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板凳

那就是我

　　王板凳刚到所上开启律师职业新篇时，我偶尔会习惯性地叫他王板凳，有时会有人问：“你为什么要叫王律师王板凳呢？”

如果问我的人我看着顺眼，我会给他解释几句。我说：“王板凳和我是中师同班同学，读书时他是学校篮球队的…….”智商稍高的人立即就会插话说：“哦，明白了，不用解释了。”

那天我正舒服地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抽烟，吴律师推门进来坐到我办公桌对面说给支烟抽。一般说来吴律师说给支烟抽只针对第一支烟，抽完第一支烟后他不就再说给烟抽了，而是直接把我的烟盒拿过去放在他面前，一边和我闲扯一边咪着眼享受我的烟，抽完一支歇会儿又抽下一支，最多的时候一口气抽了我五支烟。每次走的时候，吴律师必然还会从我的烟盒里再掏一支出来，并不点燃，夹在指间一晃一晃，心满意足地拉门出去。

但那天吴律师抽完我甩过去的第一支烟后，破天荒地没把我的烟盒拿过去。他一只手从办公桌桌面放下去，身子趔了趔，掏了一包烟丢在办公桌中间，大气地说：“柴哥给的好烟，来一支。”

我掏出一支抽了两口，味道的确不错。我说：“你喊王板凳也过来尝尝，顺便商量一下明天开庭的事。”吴律师和王板凳坐一间办公室，吴律师说抽完再过去喊嘛，我说好。抽了几口，吴律师问：“对了，你为什么给他喊王板凳呢？我问了几次你都没说。”吴律师的确在我办公室问了两三次这个问题，看他一支一支掏我的烟我心里很不爽，每次他问我都气鼓鼓地回一句：“自有渊源嘛。”就不再多说。

这次我终于决定给他解释一下。我说：“王板凳和我是中师同班同学，读书时他是学校篮球队的。”说了这两句我就停下，眼睛落在吴律师厚厚的眼镜片上，看他反应。

“继续说噻。”吴律师很认真地盯着我。

我叹了口气，接着说：“读书时王板凳身高接近一米八，学校篮球队有意选他。王板凳对打篮球并没多大兴趣，但考虑篮球队队员每个月多发十几斤饭票，他还是积极地去了。去了后他又觉得训练很累，经常找教练请假，不是肚子拉就是脑壳昏。在班上他又说参加训练去了，这样就可以不上早晚自习。王板凳采取两边撒谎的方式，躲在寝室睡了不少懒觉。王板凳的球技当然没起来，球队比赛时他就心安理得地坐在场边的板凳上，所以同学就喊他王板凳。”

“这么回事嗦。”吴律师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那他还是划得来嘛，一个月多弄了十几斤饭票。”吴律师看问题总这样明晰。

“吴律师，我猜你就躲在这儿抽烟，我俩那个案子胜诉了！”这时王板凳推门进来，脸上兴高采烈。

“哎呀王律师，我正要过来喊你抽烟呢。”吴律师立马掏出一支烟，热情地伸向王板凳。

一

王板凳成为王律师之前是王总，成为王总之前是王老师，成为王老师之前我们一起在开师混日子。

我们在开师混日子时，王板凳是几根校草之一。

那时的王板凳不像现在这样身体发福头发稀疏，那时的王板凳瘦高清秀，浓密、乌黑、平顺的头发从额头正中间向两边分开，盖过耳廓后再垂到肩颈处。王板凳头发一甩，或者王板凳抬一只手叉开五指将头发从前额向后脑勺一理，那文艺范一点不比徐大浪的文艺范差，或者说比徐大浪的文艺范更文艺范。徐大浪是因为立志要成为画家，不弄点文艺范出来配在身上就看不出他与我们这些普通人的差别，但徐大浪的文艺范看过去看过来总有那么一点不太顺滑的感觉。打个比喻，就像现在有些男人为了表明自己有脾气有性格，从上嘴唇沿嘴角两边下来再到下巴留一整圈胡子，看起来很刚硬的样子，一开口却带点娘娘腔。这个比喻可能没打来，我并不是说徐大浪配在身上的文艺范就像娘娘腔男人配在嘴巴周围的一圈胡子，我只是想说徐大浪是先有了画家的角色定位，后才对自己身上那点痕迹不明显的文艺范进行了修饰和渲染，不像王板凳的文艺范那样自然随性浑然天成。王板凳从不刻意甩头发，也从不刻意叉开五指将头发从前额向后脑勺理，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文艺范的气息也会一波一波漾过来。

王板凳浑然天成的文艺范与他那双大眼睛密不可分。

王板凳的眼睛比一般人的眼睛都要大，大家正常睁眼的情况下，单以上眼皮到下眼皮的距离进行比较，王板凳的眼睛可能是我眼睛的两倍，可能是吴眯眼眼睛的三到四倍。当然，我和吴眯眼的眼睛都不是一般人的眼睛，如果说我的眼睛小得叫严重，那吴眯眼的眼睛小得就叫过于严重。而且王板凳那种眼睛必然配有明显而好看的双眼皮，否则就不完美了。真的，我很少看见比王板凳那双眼睛更完美更迷人的眼睛。和那双眼睛对视时，你往往会产生一种错觉，你觉得你正映照在一泓清泉中。

如果一头长发的王板凳脸上配上我的眼睛，或者配上吴眯眼的眼睛，不但没有文艺范，很可能是二流子范了。

因此，王板凳的文艺范虽与他的长发有一定关系，但根源在于他那双眼睛以及那双眼睛中明澈、清幽的眼神，那眼睛和眼神都是不可能修饰和渲染的。

有文艺范的王板凳其实并不文艺，他不像我这样经常为赋新词强说愁，也不像徐大浪那样争分夺秒地表现他对画画的满腔热忱，更不像人皮那样成天挂着一副深沉桀骜的表情。文艺范只是王板凳在形象上给人的一种感觉而已，与他文不文艺没有关系，就像他眼角的那颗小痣，与生俱来，抠不掉甩不脱。

