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在祁连山的几个小村（下）

宋轩

            大泉沟，从马背遗落的文明

        沿着山路一路爬升，走进祁连山的一个腹地，路的尽头，就是这个名为大泉沟的小山村。

        一千多口人，杂乱散布在一段山谷。抬头，老君山高耸的雪峰就在眼前，泛着皑皑白雪的寒光，感觉一伸手，就能抓一把冰雪，掬一抔清泉。

        这个村离我的家乡不到十公里，但她属于另一个县，张掖市的肃南县。村民要走到他们的县城，得100多公里，但走进我所在的民乐县，也就十多公里。村民一出村，就进入了民乐的地界，上学，看病，购物，都在民乐县。他们的亲戚遍布在小村周边一带，早已融入到了我们的小县，感觉这个村被划错了地方，硬生生从民乐拉到了遥远的肃南。

        这个村给我的第一印象，开始于我上初中的时候。在我们一个班，有好几个学生来自这个村。每个周末，他们家乡的高头大马就拴在了学校的大门口。放学后，我的这几位同学便和家人骑着高头大马向大山走去，威武，精健。我曾偷偷问过我的同学骑马的感觉，他们说骑在马背上可好了，马走起路来就像风，一阵就到了家。我一直很羡慕这些同学，他们就像骑着赤兔马，威风凛凛不亚三国武将。初中三年，我经常看到马匹驮着我的同学，驮着干粮和面粉，行走在大山到山外学校的路上，神秘，遥远，仿佛一个生活在马背上的小村。

后来我的一个堂哥就在这个小村，娶到了他终身相伴的我的堂嫂。堂嫂的父亲经常来看他嫁到山外的姑娘，依旧骑着高头大马，直到他老得再也爬不上马背。

         我是在四十多年后，第一次进入这个山村的。我没有骑马，没有徒步，我驾车长驱直入。记忆中这个遥远在天际、深藏在大山的小村，在弯弯曲曲的山路尽头，瞬间便映入了眼帘。远处的雪山巍巍挺立，泛着幽蓝的寒光，这座山终年积雪，这个小村也终年瑟缩在山风的凌厉和凄寒中。即便是在盛夏，村民在白昼的温润中劳作，夜晚却感受着温度骤降的荒寒。

小村在两山之间的峡谷，依山而建，高低错落。一座烽火台高高矗立在山巅。我不知道那是历史上小村垒筑的古城遗落的残垣，还是防范土匪外敌入侵的瞭望塔。历史已经化为烟尘，无法考证。但遗落的文化积淀和厚重，却永远驻留在这个荒寒贫瘠的山头。

        村口有片湿地，有几只鸭子在游，有几只牛羊在吃草，在饮水；多数院落门扉紧闭，锈迹斑斑。两山梯田的庄稼已经成熟，几个妇女散落田间地头，收割着一年的寄托。很少看到马。没有见到那些留存在记忆深处的高头大马，也没有骑马飞驰的汉子。几个老人在斑驳陈旧的院门，跟着山脊洒落的几缕阳光，摄取着他们渴念的温度，打着盹。弯弯曲曲的山路，间或奔跑着小汽车和摩托车。

        这就是我记忆中马背上的小村？

        我的那位堂嫂的父亲早已下世，他的院落陈旧歪斜在一个小山洼。据说为解决“飞地”带来的管理问题，这里的村民大多已搬迁到了百公里之外一个叫许三湾的地方。那里和大山是两个世界。许三湾远在戈壁，地势平坦，风沙和阳光使那个地方充满着燥热和陌生。

        年轻的村民都走了，也有走了的老人难舍故土又回来蜗居的。小村留下的，是歪歪斜斜的庭院，是打盹的老人，是遗落在两山孤独的几只牛和羊。这里只能种植小麦、油菜和洋芋，那个许三湾的地方，瓜果飘香，一堆一堆的水果、红枣、南瓜等丰富的物产，已牢牢攫取了从大山深处走出的山民的心。

        遥望着远在大漠尽头远在云端的小村，乡民可否种下一棵来自大山深处的云杉，寄托他们遥远而淡如烟云的乡愁？

            易家湾，伴着寺院的钟声沉睡

        是先有村还是先有寺，已无法考证。但认识这个村，是由寺开始的。

        青龙寺，静卧在祁连山怀抱的几间低矮的平房，供奉着大智大慧的佛祖，使佛教的香火袅袅婷婷，在山间幽谷断断续续焚燃了几个世纪。寺院的山门口，便是一个名为易家湾的小村。叫易家湾，是因这个村有姓易的人家。但这里的乡民不仅仅姓易，张王李赵等等都有。易家湾，仅仅是将几个自然村中最大的一个小村冠以为新组合的行政村的代名词。但村民依旧固执地延续着他们旧村的建制，依旧称他们为张家沟湾、李家窑洞什么的，这是他们祖宗留下的血脉传承，绝不能背弃。易家湾，仅仅是留存在正式公文中的一个村名。

