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逝世五十周年纪念

古渡归舟

今天是陈寅恪先生逝世五十周年，陈先生一生潜心学问，学贯中西、文史兼通，是位令人敬仰的大师。

先生去后随着社会的变迁，他的精神也似乎渐行渐远，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说，已是段尘封往事。

今日编辑这篇文章，为了这不能忘却的纪念。文中多是书中的资料外加我个人并不独特的认识。今日也正逢重阳，登高望远，再看看他的背影，他的精神和风骨。

候蛩凄断，人语西风岸，月落沙平江似练，望尽芦花无雁。暗教愁损兰成，可怜夜夜关情。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

先生的成就举世瞩目，盛名堪称传奇。他是清华建校之初的四大导师之一。当时曹校长有拒陈寅恪之意，梁启超奋然曰：我梁某也没什么学位，著作也算是等身了，总共还不如陈先生寥寥数百字有价值！

陈先生精通十几种文字，治学涵盖历史、语言、考据、校勘、人类、宗教，有“教授的教授”之称。许多教授都曾经是他的学生，当年也常有梁启超、朱自清、冯友兰、吴宓等著名教授听他的课。一向自负的刘文典曾说过“在西南联大，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应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朱自清可拿四块钱。可我不会给沈从文四毛钱”。

陈寅恪讲课，前人讲过的他不讲、近人讲过的他不讲、外国人讲过的他不讲、自己以前讲过的也不讲。所以如果学习陈寅恪先生的学问需要一定的基础。我无力宣扬先生的学问，只来讲讲先生的精神。

内战初分之时，知识分子们各自抉择，或走或留，

九十年代初谢泳在《教授当年》中用近似于纪录片的方式对大师们进行了对比，留下的、离开的对比，留下的大师解放之前与之后的成就对比，一目了然。

同为清华四大导师的王国维已于1927年自沉昆明湖，1929年梁任公则因为医疗事故离世。赵元任执教于海外，除了继续自己的学术，还能与家人周游世界。陈寅恪留在了大陆。

同为哈佛三杰的吴宓曾经想到峨眉山出家。其实他的这一想法与王国维的自沉一样，那就是“抛弃俗世”。

同为近代四大史学家的钱穆先到香港后到台湾。在五十年代大陆大批钱穆时，钱先生也诧异，说：我乃一介书生，有什么可批的？

钱先生真的是书生啊！为什么？因为你选了不同的方向。

陈寅恪先生留了下来，留的那么坚定。胡适接他不走，挚友傅斯年多次催促赴台，说随时可以飞机来接。国民党“抢救学人计划”的航立武劝说多次，最后直接赶到岭南大学想带陈先生去香港，并许诺现金、房子。

陈寅恪自然不屑于这些。

不走是因为对中国文化至死不渝的眷恋，以及灵魂深处“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意识。

岭南大学是一所比清华创建还早的教会大学。校长陈经序的办学思想就是“注重自由讨论精神”。这里成为了陈寅恪暂时忘忧的绿洲，这样的办学宗旨自然也会急许多同道中人，他们成为陈寅恪最后的温情。

风雨来，风云起。1952年全国文化界、思想界、教育界掀起了大规模的“思想改造运动”，各大学者也纷纷登报自我检讨，表示要改过自新，跟上时代的步伐。校园内景致依旧，却人间偷换，一个“从未有过的教育时代”降临了。

此时的陈寅恪双目失明，除了上课基本不参加学校的其他活动。而校长陈经序却已经被批为“美帝份子”“阴谋复辟”。陈寅恪心中也在流泪。

陈寅恪默默的坚持自己的写作与教学。陈先生讲课旁征博引、博大精深。依然有慕名前来听课。后来成为陈先生助手的黄萱女士就是其一。黄萱女士有非常好的文化基础，辅助陈先生完成了许多晚年著作。

