力推翻大清王朝。1906年，四川泸县人佘英东游日本，谒孙中山，入同盟会。佘英自幼习武，二十岁考取武秀才入武庠，曾任泸州衙堂勇管带，若卫队长之属，1897年被推举为袍哥会舵把子，执掌泸州小市义字旗堂口。孙中山见佘英魁梧奇伟，言论风生，大为器重，付以打通川黔会党之责，状委西南大都督，并吩咐熊克武、谢奉琦回川与佘英共策进行。自此以后，佘英便奔走四川各地，动员袍哥兄弟参加同盟会，在四川成都、叙府（今宜宾）、泸州、广安、嘉定（今乐山）等地多次策动起义。1909年于嘉定起义失败后，欲赴屏山与熊克武会合，途中腹背受敌，弹尽粮绝，慨然就缚，被囚于木笼中，于次年2月在叙府被杀；1919年为孙中山追赠为陆军中将。
1911年5月，大清朝廷在盛宣怀的强力推进下，强收川汉、粤汉铁路为国有，由中央借外债修筑铁路，与美、英、法、德四国银行团订立借款合同，总额为六百万英镑，并公开出卖川汉、粤汉铁路修筑权，而原来的地方集资不退现款，只换发国家铁路股票，因而引发了四川、湖北、湖南、广东各地的强烈反对。清政府不肯承担四川铁路公司施典章投机股票而亏空的三百万两损失，四川各地纷纷成立保路同志会，组建保路同志军，百姓呼号奔走，集会演说，罢市罢课，风起云涌，局面一片混乱。9月7日，新任四川总督的赵尔丰诱捕保路同志会首领蒲殿俊、罗纶、颜楷、张澜、邓孝可等人，下令枪杀请愿市民，死三十余人，制造成都血案。当天同盟会用木片制作“水电报”投入锦江，将此事传遍毗连成都的各州县。受袍哥会主导的保路军围攻成都，在郊外与清军发生激战，赵尔丰命令川滇边务大臣傅华封速来解围。傅华封调动一万清兵，分别于康定、泸定、宁远前往清溪结集。荥经、雅安两地保路军在大相岭阻击清军，激战于白马庙。
雅安保路同志会其会长罗子舟 亦自幼习武，也是本地袍哥会义字旗堂口舵把子。佘英自东京带来孙中山给罗子舟的亲笔信，罗子舟于1908年欣然加入同盟会。县衙得悉此事后，亦因他曾痛打县衙李耀，诬其“勾结绿林谋反”，将他抓获并押往成都。行至青衣江浮桥，罗子舟三拳两拳将解差打倒，纵身跳入江中，潜水而逃，顺江游了三十余里才上岸。他逃至峨眉山，为蒲江官府率三百兵丁围于金顶庙。罗子舟与两名随从跳窗逃走，后于舍身岩舍身跳崖。那两个随从当场摔死，而轻功极好的罗子舟落在草丛中仅受轻伤；这时候，他的大哥被株连死于狱中。罗子舟之女罗良英曾撰文写道：“我父亲在大相岭阻击战中缠头赤足，口含朴刀，手提独子毛瑟枪，率同志军奋勇前进，冲锋在前，向清军大喊‘投诚免死’，呼声震人魂胆。”
1911年11月14日，赵尔丰不得不释放被囚禁的蒲殿俊等人。27日，成都成立大汉四川军政府，由蒲殿俊任都督。12月8日，赵尔丰发动成都兵变，叛军大肆焚掠，蒲殿俊被吓跑，同盟会会员尹昌衡率陆军小学堂学生及新军六十三标士兵入城镇压叛军，事后尹昌衡被公推为都督。22日，尹昌衡将赵尔丰明正典刑，于成都明远楼枭首示众。
这时候，地处牦牛徼外、彝汉杂处的西昌地区，也同样涌动着社会变革的激流。西昌礼州人胡光晋1903年东渡日本，读早稻田大学，由校友冯自由介绍，于1905年入同盟会。同年，因反对日本文部省发布的所谓《取缔清国留学生规则》 ，罢课退学回国。胡光晋回国携带的电话机、显微镜以及动物、矿物、植物挂图标本达数千种，在礼州胡氏祠堂展出，大开乡人眼界。1907年4月，西昌官立高等小学堂成立，胡光晋受聘任校长。次年再次赴东京深造，两年后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法制经济科。时值清廷岁科考试，中庚戌科举人，得补七品，授农商部商务司科员，居住于北京，跟同盟会总部暗通消息。1911年奉总部指示，胡光晋回西昌策动反正，于东仓巷高等小学堂内向社会各界剖析革命形势，指出只有促成宁远府官员反正，方可避免即将发生的兵祸。受众人推举，胡光晋仅带随员一人去府衙策反。时任知府王典章、总镇董南斌降阶相迎，将他接入内厅，听他阐述国内革命形势以及滇军准备入川等情况。略事商议后，王、董二人便称“愿率文武反正”。当年腊月，王典章宣布遵奉四川军政府之命，起义反正；先将清朝的龙牌打碎，后将自己的发辫剪除。