有文艺范但并不文艺的王板凳在开师轻松悠闲地混着日子，对班上和学校安排的啥事都不积极，爱睡懒觉，成绩中下，仗着每月有四十多斤饭票成天吃得嗝天嗝地。

开师三年，王板凳唯一肯花心思的事情是给小薇写信。

　　王板凳是校草，喜欢他的女生肯定多。

从王板凳混进学校篮球队开始，只要他在食堂前方的篮球场上训练，场边就会多出一些观看的女生。后来就有几个女生给王板凳写信，无一例外地赞美了他在球场上的飒爽英姿。王板凳当然知道自己哪有什么英姿，知道这些女生写信的目的无非是投石问路，看他内心是否会因为她们的赞美漾起几圈小涟漪。

写信的有些女生王板凳也不认识，王板凳本不想理睬，但为了减少麻烦，还是一一回了信，每封信的内容都一致：“你知道我的绰号吗，他们都叫我王板凳，意思是我篮球打得pie，比赛时经常坐在板凳上。你的赞美让我万分惭愧，请不要增加我的惭愧了吧。此致敬礼！王板凳。”收到回信的女生一般就不再写信。

但八七级音乐班有个女生很犟，收到王板凳的回信后又迅速写了一封信回来，说王板凳球打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喜欢看王板凳打球，哪怕王板凳在场上球都没摸到，她也觉得王板凳的动作矫健潇洒，哪怕王板凳坐在场边一动不动，她也觉得王板凳坐着的姿势和神态比场上的比赛更有吸引力。

王板凳不再理那女生，但那女生锲而不舍地关注着和关心着王板凳，每周都要给他写一封信。信中有时说王板凳某天穿的某件衣服特别好看，穿着那衣服的王板凳特别像日本电视剧《血凝》中的三浦友和；有时说教学楼前的梧桐叶落了一地，天气凉了，让王板凳一定要多加衣裳；有时说某天她在校园与王板凳迎面相遇时王板凳看了她两眼，晚上她就躺在床上回忆王板凳的眼神……

有次王板凳笑嘻嘻地又递一封信给我，说：“这次提到了你。”

我好奇地接过信，急不可耐地看。“昨天下午吃完饭后，我看见你和一个矮胖矮胖的咪咪眼男生沿着运动场边走了三圈。擦身而过时，我看见你脸上有些憔悴，表情有些忧郁，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吗？”

我把信甩给王板凳，气呼呼地说：“日马，今后莫给我看了。”

那女生坚持给王板凳写了整整一学期的信，也关注和关心了王板凳整整一学期。

第二学期放假前，王板凳决定给那女生回一封信。

王板凳抠了很久的脑壳才把信写好，递给我看。看完我说：“这样写是不是过分了点？”

王板凳鼓起牛眼睛，说：“日马，不写过分点，她格老子还会写，还会一天看我做啥子穿啥子，麻烦得很。再说，万一哪天小薇知道她经常给我写信，误会了怎么办。”

王板凳的回信内容如下：

“首先我要向你道歉，你的信我一直和课桌上的书堆在一起，今天下课时赵大发憋慌了，顺手拿起我桌上的一封信就开跑，我抓住他问拿信干什么，他说上厕所。我还是抢了回来，毕竟是同一级的同学写的信嘛。后来我一想，也许赵大发以前也拿过信，一数桌上的信，果然少了六七封。赵大发上完厕所回来，我一问，他老老实实承认是他拿去擦屁股了。真的很抱歉，我对你的信没有给与足够的重视。其次，我要感谢你对我衣服的关心，不过我要给你解释一下，你说好看的那几件衣服都是我找任大毛借来穿的，今后就不要关心我的衣服了，你表扬我的衣服好看其实是表扬任大毛的衣服好看，我不安逸他。不知我说lou’song没有。祝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遇到真正的三浦友和。此致敬礼！王板凳。”

那女生终于偃旗息鼓，不再给王板凳写信了。

　　王板凳心中只装着小薇，任何女生对他的好感在他看来都是一种麻烦。在对待女生这件事情上，王板凳与人皮差别很大，人皮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王板凳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王板凳只想取小薇这瓢水。

小薇是我们同级的一个女生，戴副黑边眼镜，沉静，书气，知性十足，看起来有些矜持。

小薇的确矜持，王板凳这种万人迷给她写了两年信她都不回一封。

王板凳和小薇是初中同学，王板凳说他初中都暗恋小薇，但一直不敢动。初中时小薇成绩全年级第一，甩了王板凳两条街，他当然没有动的勇气。虽然不敢动，但已经心动的王板凳暗暗立下了要和小薇比翼双飞的雄心壮志。王板凳为了实现理想，强迫自己把有限的精力和智商全放在学习上，丝毫不敢分心。初中毕业时，王板凳本来不想考开师，但看小薇报了开师，也跟着报了。

王板凳那点成绩能考上开师完全是烧了高香，也许这就叫缘分，菩萨也要他和小薇走到一起。

进校兴奋了两个月后，王板凳开始给小薇写信。

王板凳最讨厌写文字，这可能与他的语文成绩有关。那时文选与写作老师一布置作文，王板凳就痛不欲生，经常焦眉愁眼地找我帮忙，考虑到他时不时要送我两张饭票，我基本上都帮他写了。有次我实在没空，就在《读者》上抄了一篇文章帮他交上去。文选与写作老师对那篇文章大为赞赏，在班上朗读了那篇文章，说那篇文章稍微修改一下就可以发表，后来还把王板凳找到办公室谈了半天话，鼓励他向写作这条路上发展，弄得王板凳脸红筋涨有苦说不出。

害怕写文字的王板凳却对给小薇憋信无比热忱，每周都要憋一封出来。之所以说他是憋信，是因为王板凳信写得的确太慢。他从每周的周日就开始构思怎么写，周一一上课就正式动笔，一般到周五、有时甚至到周六中午才写得完。课堂上你看他眼睛盯着黑板一动不动，不要认为他在认真听讲，那是他想写信的事想得太专注太投入，否则他早就打瞌睡了。下课时你看他坐在桌前抓耳挠腮，不要认为他是做不来作业着急，王板凳一贯把学习看得淡，他抓耳挠腮是因为他写信遇到了障碍，笔下干瘪的文字难以表达他心中的复杂想法。