1953年陈先生曾经的入门弟子汪篯怀揣着郭沫若和李四光的两封信南下请恩师北上历史研究所。汪用党员的口吻与陈师谈话，陈师答复的条件是：“一、允许研究所不奉马列主义，不学习政治。二、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

此时正是学习马列主义的热潮，人人皆以领袖名言为荣。而陈先生却坚持着学术自由，以后无论多么艰难的日子，先生始终如一。先生没有盲目的否定马列，早在三十年前欧洲游学时就读过资本论。而众多人却是没有系统的学习，只是拿着断章取义的只言片语伤人于无形。

汪篯这个令陈先生很伤心的旧学生，一心向上，又红又专却在文革中惨遭摧残而死。当年我从书中读到汪的结局，曾写下切齿的文字。其实汪的人生就是五六十年代许多知识分子的缩影，大多数人无法独善其身也包括思想。

陈先生从不评论时政，无声的传承着文化。面对时人的闹剧，先生淡淡的写道：一犬吠影，十犬吠声。

1954年陈寅恪动笔《柳如是别传》，书写历史的血泪。陈寅恪原有以余生之力治一部通史的想法。转而为一个时局变迁中的小女人做传，为什么？当务之急已不再是知识，应当修补的是人性。陈先生用了十年时间来讲清这个小女人、大丈夫。十四万人齐卸甲，更无一人是男儿！柳如是一个人拥有着一个民族所缺失的品格。

1956年全国社会总值比1952增长百分之六十，财政收入增长百分之五十，钢产量增长三倍。令人惊叹不已增长促进了领导层的自信，也促使了他们的幻想，随后而来的是大跃进，大炼钢铁。这一年的知识界则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陈寅恪始终未对“双百”做任何评论，他倾尽全力的再现柳如是的风姿。

1958年“六月飞雪”，岭南大学第一轮大字报就剑指陈寅恪，“拳打老顽固”“烈火烧朽骨，神医割毒瘤”。陈寅恪抗议要求：不再开课、立即退休、马上离校。

刘节教授是为陈寅恪鸣不平的第一个人，他在批判台上将1958年政治运动比喻为清代文字狱。

刘节1926年清华国学研究院第二届学生，曾任教于南开、燕京、浙大、金陵等大学。他一生清贫，性格使然而不生硬。曾经有人受不了批斗的羞辱，刘节劝慰道：我被批斗的时候就默背古诗，斗完了也收获了不少。刘节被批为唯心主义，自己也不着急，解释说：我的唯心主义是可以为社会主义服务的。然而在陈寅恪被批斗时却自己站出来为老师挡枪。文革中疯狂的红卫兵要抬目盲腿断的陈寅恪去大礼堂批斗。年已花甲的刘节再次站到了前边要求替老师挨斗。批斗会上小将们辱骂殴打之后问刘节什么感想？刘节说：能代表老师挨批斗是我的光荣！

那些岁月里陶铸、向达、陈毅尽力保护陈寅恪，周恩来也曾在公开场合说：就陈寅恪不坐国民党的飞机去台湾这一件事，其他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然而疯狂中这一切的努力都被摧毁。1966之后全国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陈寅恪沉默，沉默的守着自己的人格，在这一片自己深爱的故土。

1969年10月7日，陈寅恪一个孤独的老人，一个文化的探索者、维护者走完了他艰难的一生。先生的死不再详记，编辑这篇文章并不是为了宣扬仇恨，我是想让人记住有这样一位先生，自由的思想，独立的精神。

同年11月21日陈寅恪先生的妻子唐筼也追随爱人而去了。战乱、运动，生死与共。唐筼曾说：“整理完寅恪的事，我也该去了”。唐筼大半生靠药物维持着生命，只需停药数天，痛苦哀伤都会永远结束了。

死，并不难，不失人格的活着更艰难。先生是死也不肯倒下的勇士。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不忘先生之精神。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重提自由、平等已是许多年后的事了。我们与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仍有距离，望国人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