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在祁连山的几个小村（上）

宋轩

        站在祁连山下，我凝视着远方。那里有几个小村，蜗居在祁连山的怀抱，若隐若现，神秘而悠远。

        在我小时候，那几个小村遥远的如在天际。我和几个小伙伴曾经徒步跑到山湾的小村，秋天的祁连山漫山遍野的野果子，红彤彤挂满山脊。我们没有任何吃的，就靠那些酸果子补充着我们瘦弱的身体。饥饿让我们失去了审美和游玩的兴趣，拖着疲惫的身体，我们回到家里已是半夜。

        只有一次的徒步旅行，让我教训深刻，山村留给我的影响，是红红的酸果子，扑棱棱飞舞的蓝马鸡，是蔓延的荆棘，是饥饿，和遥远的疲惫。

                山城村，一座遗忘在山洼的城堡

        山城村，看其名就知道，这个村和山有关。据说这里有座小城，但我没有看到。我相信这里有城。这个小村扼守着祁连山的一个山洼，这里有肥美的草场，有奔跑的牛羊，有包治百病的野生中药材，更有雄健的狼群和棕熊，天空盘旋着雄鹰。这里也有风一样奔跑的土匪，有外族狼视的贪婪。

        没有一座城怎么能行呢？狼群会叼走这里的牛羊，土匪会掳掠这里的粮食和女人，外族会夺走他们肥美的草场。于是移山夯筑一堵城墙，抵挡土匪和野兽的残暴，是唯一的选择。我在山城村的周边山坡，看到一垄一垄的土堆，向远方延伸。我固执地认为，那就是古城的遗址。现在，在入村口的峡谷要塞，乡民又建立了一座山门，雕梁画栋，高峻威武，纯粹的明清风格建筑。

        这样风格的山门，与小村的历史相符。乡民说，他们是明朝洪武年间从山西大槐树下搬迁而来。山西大槐树，凡是生活在河西走廊的人民都在怀念那个遥远的地方，对我甚而就像一个传说一样渺茫，但明朝时代的大移民却是事实，这座山城的明清建筑风格，正是乡民对那段遥远历史的垂望和记忆。当然山门已失去了他应用的防御功能，代之而来的，是一段悠远厚重历史的怀念和展显，是山城村人民中原正统血液和文化的一种炫耀。

        我在四十岁之前从来没有去过这个小村。我的家乡与小村只隔着一座山，爬上山顶就能看到这个村庄的影子。我的村子在平原地带，山城村在山区，记忆中这个地方就是放牧挖药出土匪的地方，是一个野蛮没有开化的所在，我们天生便有一种畏怯和躲避。父亲说，那个小村有我们一位亲戚，是远嫁过去的一个姑娘，据说是为了给自己哥哥找个老婆，和山那边另一个姑娘交换的，论辈份应该是我父亲的奶奶辈以上了。那时的女人，纯粹就是一个种族繁衍的物件，没有人会考虑她们和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之间的生活。姑娘出嫁了，就像一盆水泼了出去，瞬间化为雾气和水滴，弥漫渗透在空气和土壤中。我们家室的那个姑娘嫁过去后就没有了音信，父亲说我的祖辈曾计划着去看看那里的亲戚，但因遥远和莽荒，始终没有到大山那边去。倒是那位亲戚的后代经常来往，延续着那段曾经的亲情和血脉。

        我来到这个小村，是被这个村落的衰败和幽静吸引的。海拔4000多米的祁连山就矗立在远方，我从孩童到现在，无论是田野放羊，还是在民乐大街散步，这座名叫老君山的高峰老是映入我的眼帘，他是那样高远，冷峻，终年披着白皑皑的积雪。据说山顶有天池。我憧憬着这座大山，我想象着这座高峰上一定住着人家，一定有神仙在这里休闲。每天，一定会有一位白雪一样纯洁美丽的仙女来到天池梳洗打扮，湖光映着山色，映着蓝天，映着她美丽的容颜。她的身旁，一定会有一个矫健的七彩山鹿陪着她，朝云暮霞，浪迹山林。