憋好每周的信后，周六下午王板凳就会怀揣着信，来回走一小时路到县城的邮局投递。我问过他为什么不直接把信送给小薇或者让人把信带给小薇，他说在没摸准小薇的态度之前，他不想让小薇周围的人知道他每周在给小薇写信，那样会打扰她，同时，他也愿意每次为寄信来回走一小时路，这样更虔诚。

王板凳一周未断地写了九十多封信，都石沉大海。

第五期中期左右的一个星期天上午，王板凳约我一起去爬学校后面的凤凰山。

过了学校后面的围墙就进入了凤凰山脚下的柑橘林。王板凳在林间小道上走得很快，仿佛赶路，我喊慢点他也不理我，我只有撅起屁股追他。

穿出柑橘林就到了凤凰山山腰，再往上爬一两百米有一颗粗大苍虬的黄角树，离地面较近的枝干上挂满了红布条子。

王板凳走到黄角树下，仰头看了一会儿树冠，目光缓缓往下又看了一会儿挂满红布条子的枝干，再缓缓往下又平视了一会儿黄角树那满是沟壑的主杆，然后王板凳双目闭上双掌合十。

王板凳的眼神和动作弄得我话都不敢说了，生怕一开口就会破坏这神圣肃穆的氛围。

下山的路上，我说：“我知道你拜黄角树时许的什么愿。”

王板凳说莫说。

“你就想小薇给你回封信。”

王板凳一巴掌打在我背上：“喊你莫说你要说，说了就不灵了。”

那黄角树不是王板凳舅舅就是他姨娘，拜它回来第二周，王板凳就收到了小薇的第一封回信。

王板凳在教室拿到信后，看了信封上的字迹，就开始激动，脸突然红起来，拆信时手都拿不稳信，掉了几次。我想他已把初中时看过的小薇的字迹烙在脑子里了。

小薇在信中写到：“你这两年多时间给我写了九十九封信，我寝室的柜子都塞满了。如果你要继续写，我只有买根编织袋了。”

王板凳把那封只有四十二个字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然后就在教室后面转过去转过来，也不跟人说话，转一阵后又去看信。

下午我和王板凳在食堂打饭时，王板凳主动提出请我吃一份肉，因为小薇终于给他回信了，而且有不反对他继续写信的意思。他自己则打了两份肉，说要犒劳犒劳自己写信的辛苦。

此后小薇偶尔会回王板凳的信，但并不定时，有时两周回一封信，有时三周回一封信，有时一个多月才回一封信，也是从邮局寄过来。

小薇的回信都很简单，一般几句话，最长的也就半页纸，信中从不谈论感情的事情。

小薇回了王板凳七八封信时，离毕业就只有一个多月了。

鉴于小薇一直都是女神以及小薇一直也表现着女神应有的冷傲与矜持，王板凳在之前的一百多封信中都不敢直抒胸臆地表达他对小薇那份感动得他自己都鼻流口带的情感，更不敢说一句明白热烈的情话，王板凳只在信中装模作样或无话找话地回忆初中生活描写天气变化叙述校园趣事评论社会现象憧憬未来人生。有时王板凳也在信中向小薇介绍几篇文章或几本书，但信中介绍的文章和书只是王板凳为了写信而苦心孤诣准备的素材，其实王板凳对那些文章读得囫囵吞枣，对那些书也只看前言后记或作者作品介绍，只要够他写信所用就行，多读一句就是浪费。王板凳不敢说一句明白热烈的情话，是怕冰清玉洁的小薇承受不了，或者因为他说得俗气而讨厌他，所以他只敢通过孜孜不倦写信这种行为来表达他每天都想着小薇的态度和情感。

小薇回了他七八封信时，王板凳就蠢蠢欲动地想直抒胸臆了。

有次他抠破脑壳写了一封信。

“告诉你一件事。我昨天到粮站买了一袋米和一桶油，放在背篼里背着回家，路上我摔了一跤，背篼滚到坎脚下去了，我爬下坎去翻过背篼，发现米袋子破了，油桶也破了，米和油混到了一起。唉，米是油，真的米是油。”

王板凳把信给我看，我看了几遍，觉得莫名其妙。

王板凳脸上挂着神秘而得意的笑，说：“你看不出来我表达的意思？”

我说的确看不出来，只看得出来你神经不正常。

王板凳说：“你把最后一句话读出来。”

我照着他的信念：“唉，米是油，真的米是油。”

王板凳说：“英语，英语，想起没有是哪句英语。”

我一下明白了。

过了三周，小薇终于回信了。王板凳又是急不可耐脸红筋涨地拆信。只看了一眼，王板凳就垂头丧气靠在教室后门的门框上，眼神黯淡。

我拿过信纸，正中间只写了两个小字：“迷途”，标点符号都没一个。我立即联想到这是戴着黑边眼镜知性知足的小薇在告知王板凳要迷途知返。

我不知说什么，把信纸还给王板凳。

过了一会儿，王板凳突然一拍桌子，激动地吼：“英语，英语，还是英语！”

我至今想起小薇那封回信都很佩服小薇的性格和智慧，只有两个小字，孤零零地写在信纸正中，冲击感却非常强，而且那两个字的字面含义清楚明白，哪像王板凳“米是油”那样莫名其妙牵强附会啰里八嗦。从这两封信就可以看出王板凳和小薇在智商上的差距。

那天王板凳把小薇回信的意思揣摩出来后，走路都一跳一跳的，路上遇见我们班上的男生也会一巴掌拍在别人肩上或背上。

下午在食堂打饭，王板凳说今天他请客，我俩都打两份肉。我怕听错了，问：“我也打两份？”王板凳说：“四份都可以，只要你吃得下。”我抓住机会毫不客气地打了三份肉，最后只剩一小片肥膘没吃完。那是我读开师三年在食堂吃得最饱也最奢侈的一顿。

毕业时，小薇真是用一个大编织袋把王板凳的信装了回去。

毕业后，王板凳被分到离小薇六七十公里的一所山区学校教书。

最初校长还想培养培养他，让他多代表学校出去赛课，毕竟王板凳的形象气质有优势。但王板凳心里只装着他的小薇，莫说对代表学校出去赛课没兴趣，就是上班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找各种理由请假往小薇学校跑。校长渐渐对王板凳失望，后来王板凳竟成了全校最难管理最令校长头疼的老师。

