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小猫

图、文/周燕

无仇不成父子，这句话据说是出自《封神榜》，专门用来形容网红小朋友哪吒和他那个无情爹的关系。我不清楚别人家的父子是啥情况，对于我家这对父子来说，此一句就是点题金句、经典总结。

插句题外话，我爸有一件他从不肯承认的憾事，就是他这辈子只有仨闺女，没有儿子。今时今日，我也深以此事为憾，上无长兄，下无幼弟，我根本没机会揣摩父子是如何相处的，毫无经验可循，等到我亲临现场见证奇迹的时候，家里这对父子已经杠上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很难想像“争执”这种东西也能玩出一百零八种花样。看球赛还是看动画，去公园还是去游乐场，吃蒸鸡还是吃炸鸡，听张悦楷还是听岳云鹏……原来世上可以“争”的素材竟如此丰富，日日推陈出新，时时新鲜送达。

任何事情，不分大小，都能成为“争”的导火索。从小鱼儿会说话会捣乱开始，延至到现在，以及可以预期的将来，父子之战无疑是贯穿沉闷生活的一道麻辣风景线。上一秒还父慈子孝嘻哈玩乐，下一秒就忽然不理不睬互翻白眼。许多时候，当我耐着性子，在闷闷不乐默然不语或怒火中烧歇斯底里等各种情绪中，两边打听，连问带猜地探究到矛盾的起因时，往往无言以对，哭笑不得，不禁仰天长叹：男人这种生物，就是幼稚和矫情的综合体，一旦作起来，那威力，女人完全没法比。

“妈，我们隔壁班那小谁长得挺漂亮的。”

我虎躯一震，探听情报的好时机啊。“是吗？下次指给我看，我最爱看漂亮人物。”

小鱼儿还没来得及表态，他老子已开口训人：“好好读你的书，人家长得漂不漂亮关你啥事，一天到晚脑袋里装的是些什么？”

小鱼儿气得脸都红了：“我跟我妈说话，和你说了吗？”

“你什么态度？我不能说你了吗？……”吧啦吧啦几千字。

我：……

多好一个机会，就这么吵没了。小鱼儿啪一声摔上房门，鱼爸也跑回房间憋气。

我正洗碗，听见那边又乒乒乓乓地闹腾上了，赶紧擦干手准备灭火。

“为什么选B，凭什么选B？这答案绝对有问题，就应该选C。”我一推门，正好看见儿子气贯长虹地把笔拍在练习册上。

鱼爸试图理性引导：“你先别激动，听我跟你讲……”

“不听不听，你先听我讲。一个上游一个下游，怎么可能一样，不用考虑流速吗？”少年的声音已从尖锐走向低沉，稳重中又带着些青春特有的狂傲。

鱼爸一愣，继而大怒：“你这是连基本概念都没弄懂，上课干什么去了？肯定没认真听课。”

“你怎么知道我没认真听课，有证据吗？我可以告你诽谤。我今天堂测满分，怎么就没认真听课了？你出去出去，我不让你讲了。”

“你搞错没有，我还养着你呢你就敢赶我走？”鱼爸一抬手指向儿子。

“你养我是你的义务，你现在不养我就是犯法。你老了我也会养你的。”小鱼儿毫不示弱地也抬手指着他老子。

“哈，就凭你这幅不醒目的样子来养我吗？你不回来啃老我就多谢你了，以后你带着你妈过好日子就行了，不用预我的份。”鱼爸阴阳怪气，连讽刺带挖苦。

小鱼儿一眼看见趴在门口观战的我，立刻大叫：“妈，妈，你快叫他出去，我不想和他待在一个房间里。”

鱼爸一转头也朝着我叫：“你看看你儿子成啥样儿了。”

