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向楠的世界

一 我们小区附近有一条路。虽然路不宽，却繁华热闹。路边除大型社区、商场和饭店外，沿人行道还有一溜小店铺。卖水果的，卖五金的，卖粮食的，无所不包。 我就是在这条路上，认识了开缝纫店的她。 通常我跟那些老打交道的小商小贩们，都只是混个脸熟，从来不问对方姓甚名谁。但我却知道她姓许。因为有一次修衣服，要等几天才能取，她主动告诉了我电话和姓名，让我去之前先打电话问一下，免得跑冤枉路。 她至少比我年轻二十岁，我就叫她小许。 小许和老公一起开这家店。 她做衣服，老公卖东北大米。 我忘说了，她是东北人。 有一次，我去取在她那里修改的一件衣服。 那时已开春了，天气很暖和。她的缝纫机就支在马路边。 太阳暖暖地照着，她正趴在缝纫机上。 我以为她在睡觉，不忍叫醒她，就蹑手蹑脚地把自行车支在旁边。 但我的自行车还是发出了声响，她抬起了头。 我连说抱歉，打扰你了。 她说没事儿，她不是在睡觉，是脖子不舒服，头有点儿晕。 我说你肯定是颈椎病，天天低着头，不得颈椎病才怪。 她揉着脖子说就是颈椎病，每年开春都得犯病。 我让她最好把脖子围上纱巾。虽然开春了，天还是凉的。 她嫌麻烦，不围吧有点凉，围上吧一干活就又热了。 她的缝纫店在我家的西边，我往西边去，来回必定经过她的门口。她又总是在路边干活，所以每次路过我总会跟她打声招呼。如果她没有干活而又正好看见我路过，也会主动先跟我打招呼，叫我一声“姐”。 日子久了，她就变成了一个我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人。要做个床单被罩了，或者衣服开线了，总会第一时间想到她。 有一次修衣服时与她闲聊。 她一边揉脖子一边说，“哎呀都不想干了。”锁着眉头，一脸的痛苦无奈。 我说：“也是，差不多就别干了，你的颈椎病再这样干下去就更厉害了。” 她说不是因为颈椎病，是她想回家了。 问她来这里多久了？ 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两年？” “20年！” 她用了重重的语气来强调。 “呀！你都来我们这儿20年了呀？那你得挣了俺们庄里人多少银子呀？” 我开玩笑。 她却不笑。“挣那么多钱有啥用？孩子都不认我。” “啊？为什么不认你？”听了她的话，我也笑不出来了。 她说只有一个女儿，生下来就跟着爷爷奶奶。他们两口子每年只有过春节才回去一趟。 孩子小时候不认识她，但至少还开口叫她一声阿姨，现在都快20了，见着他们连话都不说了。 “姐你说我该咋办？当初出来不就是为了挣钱养活她吗？想着以后供她上大学呀。再说还有两边四个老人，都得我们养活，不也得挣点钱吗？” 是呀。我只是随声附和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每个到异乡闯荡的人，都会有这份儿纠结与挣扎吧？ 认识她差不多三年以后，有一天我又路过那条小街。 当我已经快骑到街的尽头时，忽然反应过来，刚才的视野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呢？ 少了小许的缝纫店。 我以为当时骑车匆忙没有注意，于是又返回去看。 小许家的店果然没有了。门前没有了缝纫机，门口也没有了“东北大米”的红色招牌。 小许的隔壁是一家卖少儿服装的店，因为老来小许家，所以我也认识了服装店的老板娘。 我问老板娘小许去哪里了？ 老板娘说：“能去哪儿啊？回老家了呗。” 哦。真的回老家了，那挺好的。 我应和几声就转身走了。 小许的面容浮现在我眼前。她长得很好看呢。 不知道女儿现在认她了吗？有没有叫她一声妈妈呢？ 二 我刚搬家到城市东部时，因小区新建，周边尚无配套设施，连家理发馆都没有。 为了寻找一家理发馆，我骑车走了很远的路。跨越了两个街区后，终于在一条小街旁发现一家理发馆。 店主是个漂亮的中年女子，穿衣打扮挺时髦，眉眼间很有风韵。说一口东北话，快人快语，一看就是个能干的人。 我就把这家店当成了我固定的理发店，每月必去一次。 去的多了也就熟了，跟爱说爱笑的老板娘天南海北地聊天儿。 我与陌生人聊天有一个原则，从不过问别人的私生活，也不过就是聊聊天气，谈谈彼此衣着，捎带着关心一下国家大事，猪肉涨价了，鸡蛋降价了一类的。 至于这女人的身世，我从不打听。 知道她头发剪得好就行了。 时间长了我发现，女子身体不太好。主要是颈椎不好，经常头晕。有时去了，店门锁着。打门上贴的电话号码，知道她在对面社区医院输液。 我就只好把固定的剪头日子往后推一两天。 再见面时，她就会抱怨，以后不能再干理发了，都干出职业病来了。 我问她，假如不理发会去干什么呢？ “谁知道呢？干一天算一天，干不动了再说。” 我问她为什么不在老家干？ 她说东北那嘎哒不行，全是下岗的，消费水平低，挣不着钱。 我称赞她理发手艺好，有门手艺在哪都能吃饭。 又问她怎么想起来学理发的。 她没吭气。 有一次进店时，她正打电话。 平时风风火火的她，电话里特温柔，还撒着娇，言语软糯，感觉就像打给情人。 放下电话，她又恢复了快人快语的模样。 “嗨！我姑娘。”她笑着说。 我说：“你真是个好母亲，跟女儿说话那么温柔。” “要不是为了我姑娘，我也不能学理发。” “那学理发之前你在干啥？” “当三陪呗！” 