第二年暑假王板凳再次递交往小薇学校调动的申请时，校长迫不及待地签了字，开学后王板凳就成了小薇的同事。当然，那时调动也不是校长签字同意就行，王板凳背后不知花了多少力气。

调到小薇学校后，王板凳和小薇搭班教了一届初中，小薇教班上语文并任班主任，王板凳教物理。两人教书水平的差距如同两人初中时成绩的差距，但小薇并没因此歧视王板凳，专心把那届学生教毕业后同意下嫁给他。

王板凳和小薇结婚那天，全国人民都放假，因为是国庆节。在红旗招展举国欢腾的氛围中，王板凳终于把小薇这瓢水喝进了口。

那天我去参加了婚礼，我送了王板凳一个大大的红包，里面装了十二元崭新的人民币，还有一幅对联。

上联是：忆开师三年，你就认真写过信，天天写，周周写，用满纸废话赢得美人芳心。

下联是：愿人生百岁，君只用心去爱薇，月月爱，年年爱，以一怀痴情谱就伉俪华章。

二

2000年，教了整整十年书但没评过一次优秀教师的王板凳辞去教师职务，跑到成都闯荡世界。

王板凳刚到成都那段时间住在我家里，我下班后就和他商量他找工作的事。我说他除了教书没做过其他工作，如果想去公司上班，还得先了解公司的运行模式。

于是王板凳买回几本公司管理的书，埋头苦学。

学了两周多，有天早上王板凳说有家大公司在成都商报上发了招聘广告，他打算去试试。

我说：“面试时自信点。”

王板凳说：“除了在小薇面前，我没有不自信的时候。”

过了两天，那公司给王板凳打来电话，聘用他在集团总部做总经理办公室秘书。

王板凳把消息告诉我时，我说：“你没有公司工作经验，要多学多问多做事，莫像读书教书那样害懒。”

王板凳说：“日马，现在又不是混国家的饭票和工资，哪个敢害懒嘛。放心，我们开师毕业的是万精油，啥都能做。”

王板凳果然没给开师生丢脸，在集团总部做了一年总经理办公室秘书后，提升为总经理办公室主管，做了四年主管后，被集团下派到挨着集团总部十来公里的一家子公司做副总经理，两年后升为总经理。

总经理上面还有董事长，王板凳是公司二把手。

我去王板凳公司耍时，见过他们董事长，还一起吃过一顿饭。

董事长叫殷南山，那时四十五岁左右，皮肤白皙，脸窄但两边腮帮子肉嘟嘟的，一米六出头，戴副金边眼镜，眼睛只比吴眯眼眼睛稍微大一点。

殷南山的办公室在王板凳办公室隔壁，有次我在王板凳办公室门口遇见他，王板凳介绍我是他中师同学，是律师。那是我第一次见殷南山，握手时觉得他的手绵软无力，像女人的手。

殷南山说话也软酥酥的，典型的成都人口音。去外面吃饭他要说成“去外先吃饭”，提到某个他不满的人时他会说“那虾子”，说某人做事不灵性他会说“那虾子瓜眉日眼的”。还有，一句话后面总要跟个“嘎”，鸭子一样。

有次我在王板凳办公室吹着牛就到了中午，王板凳说公司华东片区的经理回来了，殷南山和他要陪着吃顿饭，顺便沟通一下工作问题，让我也一起。

桌子上殷南山看那经理和王板凳一直在沟通产品营销的事情，就和我扯了几句话。

“你和王总是师范同学嘎。”

“是的。”

“那时你们读师范的主要是农村学生嘎。”

“对，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农村学生。”

“你们那时不交学费，学校还要发生活费嘎。”

“学校一个月发二十七块生活费，基本上不用家里掏钱。”

“唉，你们父母那时还是有点短视嘎，你们要是读高中上大学，出来肯定有出息得多。”

“也不是短视，那时城乡差别大，能跳出农门就很不错了。”

“你和王总咋搞的都没教书了乃？”

“我是生活所迫，教书工资低，养不了家，才考了律师。王总嘛是为了挑战人生。”

“现在律师也多嘎，你整得咋样乃？”

“还可以吧，我们事务所的规模在全省排第四，事务所律师的整体学历在西南地区最高。”

“那你整得不错嘛。你同学王总在我下面也还是干得不错，他想法多，有主见得很。”

殷南山最后一个“很”字说得很重很响。

殷南山最后这句话我听着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吃完饭我又回王板凳办公室坐了一会，想和他交流一下。

王板凳说殷南山这人的确有点阴，心胸狭隘，能力不行，靠着和集团一个副总裁是亲戚关系才当上了董事长。然后王板凳叹了口气，说：“我们整个集团像国企一样，人浮于事，人际关系也复杂。”

我说：“在这种公司你特别要处理好人际关系，既然你知道殷南山的性格，哪怕他能力不行，装模作样你也要多听他的意见。”

王板凳说：“晓得。”

　　2008年5月12日下午两点十五分，坐在顶层三十三楼总经理办公室的王板凳看完了华东片区报上来的新产品的营销方案，然后窝进椅子想营销方案的事。想了一会儿王板凳点了一支烟，鼓起牛眼睛盯着天花板慢慢吐烟。王板凳很享受那支烟，那是他今天抽的第一支烟。王板凳一天抽烟最多不超过五支，不是他要克制，而是他不得不克制，抽多了万一小薇闻出烟味来就麻烦了。小薇一直不准王板凳抽烟，说要是知道他在外面抽烟他就莫想回家了。那时小薇已调到成都一所重点中学教了三四年书，家就在王板凳他们公司附近。小薇的话对王板凳来说肯定是圣旨，所以王板凳抽烟像偷东西一样。王板凳的烟藏在办公室的抽屉里，抽也只躲在办公室抽。每支烟他都是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吸慢慢吐，生怕一不注意就吸重了点吐快了点，把一支烟抽得缠绵悱恻恋恋不舍，直到冒出烟嘴烧糊的味道才丢。王板凳的裤子口袋和公文包里随时装着口香糖，抽一支烟后他要先用办公桌上茶杯里的茶水漱几遍口，再连续嚼两到三块口香糖，嚼完口香糖，又把手掌拿到嘴边对着掌心哈两口气，然后用掌心抵住鼻孔，皱起鼻子使劲吸几下，确定没烟味了，这才放下心来。