身为礼州袍哥闲五的斯兹伍各，辛亥年为二十一岁，值风华正茂，意气飞扬。他的祖先为清军围剿被灭族，对灭清的事他义不容辞。黄埔十八期的饶绪镇老人，生前在礼州孙家大院留下一副写“仿公司令”的长联：

拥辛亥赤足从戎平大金反英帝峨眉晋将军靖边抗日一代儒将
赞共和解甲输诚遵新制尽心力锦里参议政爱乡爱国彝族英贤

此联起头的“赤足”二字，是指当年彝人“缠头跣足”的生活习惯，并非穷得没鞋穿；“从戎”二字是指从小习武的斯兹伍各曾卖犊买刀，离家从军。斯兹伍各第八子斯兹柳红，其汉名为孙学华，曾任中共昭觉县委书记、凉山州政协副主席，他生前曾撰文写道：

1911年辛亥革命的浪潮席卷全国，父亲在重庆、成都等地结识了民主同盟的进步人士，并受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影响，为寻找救国、兴族之路，毅然放弃民团连长之职，率兵到乐山参加革命新军，开始了他漫长的戎马生涯；从国民革命军川康边防军的连长、营长、团长、少将旅长，干到二十四军靖边部副司令、代司令。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整编二十四军靖边部，将其改为宁属靖边司令部，（我父亲任）中将司令。参加革命新军后，曾归编于四川陆军第八师，驻防峨眉，后驻防雅安任城防司令。

“新军”的全称是“新建陆军”，是清朝政府于甲午战争后组建的新式陆军，完全采用西式军制、训练及装备。四川乐山的清兵，时称巡防军，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新军。而四川新军在辛亥革命时期，或镇压保路运动，或谨慎保持中立，无任何革命倾向，上文称斯兹伍各“参加革命新军”，似讹传所致。民国初期，清军改称汉军，但体制一仍旧贯。我们于2013年在雅安采访百岁彝族老人李仕安时，言谈间他随口称斯兹伍各为“满清老兵弁”，故“新军”之说，也并非空穴来风。
宣统二年，清朝廷以绿营衰败，诏令全国绿营一律改为巡防。次年宁远府遵令改建昌镇总兵为巡防统领，建昌镇所辖绿营被改编为巡防后五营，其统领驻西昌；周边诸营被改为前五营，其统领驻越巂。也是自小习武、并嗨袍哥的越巂人蒋安廷，曾考取武秀才，入读保定将弁学堂，1916年任汉军前五营第三营管带，驻扎于安宁河东岸的泸沽镇，距斯兹伍各所住的吊鼓堆仅四十余里。其后不久，川边镇守使陈遐龄委蒋安廷为前五营统领，驻扎越巂。1919年7月，蒋安廷率汉军去乐山，受编于川军第八师陈洪范部，任第十六混成旅旅长。而越巂人蒋如珍、冕宁人邓秀廷，皆随蒋安廷投陈洪范；蒋安廷是邓秀廷二房夫人邓吕仙的姑父，委邓为该旅第三十一团第二营营长，驻防峨眉。
我们的推想是，斯兹伍各跟蒋安廷早有来往，且志趣相投，于是率堂兄表弟从军，被编入蒋安廷的汉军，这就是“新军”、“满清老兵弁”之说的来源。随后，斯兹伍各亦随蒋安廷去了乐山，投四川陆军第八师，甚至最初就是在驻防峨眉的邓秀廷营当连长；故有人猜想，这二人结为金兰，就在峨眉时期。民国以后，斯兹伍各因崇敬主张三民主义的孙中山，改汉名孙绍福为孙子文及孙子汶。对孙子汶的从军，《喜德文史资料》第八辑有明确记载：“孙子汶，彝族，少年在土司衙门当差，行武出身，曾在乐山陈洪范的八师任过营长。”