我愣了一下。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我，不知该如何接茬儿了。 最初一刹那，我当她开玩笑。当三陪不就是当妓女吗？谁会把这么难以启齿的事告诉一个陌生人？ 如果是真的，要么就是她觉得我可以信任，要么就是她太没有廉耻心了。 紧接着她说的话让我知道了，她还真不是开玩笑。 她原本也有一份工作。后来下岗了。 当时孩子还小，刚下岗时也不觉得什么，正好可以在家带孩子，省得雇保姆了。 可是渐渐地，家庭经济就显出了捉襟见肘。老公脸色越来越差，对她越来越不耐烦。最后竟至开始家暴。 为了孩子，她忍下了。 一个邻居大姐劝她应该找份儿工作，女人手上有点儿钱，男人就不敢欺负了。 可当时国家经济形势不好，到处都是下岗的，大学生好多还待业呢，她这岁数的找个工作哪儿那么容易。 终于在一次丈夫对她大打出手后，她跑去找邻居大姐。 大姐当时就把她领到了一家足疗店。 她想着洗脚就洗脚吧，好赖能挣钱。没想到，那是一家名为足疗实为卖淫的黑店。 一想到回家要挨老公的拳脚，她含着泪留下了。 她想，只要存上一点儿钱，她就离婚。 可还没有存多少钱，足疗店就被警方打掉了。 从看守所出来后，老公先提出跟她离了婚。 她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女儿。 用存下的那一点儿钱，她去报了一个美发学校。然后从给别人当小工开始，到最后自己开了这家店。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女儿大了，结婚了。她的任务也完成了。 “那你可以安心休息了，颈椎病这么严重，你得好好治疗一下，不然病倒了，挣的钱还不够你看病的。” 我劝她。 “谁说不是呢？可人也不能闲着呀，闲着太没意思了。我现在正在学火疗呢，我用火疗治过颈椎，效果挺好的。到时候就把我这个店改成火疗店。” 我后来又去过那个店几次。但终究是因离家太远，我又在附近找到了一家理发店，再也没去过她的店了。 不知她的颈椎病好了吗？ 还有，她的火疗店开成了吗？ 三 去超市购物，一个姑娘一见我出现就飞奔过来：“阿姨，明天我要走了。” “去哪里？” “回老家。” “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 “你找到新工作了？” “没有，我得看孩子。就算孩子大一点，我也可能到别的地方工作，不会再回来了。” 我跟女孩儿并不是特别熟。她在超市的一家养生保健品店工作。这个店开张第一天，她在门口向顾客推销，正好遇到了我。 大概觉得我属于那种潜在客户，就一路跟在我身后阿姨长阿姨短的，建议我进店买保健品。 我当然没买，但也没有生硬地拒绝她，一直笑着跟她说，“姑娘，你这个样子强行推销，不会拉到客户的。” 超市里每天川流如梭，成千上万的顾客。我觉得她一定不会记着我。 没想到，我再去超市的时候，又跟正在超市里来回转着寻找顾客的她走个对面。 我俩都笑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向我推荐过保健品。 特别奇怪，我跟这女孩好像有某种缘分，总是能在各种地方见到她。在超市的过道上，在超市的院外边，在某个商品的柜台边，甚至在离超市很远的马路上也能遇到休假的她。 女孩儿长得并不很漂亮，胖乎乎的，一头卷发，整个夏天总是穿一件黄色的T衫，大概是他们店里的工装。但她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性格很可爱，总是笑着。 一笑起来，眼睛都会说话。 反正我也不买她的保健品，我俩每次见面就只是相视而笑，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你好我好一类的。 我跟她只有一次算是稍微深入一点儿的聊天儿。 那天我正好走到超市门口，看到她从旁边的花园里钻了出来。 我问她工作时间不在岗，跑那花园里干嘛？ 她说去抽了支烟。 我有点儿惊讶，这么年轻的姑娘怎么就有抽烟的习惯？ 平时特爱笑的她，脸色忽然就阴郁了。叹了口气，“心情不好，工作压力太大了……” 说完又叹了口气。 可以想象的。做保健品店的导购，肯定是要要靠销售业绩来拿工资的。 我从没问过她是哪里人，但听她说一口东北话，就能知道是从外地来我们这座城市打拼的。要租房，要吃饭，生活肯定不轻松。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就只是说你还年轻，有很多机会，以后少抽点儿烟。 她一个劲儿点头，“嗯呐，嗯呐。”。 可今天，忽然就说要走了。 想必是觉得外面的生活实在不太好混吧。 其实这本来是跟我完全没有关系的人，萍水相逢，点头之交。可一想到这一别就是永远，心里还是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我抱了抱女孩儿，让她少抽点儿烟。 “你还年轻呢。以后有的是机会。” 她又一个劲儿点头，“嗯呐，嗯呐。” 眼圈儿就红了。 （封面图片源自网络，感谢原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