那天王板凳手里的烟还剩一小半截时，他眼前的桌子突然咵咵地跳，靠着的椅子仿佛有人推，房间不停摇晃。王板凳一下跳起来，这时他听见外面大办公室的许多员工在尖叫，也听见东西掉在地上啪啪啪的声音。王板凳冲出办公室，对着大办公室吼：“大家莫慌，地震了，往小房间躲！”大办公室的员工有的原地打转，有的蹲在地上，有的盯着某处一动不动，所有人的眼神都万分惊恐。王板凳这一吼，员工才回过神来，纷纷往王板凳办公室和殷南山办公室钻。

挤在员工中间，王板凳一手撑住墙壁，一手掏出手机拨小薇的号码。但房子还在剧烈地摇，一个数字都按不准，那瞬间王板凳的眼泪差点一涌而出。是因为害怕吗，当然是，他觉得这房子马上就会倒，三十三层楼的房子倒下去还有什么希望呢。但又不仅仅是因为害怕，王板凳还觉得特别委屈，为什么死亡突然就来了，连给小薇打个电话的机会都没有。

王板凳哽了两下喉咙，估到把眼泪憋回去了，因为他是老总，不能在员工面前露出胆小害怕的样子。

房子仿佛摇晃了很久，终于停下来。王板凳又吼：“大家赶快下楼，莫坐电梯。”王板凳话没喊完，有些员工已经冲出去了。

王板凳也以极快的速度跟着员工冲出办公室大门，冲进楼梯间，又一连往下冲了四层楼，然后王板凳站住了。王板凳想起女员工还在后面，而且有一个女员工还怀了孕。王板凳又逆着往上冲，往上冲了两层楼，就看见五个女员工惊慌慌地下来了，怀孕的女员工被另一个女员工扶着。看见王板凳后五个女员工同时喊了一声王总，声音都带着哭腔。王板凳赶紧跨上去也扶住怀孕的女员工，说：“莫慌，我来接你们。”怀孕的女员工说了声谢谢，脸上流下两串眼泪，王板凳看见，眼泪也出来了。

王板凳和五个女员工最后出办公楼大门，大门外靠马路的开阔地带全是人，嗡嗡地都在谈论刚才的惊险。王板凳带着五个女员工穿到人群的外围边上，让她们等在那里，然后王板凳回到人群中找公司其他员工，最后把员工召集到了一起。

王板凳发现还差董事长殷南山，问员工看见殷总没有。有个小伙子下巴一抬，说殷总在那边，不好意思过来。王板凳顺着小伙子的下巴望过去，殷南山也站在人群的外围，离这边大概三十多米。王板凳望过去时，殷南山似乎刚把目光从这边收回去，仰起头看办公楼的玻璃幕墙。

后来王板凳才知道员工为什么说殷南山不好意思过来。王板凳冲到大办公室喊员工往小房间躲后，有些员工就钻进了董事长办公室，钻进董事长办公室的员工没看见殷南山，以为他不在。晃动停止后大家往外冲时，殷南山却从办公桌下钻出来拼命往外冲，一口气跑到底楼，白脸变成了灰白脸。

5.12地震后很长一段时间，地震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余震的各种传言让我们如惊弓之鸟，地震中那些令人悲痛或者令人感动的场景让我们情绪脆弱，地震对人性的考验以及地震后人们对生活态度的反思成为我们经常谈论的话题。

因为地震中自己在员工面前胆小自私的表现，殷南山蔫了很久。有公司员工甚至把他归为范跑跑一类的人物，悄悄叫他殷跑跑。

2008年底，集团总部对王板凳他们公司的领导班子进行民意测评时，王板凳得分最高，比殷南山高出了十几分。

2009年三月份，有天王板凳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公司打算请法律顾问，约我过去谈谈。

第二天，王板凳、殷南山和我在王板凳办公室谈了大概半个小时，就确定了合作关系，殷南山也没砍我的报价。我站起来和殷南山握手告别时，殷南山眯着眼笑着说：“你和王总是同学，怎么也要请你嘛，你抓紧时间把合同送过来，签了我就让王总安排财务付钱。”

回事务所的路上我很高兴，心里想，要是多几个同学在成都当老总就好了。

过了一个多月，集团监察部通知王板凳过去说明请同班同学做法律顾问的理由。王板凳就介绍我是如何优秀我们事务所是如何有实力，也解释了请我做法律顾问的过程，说最终是由殷总决定的。第二天王板凳又陪我把我和事务所的资质、获奖情况等资料以及我拟写的法律服务方案送到了集团监察部，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那天我和王板凳一走出集团大楼，王板凳就开始骂：“殷南山这个杂种，他妈太阴险狡诈了，是他让我向集团打报告说要请法律顾问，也是他让我联系你的。他还跟我说你很不错，就请你。我把他喊到一起谈，就是担心他说七说八，他个狗日的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集团到处打老子小报告说老子坏话，老子真想打他一顿！”

王板凳当然没打殷南山，但他也无法做到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和殷南山说话的口气明显不耐烦了很多，看殷南山的眼神也经常流露出不屑甚至讨厌。

王板凳和殷南山的关系越来越别扭，矛盾也渐渐公开化。

那段时间王板凳到我办公室的时候比较多，经常对他们集团国企一样的管理模式和复杂的人际关系表达不满，经常骂殷南山。那段时间王板凳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唉，在外面打工没意思。”

我知道王板凳在那家公司呆着已经很不愉快了，或者说很郁闷了，但也不知道该给他什么建议，毕竟他在那家公司呆了十年，而且混到了总经理的位置，这很不容易。我只能陪着他，听他发泄心中的不满。

2010年上半年，难受和纠结了一年左右的王板凳递交了辞职报告，离开了那家公司。

耍了两个月，王板凳决定自己开公司，他说的确不想再给别人打工了。

王板凳原来的公司生产和销售宠物食品，王板凳注册的公司也销售宠物食品。

开始半年王板凳充满了热忱，跑遍了大成都市范围内的所有终端店，还跑过一些地市州，推荐自己公司贴牌生产回来的宠物食品。后来王板凳招了两个销售人员，在外面跑的时候就少些了。