         而山城村，就在这座大山脚下。这里的村民放牧，种庄稼，过着原始朴实的生活。但这一切却迅速发生着变化。外面的世界向山民召唤，大山再也圈不住他们巡视世界的欲望，古老的山门也无法阻挡他们外迁的脚步。村子里一半以上的人都到了山外，有的定居新疆西藏，有的搬到了一山之隔的县城。那种对山西大槐树多年不变的情节和思乡浓浓的乡愁，正在新一代山城人的血脉中流淌。

        我带着旅游的心态和探访失落文明的动机数次来到这个小村。屋舍俨然，错落摆布在山涧幽谷。这个曾经牛羊进出、孩童欢歌的地方，许多院门紧闭。通向庭院的乡间小道，生长着漫过膝盖的茂密野草。树木蓬乱的生长，枝桠无序的伸向蓝天。“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依仗侯荆扉。”，诗意的场景早已如风般飞向天空，偶有几个老人蹀躞走过，目光中闪着呆滞和无奈。

        我趴在山脊看着小山村。院落倾颓，屋舍坍塌。我想念着鸡犬吠鸣，牛羊欢歌的境况；我想找一缕炊烟，看着蓝烟袅袅，恍惚飘向云端。但什么都没有，屋舍沉寂，芳草萋萋。一把一把的黄叶飘落，秋风吹过，高伸的树干发着莎莎的嘶哑。老君山依旧端坐远方，泛着白皑皑的凄冷和荒寒。衰草摇曳，漫卷西风，祁连山的冬天还没到来，但这里已弥漫着冬日的寒风和凄迷。

               卜里沟，从山腰滑跌的人家

        卜里沟，这是一个小村，小到只有几十户人家。我最早对山村的印象，就是从这个小村开始的。

        这个村是扎扎实实驻扎在祁连山半山腰的。从我的家乡山行五六公里，是一路向上攀援着走。到了大山脚下，这个村好多人家就三三两两散布在半山腰着。要进入小村，还要爬一截崎岖的山路。

        我有一个表姐就嫁到了这里。我小的时候跟着大我几岁的一位表哥来到了表姐家。我们一路从我所在的小村攀爬至此。那是一个秋天，不到十岁的我是第一次来到大山腹地，而且大山就在我表姐家的庭院后面。她家的房子依山而建，是将一块山嘴硬生生的切去，找了一片平坦的空地建成的。后院的山崖很高，房子在山崖下显得那样渺小。她家的牛羊和猪鸡都生活在山崖掏出的窑洞里。满山的酸果子探着脑袋，将触角伸向这个小院。夕阳西下，我坐在表姐家后院的山坡上，俯视着层次高低的村落，一户一户的人家随意散步在山间，炊烟袅袅升起，归牧的羊群懒散的走在羊肠小道上。一层一层的梯田泛着金黄的麦浪，三三两两的农人正弯腰收割着庄稼 。骡马和小毛驴就在村头的田野吃草，看门狗慵懒的趴在院门口睡觉。秋风吹黄了祁连山，金黄的、火红的、浓绿的各种颜色，层次摆布在小村的周围和农家的房前屋后。

        我和表哥在表姐家好住了几天。夜晚看着天上的星星，挂在黑漆漆的山崖上。祁连云杉随风吹起的涛声震耳欲聋、此起彼伏。我睡在山崖下小院的热炕上，想象着我就睡在半空中，祁连山的万顷松涛托举着我，在云际飘摇。飞翔的山鹰，列阵的大雁，还有嘎嘎乱叫的灰喜鹊，在我的身边盘旋。

        后来这个村在一场地震中，由于山体破坏，逼迫搬迁到了离此两公里远的山下，群众被统一安置在了规规整整的新村。我再也没有到那个小村中去。站在山脚下，看着一座座残垣断壁，还有废弃的羊圈马厩，幻如隔世。山路已经长满了荆棘和荒草，农家的院落都种上了庄稼，退耕还林后这里早就成了一片一片的林地，包括周边那层次高低的梯田。我的那个表姐也早已搬到了县城，过上了另一种生活。

        在一次朋友聚会，我们偶尔提起这个小村，探讨过这个奇怪的村名，谁也说不清。感觉应该来自匈奴和藏语吧，其中的意思很神秘，只能判断这个村的置所在一条沟里面，这条沟就叫卜里沟，但卜里是何含义，无人知晓。现在小村已搬到山外，卜里沟再也无法诠释那曾经的故事。而我儿时那遥远的梦，也如地震滑落山外的小村，滑落在了如烟的往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