乖巧伶俐惹人爱时就是“我儿子”，胡天胡地招人烦时就是“你儿子”。好吧，这锅只能我来背。

我一把拍开那两根如航天器般即将成功对接的手指。

“不准提老母，不准指鼻子。”我一说出这熟悉的台词，父子俩都想笑，又要硬憋着，表情有点扭曲。

鱼爸一张嘴，我立刻接过话头：“脾气臭，顽固，又蠢又傲慢，随我，都随我。”他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摔门而去。

小鱼儿一张嘴，我立刻接过话头：“等他老了就送他去养老院，不管他。”

儿子抿着嘴，顿了一下，“到时候他又老又蠢，会有人欺负他的，我不能不管他。”

哦，这难道不是你们刚刚约定的内容吗，不到一分钟就变卦了？

鱼爸无所事事地转悠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蹭到了儿子跟前：“仔，你现在冷静下来再想想，刚才那条题目你的思路一开始就是错的，咱们再讨论一下？”

小鱼儿看看他爹，不做声，把书找出来翻到那一页，两张轮廓相似的面庞凑到台灯下，相映成趣。

墙薄，门差，传音效果绝佳，一会儿传来笑声、击掌声，“爸，原来这么有趣啊。”“好玩吧？用点心，争取学好它，你会发现越来越有意思。”

一派二逼青年欢乐多的和谐气氛。

和平来之不易，且极为短暂，你无法预测下一次冲突何时发生。肚腩叔对战少年郎，一个是膨胀的刺猬，一个是行走的火药库，中年二遇上中学二，老的二出了历史感，厚积而薄发，少的二出了时代感，锋芒已初露。狭路相逢，怎一个“二”字了得。

时间长了，见多识广，我这颗老心逐渐麻木，不会轻易为他们父子之间的战争或和平而产生大的情绪波动，做壁上观，只管看戏，给生活加点料。

前几天小鱼儿拿回本学期的学生手册，首页照例由家长填写，填完家庭基本信息，剩下半页是学生的兴趣爱好调查，例如你的特长，你最爱的运动等等。小鱼儿正在拼积木，央求我：“我来口述，妈妈帮我填上好不好？”

填到“你最敬佩的（）——”我擅自完成填空“人”，问他答案是谁，原来想着不是伟人就是名人，标准答案啊。没想到他脱口而出：“爸爸，我最敬佩的人是我爸爸。”

太出人意料了，我大惑不解：“你昨天还嫌弃他又穷又自大，怎么现在又成了你最佩服的人了？”

他停下来认真回答我：“君子固穷。我爸虽然穷，身上还是有些君子之风的，慎独、有原则、律己宽人，而且……我知道他很爱我。”

噫，这小孩儿原来是马屁精。

接下来一题是“你最爱的人是（）”，我问都没问，大笔一挥直接做答，这还用说，他最爱的当然是不才在下区区我了。小鱼儿一伸头看见答案，立刻大叫：“是爸爸，我最爱我爸爸。”

好像打翻了一坛子老陈醋，又像被人偷摘了园中最大的果子，我已经出离愤怒，也拍着桌子大叫：“什么最爱爸爸，他出过多少力？应该是我，我，懂吗？就填妈妈。”

“好吧好吧，最爱你，你加上爸爸，最爱妈妈和爸爸。”这小子滑头得很，迫于形势，紧急退让。

我也只好不情不愿地加上“爸爸”俩字，深觉此人十分可恶，平白无故得了好处，但又暗中服气，能俘获一个中二少年的心，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二天把这事讲给鱼爸听，以为他会欣喜或骄傲，没想到他却保持十二分的清醒，冷哼一声：“他这是一时冲动的想法，转眼就会抛到脑后，我不需要他唱高调，他能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如果把这情商为零的无趣反应告诉儿子，又会引发一场混战。我只好自已嚼巴嚼巴咽了。

这世上的父子大抵都是如此吧，雄性因子使他们竞争、角力、互不顺眼，血脉天性又使他们交融、传承、互相妥协。最终在握手言和的一刹，懂得了彼此那未说出口的深沉爱意。

愿你们继续相杀相爱，痛并快乐着，步调一致，欢歌向前。

谢谢你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