我问他生意怎么样，王板凳说竞争太激烈，不是想象的那么好做。

有段时间王板凳经常往我办公室跑。我忙的时候他就坐在沙发上耍手机，我忙完后就陪他聊会儿天。

聊天中，我感觉王板凳对生意的热忱在减少，对公司发展的信心在降低。

有一次王板凳说，他现在最难受的有两点，一是没有成就感，这生意就是赚点差价，简单，但又做不大。二是特别孤独，原来有时还和同事约起一起吃个饭打几盘小麻将，现在来来去去都一个人，他有时不想到外面跑，但待在家里又怕给小薇一种无所事事的感觉，所以好几次他把车开到公园里停着，围着公园转半天、或者在车里睡半天再回去。

我听着心里有些难受。我知道对于已经在一家知名企业集团当了好几年子公司老总的王板凳来说，眼下的生活与他的预期和设想肯定有很大落差。

有次我一冲动，就说：“干脆你发狠考司考吧，考过了我们兄弟一起打拼。”

王板凳说：“哪有那样简单哦。”

我说：“作为开师生你要有自信心嘛，只要下定决心去做，我们啥整不懂嘛。”

现在才讲，当时我怂恿王板凳考司考，可能更多的是站在兄弟情谊的角度，在他需要激励和支持时，表明我愿意拉着他一起努力的态度，其实我并没想过他会接受我的建议，即使后来他告诉我他决定参加司考，我也认为他放弃司考只是早迟的问题，毕竟四十出头的人了，之前又没接触过法律，学习难度太大。

也许王板凳一直敢于挑战人生，也许菩萨早就安排了我们兄弟在各自忙活了二十多年后又要并肩忙活的剧情，四十出头的王板凳犹豫了一段时间后，真决定参加司考。

之后王板凳在一年多时间里足不出户日夜苦读，头发掉了好几把。

司考成绩发布前后几天，我没给他打电话，我怕听到他考试没过的消息。

有天早上八点左右，我还在睡觉，王板凳打来电话，按下接听键，王板凳只说了两个字：“过了。”他开口说这两个字时，我就听出他的声音有些不稳。

三

王板凳成了王律师后，第一个明显变化是每天不急慌慌地回家了。

王板凳在公司上班那十年，每天下班后仿佛裤裆里夹着一泡屎尿要赶回家松压似的。下班后员工找他说点事，他能推到明天说就绝不今天说，他能边走边说就绝不坐下来说。偶尔几个同学约一起吃顿饭，他也很少参加。有次徐总从重庆过来，晚上徐力、三皮、我又不得不陪着他吃饭，三皮喊我给王板凳打电话叫他出来，说好久没见他了。我打电话过去，王板凳说不出来，晚上小薇下自习后他要去接。我如实转述了王板凳的话，三皮气呼呼地说：“日马，围到小薇的裙子转了一二十年了，他还没转烦。”徐总拿起桌上的手机，说：“我来喊。”徐总那口气和表情很自信，仿佛他面子大些。拨通了电话，徐总说：“板凳啊，这会儿徐力、三皮、小胖我们几个同学在一起，大家都对你翘首以盼哪……小薇下晚自习你让她打个车嘛，再说，我现在公务繁忙，来一次成都也不容易，你就出来见个面吹会儿牛嘛。”可能王板凳在那头解释，徐总举着电话不说话。“好嘛，拜拜！”徐总挂断电话，把手机往桌上一拍，说：“日马王板凳说他担心小薇晚上打车不安全，还是要去接，他格老子硬是把小薇当成个精宝卵。我就理解不了，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这样离不开老婆呢。”

徐总当然理解不了，这事我不多说。

但我又忍不住想多说两句徐总的事。徐总隔三叉五就会跑到成都来，哪是他打电话时说的来一次成都不容易嘛。而且徐总每次来成都之前总要先给我打电话，让我帮他把房间订好，理由是我订房间是协议价，钱能省就省嘛，我怎么好意思帮他订了房间再等他自己去付钱呢。这就是我这种人的缺点，心里不高兴面子上却拉不下来。那天陪徐总吃饭也是这样，我本来还有一个合同没写完，第二天顾问单位等着要签，但电话中徐总主动说晚上吃饭莫弄复杂了，就在三皮楼下的“让鸭脑壳飞”吃。徐总这样一安排我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我知道陪他吃完饭后他可以回到宾馆仰叉八叉地躺着我却得坐在电脑面前加班熬夜。我心里沉重但又说不出拒绝的话，相反，我还硬着头皮故作热忱和轻松地说：“让鸭脑壳飞太嘈杂，想听你背首写给小乔的诗都听不清楚，还是在附近的南堂馆吧，包间里好摆龙门阵，服务员也漂亮。”电话那头徐总心安理得云淡风轻地说：“那也行。”

所以徐总说王板凳一个大男人离不开老婆时，我就反驳了徐总几句，我说：“我倒认为我们应该向王板凳学习，特别是你徐总更要好好学习。你看现在的社会，有几个男人还像王板凳那样，几十年如一日地把老婆当个宝捧在手心里，有几对夫妻还像王板凳和小薇那样离不得分不开嘛。现在这个社会没几个人不浮躁，婚姻脆弱得像张纸，王板凳还能一直生活在感情的象牙塔中，这点令我感动。”

我说这话有真心，也略微有一些不安逸徐总的情绪。

王板凳做了律师后，成天待在办公室加班，经常是晚上九点左右才走，有时更晚，出差也是常事。我问他：“现在不像以前那样一下班就回家，有时甚至出差几天都回不了家，小薇支持吗？”王板凳说：“非常支持，她喜欢看我努力做事的这种劲头，也希望我们一起把律师事业打拼得更好。再说，我是老兵新传，不抢时间也不行啊。”

王板凳成了王律师后，第二个明显变化是每天抽烟突破了五支。

我知道小薇对他抽烟管得严，轻易不敢主动给他发烟，而且我也舍不得发烟。但烟盒摆在我办公桌上，他偶尔要掏一支烟我也不好意思阻止。

王板凳抽烟多起来的主要原因是律师工作的辛苦。我们每天不是在修改合同拟写文件，就是在查阅法律研究证据；不是在办公室讨论解决问题的方案，就是在顾问单位处理各类法律事务。有时候啊，不抽支烟提提神，脑壳真是转不动。