        这几个星星点点散布在祁连山山门外的自然村，围裹着寺庙从历史烟云中一路走来。

        说是寺，其实这里的寺院仅仅是一个烘托。寺很小，依山而建。三三两两的游客，完全是冲着这里静谧优美的风光而来。这里是祁连山的一个角落，植被茂盛，生长着大片的青海云杉，沙棘刺，还有漫山遍野的格桑花和金露梅。这还要感谢寺院的出家人，他们用围墙包围了这个山洼，也保护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出家人在修心的时候，用实际行动修炼着他们物我两忘、与自然相融共处、人物同心的境界。他们用双手栽植了更多的树木，包括落叶松、白杨树还有大片大片的灌木林，使这里更显得色彩斑斓、树木繁茂、鸟语花香。古寺，就被掩映在绿树青山之中。

        这个地方我已来过无数次，无论工作还是散心。这里虽已被开发成了旅游景区，但依旧保持着寺院的矜持和宁静。游客很少，很少的游客点缀在深山，更显一种空灵幽静。

        佛塔，雕像，殿堂，天下的寺院大抵一致。游客大多都爬上寺院后面的山丘，去领略大自然的魅力和风情。山顶搭建的观景台，经幡随风飘荡，发着低沉的呼呼声，与山寺低吟佛经的喇叭，共振着一种神秘的音响。站在观景台，山脚下的村庄，无垠的原野，放牧的牛羊，间或几声农家妇女呼唤孩子的声响，合着鸡鸣、鸟叫、犬吠，深山空寂，心迹如泉，彻亮，空灵，高远。

        远山卧在远方。刚刚落过雨，空气中蕴含着一股潮气和凉意。远方那座名叫合黎山、我们称为北大山的高峰，在雨后云霞的笼罩下，神秘静美。不知何时的何方高人发现，这座大山就是一座仰面朝天的睡佛。经高人点化，我们俗子眼前一亮，一座多么惟妙惟肖的卧佛。大佛头朝东，脚向西，安静的仰卧远天，目及天宇，沉静，安闲，伟岸！而卧佛所处大山的北侧，便是千里蒙古大草原。历史以来，就是这座大山挡住了漠北少数民族入侵中原的铁蹄，也挡住了滕格里沙漠暴虐、狂野的风沙，护佑着祁连山下千里沃野。

        远方的县城隐约可见，在夕阳的映衬下熠熠生辉。站在青龙寺经幡飘荡的观景台，东南方向的山脉蜿蜒曲折，起伏高低，隐没在无尽的旷野。据说那是龙首所在地，而一眼清泉，就从那里流出，宛若青龙吐水，长年不息，滋养着山下的村庄和人民。

       据传，明末清初之际，有一尼姑云游至此，看到山脉蜿蜒起伏，形似一条蜷卧的青龙，幻疑来到仙山胜地，认定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于是在翠柏环绕的独峰之巅，建一茅庵，几经兴衰，传递至今，名曰青龙寺。青龙寺背依娘娘峰，盘绕青龙岭，主体大殿置于突兀龙首之上。寺院以北的青山，据说是龙尾，蜿蜒曲折，隐于碧野良田。而龙首龙尾环抱的小山村，就是易家湾。易家湾的人们就靠着这座大山，靠着大山深处流出的这眼清泉，繁衍生息，数代相传。他们视青龙岭为神山，青龙寺为宝刹。寺院大殿庭院有两棵老杨树，已逾百年，形似二龙戏珠，已被当地乡民奉为神树。

        我沿着青龙岭的山脊，爬卧奔走，只为留下青龙寺景区的最后一抹阳光和风景。风吹过，经幡迎风招展，塔铃叮当作响，天际弯月悬空；远村炊烟袅袅，牧人牵着牛羊向山下走去。几只鹰飞过，盘旋碧空，没于山巅。

        易家湾和青龙寺相依相偎几个世纪。寺院守护着大山，大山孕育着清泉，清泉养育着山脚下的黎民百姓，百姓守护着寺院的香火。我在青龙寺的山脊俯瞰易家湾。低矮的平房，随意散布在山脚的土丘或低谷，大片大片的庄稼碧绿青翠，麦浪滚滚。很少有人在巷道走动，只有几个老人，赶着他们的牛羊在山涧放牧。海拔高，小村一部分人搬到了平坦温暖的开发区一带，年轻人都走到了大山外面，在新疆、西藏或更广阔的地方，寻找他们遥远神往的梦。留下的老人不愿离开大山，拉着牛羊，守护着几亩薄田，守护着几间歪歪扭扭的平房，在暮鼓晨钟中，就像山顶的寺庙，沉寂，苍老，锈迹斑斑。

         在青龙寺，我是一个凡夫俗子，只为寻找一份心中的宁静。当远山灯火阑珊，山风拂面，我缓缓走出山门。佛塔，殿宇，青山，被夜色掩映。弯月已至中天，泛着幽蓝的光。

易家湾的灯火正在亮起。犬吠，羊叫，牛哞；恬淡，静谧，安闲。多好的一个地方，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我都藏着这道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