孙子汶的另一位金兰之交是清溪富林的羊仁安。也是袍哥出身的羊仁安，1917年为川边镇守使陈遐龄任命为川边军第一混成旅营长。自1915年起，时任川边陆军第一旅旅长的陈遐龄担任雅安城防司令，其后是川边军营长王政和、团长张利琛及张光典；1919年，四川靖国军总司令熊克武整编川军为六个师，各划驻防区域，第四师刘成勋委派其团长蓝世钲任雅安城防司令；次年陈遐龄再度占领雅安，在北洋政府的支持下，扩军为三个混成旅，第一旅长孙涵驻康定，第二旅长贺中强驻雅安，第三旅长羊仁安驻西昌；1924年蓝世钲逐陈遐龄占领雅安，至1927年刘文辉的二十四军将其取而代之。
由此可见，上文述孙子汶“驻防雅安任城防司令”，也是讹传所致。但孙子汶在离家从军期间曾投奔羊仁安入川边军，并短暂驻防过雅安或雅属地区的某个关隘重镇，却是可能的。而上文所说的“川康边防军”，是刘成勋击败陈遐龄、刘文辉击败刘成勋之后的事，而这时的孙子汶已是营长了。所以上文讲他在川康边防军当过连长，不是笔误就是把早先的陈遐龄的川边军，混同于后来的刘文辉的川康边防军了；或许，这正说明孙子汶在川边军中干过一阵子，且驻防过雅安地区。且由此可见，孙子汶的离家从军，从连长做起，可能不是1919年追随蒋安廷去乐山，而是早于这个年份；可能他最早所投的不是陈洪范的川军第八师，而是羊仁安任营长的川边军。后来到了刘文辉的势力进入雅安后，川边军才被组建为川康边防军，任孙涵为司令，羊仁安、贺中强为副司令，隶属于二十四军，这是后面的事情了。
尽管我们对孙子汶早年从军的时间、地点及部队番号均无法确定，但他初任连长、后任营长且在川军第八师干过一阵子，是有文献记载而不容置疑。我们关注孙子汶从军的这些细枝末节，是以便确定它的真实性，且由此获取更多有价值的细节，但我们更关注他于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走出其地理、民族及民族思维均世代封闭的凉山彝人地区，进入汉地，加入汉人的军队，有何真切的思想和动机。
作为凉山彝人，孙子汶自小对汉人无恐惧心理，他于汉话的流利，于汉人袍哥的浸染，于一身武功的自信，去汉人地区从军无任何心理障碍；相反，他于外界及外界的新生事物的好奇，使他乐于走出凉山，混迹于汉人地区的汉人中。他十六岁盗了家里的库银自购枪支，组建自己的私人武装，可一山不容二虎，内心既瞧不起大哥孙奎武的传统与保守，也不甘心受制于大哥的严厉管束，所以远走高飞，走出凉山博功名，而不是偏安一隅，为横冲直撞的各路军阀所摆布。
更关键的是，自1915年护国军推翻了袁世凯政权以后，地方军阀乘机攫夺地盘，各霸据一方，以致在全国范围内形成了较长时期的军阀割据及互相混战的混乱局面；而混战时期之长、次数之多以及为祸之烈，则以四川为最甚。
1919年，四川靖国军总司令熊克武整编川军，划定各师驻防区域，由其自委官吏，自筹钱粮，形成四川独有的“防区制”，而各级地方政府，均受制于驻扎当地的军阀。孙子汶本是武官世家出身，在战乱中于军队里一显身手是他的职业志向，亦是出人头地的一条途径。而他的精明之处，是带了一帮子以堂兄表弟为主的彝家青年，亦带了自己的枪支弹药，在汉人部队中始终保持其独立的地位和兵权。这些本是类同于汉族乡团性质的彝族私人武装被纳入正规部队的编制中，就受到了较为严格的军事训练，并取得了正规作战的诸多经验，成为一支有较强战斗力的彝人武装，并始终在孙子汶麾下，南征北战三十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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