王板凳抽烟多起来在一定程度上还与吴律师有关系。吴律师抽了几十年的烟，偶尔我们几根烟枪一起抽烟时也会谈论抽烟的危害性，有时我们中的某一个或两个一时冲动甚至还要树立戒烟的远大抱负，这时吴律师常会一脸不屑地来句粗话：“戒个锤子烟，这样戒那样戒，人活起鸡巴个意思。”吴律师想抽烟时，如果他觉得一支烟可能解决不了他的烟瘾，就会跑到我办公室拿我的烟过瘾。如果他觉得抽一支就可以了，他就在自己办公室抽，顺便也热情大方地递一支给王板凳，反正那烟也是从我的烟盒里节约出来的。有时王板凳的确难却吴律师的盛情，就勉为其难地抽陪他抽一支。

所以，如果哪天小薇要追查王板凳抽烟的事，吴律师肯定是跑不脱。

王板凳做律师后每天具体抽多少烟我不知道，但我偶尔能闻到他身上的烟味。有次我问：“小薇就没闻到过你身上的烟味吗？”王板凳说他每天回家之前在车上要嚼一包口香糖，小薇应当没闻到过。我笑了一下，我觉得王板凳是自欺自人，我认为小薇只是不拆穿不说破而已。王板凳那水平，哪理解得了小薇的智商嘛。

只要不和小薇比智商，王板凳就是有两刷子的人，他当老总可以在一两百名员工的民意测评中得最高分，他当律师也是相当有魄力。

去年我和王板凳接了一件案子，案情是这样：一家建筑公司将资质借给一个包工头，包工头拿建筑公司的资质与发包单位签订总包合同，承包了一个房建工程。之后包工头将承包的一部分工程转给了一个下家，施工过程中，发包单位因为资金链断裂，没钱给工程款，停了一段时间工后，下家就以实际施工人的身份起诉了建筑公司，要求建筑公司支付工程款。

这案子是王板凳谈的，王板凳在代理合同和授权委托书中都加了我的名字，我和王板凳共同作为建筑公司的代理律师。

那段时间我很忙，加上王板凳做律师早已驾轻就熟，我就说这案子他全面负责，我最多打个帮手。

工程地点在离成都两百公里左右的一个县上，按照法律规定，案子由那个县的法院管辖。

开庭前，建筑公司老总告知我们一个情况，实际施工人就是那个县上的人，而且他舅舅是法院的一个副院长。

这案子本身不复杂，复杂的是案子背后的关系。

开庭那天，合议庭三个法官坐在审判席上，审判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法官，旁边的两个审判员都是男法官，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五十多岁。

原告律师出示了全部证据后，王板凳一一发表了质证意见，指出原告的证据不能证明被告具体应当向原告支付多少工程款。

随后审判长开始调查案情。

我早预料到她的立场，但真没想到她会那么尽心尽力地调查。王板凳发表完毕质证意见后，她一直问了一个多小时。整个法庭都只有她问王板凳答的声音。

我发现她转弯抹角问各种问题的目的，是想得到被告具体应向原告支付多少工程款的陈述。因为我对案情和证据不熟，只有靠王板凳应对了。

王板凳开始还心平气和，当审判长问到第十个问题时，王板凳有些不耐烦了。

王板凳在笔记本上唰唰地记录审判长问的每一个问题，我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他是在向审判长表明：你问的每一个问题我都记下来了，这些问题会反映出你的立场。

审判长问题问多了，有时也会忘了前面问过的问题。当她再问相同的问题时，王板凳的回答很带劲。

“审判长，这是你问的第十六个问题了，这个问题与你问的第七个问题相同，已经回答过，不再回答。”

“审判长，这是你问的第二十五个问题了，这个问题与你问的第十个问题相同，已经回答过，不再回答。”

“审判长，这是你问的第三十七个问题了，这个问题与你问的第十五个问题相同，已经回答过，不再回答。”

案件审理变成了审判长和王板凳之间的斗争。

真没遇见过如此露骨如此尽心帮助案件一方当事人的法官。越往后，我看王板凳越来越不耐烦，每一次回答审判长的问题，王板凳都昂着头双眼直直地瞪着审判长，声音生硬，我猜王板凳瞪着审判长的双眼肯定在喷火。

那天审判长一直问了五十八个问题！

发问结束后，审判长开始对案情调查进行总结，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针对原告已完成的工程量，原被告双方没有结算，也没有其他证据证明已完成工程量的具体价款，只有通过鉴定方式确定工程价款。

然后她转头问王板凳：“被告，你们申请鉴定吗？”王板凳说不申请。

她又转头问原告：“原告，你们申请鉴定吗？”原告律师回答说不申请。

原告律师话音刚落，审判长就宣布：“经合议庭合议，决定由被告对案涉工程申请鉴定。”

如果是非法律人士，不一定能理解王板凳接下来的愤怒。审判长宣布的这个决定违反了民事诉讼中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而且原告律师话音刚落她就宣布了决定，哪经过什么狗屁合议。之前的五十八个问题已经让王板凳憋了一肚子火，现在这个决定完全是火上浇油，我猜王板凳的火再不喷出来他就要爆炸了。

审判长宣布决定的话音刚落，王板凳啪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她吼：“合议庭什么时候经过合议，你依据什么法律规定要被告对案涉工程申请鉴定。你今天不是法官，你是原告。我们今天不是和原告打官司，是和你打官司。你要这样审理案子，我和你斗争到底！”

王板凳指着她的手都在抖。

旁边的那个五十多岁的审判员立即宣布休庭。

王板凳向法庭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摸裤子口袋，我知道他是想掏烟。这时审判长喊：“书记员，去叫法警过来，说律师开庭时威胁法官。”

我提起声音对审判长说：“我劝你不要喊法警，法警过来事情就弄大了，这事就不好收场！”

我这句话模模糊糊，没说事情怎么弄大，也没说谁不好收场，看各自的理解和对事情的判断了。

那个五十多岁的审判员叫住正打算往法官通道走的书记员，一边摆手一边说：“算了，莫去喊法警，大家都平静一下。”

我过去和审判长沟通，我说你们的确没经过合议，录像放出来看得到，工程鉴定也应当由原告申请。

审判长盯了我两秒，气息还有点不匀，说：“律师我问你，人家做了工程该不该给钱？”

我说：“做了工程肯定该给钱啊，但该给多少呢？是给五十万还是给五百万，这得要原告拿证据说话啊。”审判长一时哽住，拿起案卷转身走了。

我去喊王板凳进来签笔录时，他还余怒未消的样子，说：“老子一连抽了三支烟，太怄人了。”

签完笔录，我和王板凳走出法院，把包放在车上后，站在车边点了一支烟，打算抽完烟就开车走。

这时看见原告和旁听的两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起朝我们走过来。原告四十岁左右，敦实，一脸络腮胡子。

我轻声说：“板凳，原告找麻烦来了。”

王板凳轻声说：“不怕，我车上有甩棍。”

络腮胡走到车前，一巴掌拍在引擎盖上，指着王板凳吼：“你是啥律师这么凶，敢在法庭上拍桌子吼法官。”

说实话，当时我心里真的紧张，除了小时候和人抓扯过，这辈子没打过架

我还没开口，王板凳就一边掏出一支烟递过去一边说：“兄弟，莫激动，来抽支烟，听我跟你解释。”

络腮胡不接王板凳的烟，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

那时我心里已经在按照吴律师传授给我的打架方法想象着接下来的场景和动作：要是络腮胡动手，我会把全身力气聚在右手上，冲上去一个摆拳向他太阳穴击去。

这时王板凳提高声音说：“兄弟，今天的确是法官审理案子犯了严重错误，我们是律师，哪怕在法庭上吼，谈的也是法律问题。你今天要是动手打人，你就犯了故意伤害罪，我们可能会吃亏，但你肯定要坐牢。”

王板凳说得义正辞严，铿锵有力，而且这几句话中包括了“法官犯了严重错误”、“故意伤害罪”、“坐牢”几个有冲击力的词，镇得住人。

随后王板凳的声音缓下来，一边又掏出一支烟递过去一边说：“兄弟，认识了就是朋友，来，抽支烟，情绪放松一下，有话慢慢说。”王板凳脸上略微挂了点笑意

也许是王板凳的几句硬话和他硬话后面的善意起了作用，络腮胡的一个同伴过去拉起络腮胡拍在引擎盖上的手，说：“算了算了，他们也是职责所在，走走走，去吃饭。”

打架风险就这样化解了。

考虑到王板凳的情绪，我说：“我先开车，你休息会儿。”

王板凳坐在副驾驶上，半天不放一个屁。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今天你在法庭上很有魄力，出来也是几句话把原告按住了，很老到，毕竟是当过老总的人。”

王板凳靠在位置上，目光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前方，没回我话。

过了一会儿，王板凳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做律师也难啊。”

去年下半年，我提出二次创业后，大家心里都装着一团火，有空就精蹦蹦地在外面跑。

在外面跑的时候多，吃饭喝酒的时候就多，特别是年底那段时间，几乎天天在外面喝酒。

王板凳说过我几次，说我原来得过胰腺炎，喝酒还是要控制。我说怎么控制得到嘛，请人吃饭自己不喝酒，干坐在那里夹几筷子菜，龙门阵都摆不起来。

和一家顾问单位的老总约了几次才约好，那天是腊月二十五，我们一行七人在锦城湖边的餐厅吃饭。

酒杯一端，几轮酒一敬，大家的情绪就活泛起来，喝酒也豪气起来。

不知不觉带去的四瓶酒就喝完了，后来又在餐厅拿了一瓶。

那天王板凳喝得最少，一是要留一个清醒一点的人结账送客，二是王板凳肠胃不好，酒喝多了痛苦不堪，我在前面喝他就可以偷点懒。

那晚我醉得不轻。

散场后，代驾开车，王板凳扶着我坐在后座上。

回家的路上，我下车在路边吐了几次。每次我吐的时候，王板凳就扶着我拍我的背，吐完王板凳就拿纸擦去粘在我身上的呕吐物。

王板凳送我回家后，又在沙发上陪我坐了很久。

看我没再难受了，王板凳问：“没问题了吧？”我说没问题了，都十二点过了，你回去吧。

出门前王板凳又回头叮嘱了我一句：“早点睡，明天上午在家安心休息半天。”

王板凳走后，我闭着双眼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脑袋东想西想，心里涌动着一些情绪。

我突然强烈地想写一首诗，很多年都没有写诗的冲动了。

打开电脑，我脑袋还是有些晃。

敲出前两句，我眼泪就下来了。

那晚我带着醉意写了一首最不文艺最不浪漫最不像诗的诗，写到中间我居然骂了一句“锤子”。

今年春节初一中午，我第二次犯胰腺炎，住院到大年十五才出来。

也许是做律师这么多年累了，也许是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出院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精神状态和工作状态都不好。

这期间王板凳、吴律师、赵律师、松哥、飞哥等一帮兄弟姊妹给了我巨大支持，他们经常对我说：“你好好养身体，工作上有我们，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们的安慰与支持让我心里温暖、踏实，也让我深深感动。

这篇文章就是为感动而写，为温暖踏实的兄弟情义而写。

这篇文章也为生活而写。

这篇文章写完我才发现写得啰里八嗦，就像王板凳读书时给小薇写信，总在东拉西扯无话找话。我想起了那晚我在醉意中写的那首最不像诗的诗，也许能更直接更完整地表达我在这篇文章中想说而没说清楚的话。

那首诗内容如下：

醉

兄弟扶住我

这地在转，这屋在晃

你问我为什么流泪？

因为我醉了

醉了我就难掩心底忧伤

醉了我就不想再言坚强

你看这一路偏偏倒到模模糊糊

谁没几步艰辛

谁无几丝凄惶

兄弟我还想喝一场

你说我不行了？

锤子，再来半斤我也一饮而光

要醉就醉个痛痛快快

要醉就醉到一切皆忘

明天的事情明天说吧

今晚就放下取舍得失荣辱悲欢

今晚就莫想当下苟且远方迷茫

当我烂醉如泥

不知身在何处路在何方

兄弟，请一定在我身旁

请擦去我满脸涕泪扛我回家

我需要你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