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血

王志强

<p>一九七五年的春天,我在十一连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亲身经历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情。</p> <p>那天,吃过晚饭以后,照例是全连大会,分管领导布置完工作,接着由连长讲话。连长的口才很好,他讲了一件事情:有一个病人要手术,需要输血,希望连里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知识青年带头,踊跃报名,积极参加献血活动。只是短短的几句动员,就鼓动得整个会场群情激昂,热血沸腾,报名献血的人把报名处围得水泄不通。我转了一圈,挤不到跟前,算了,还是先到外面透透气,平静一下心情,让自己的思想做做斗争再说。</p><p><br></p><p>这一次,可能是我参加工作以后第一次激烈的思想斗争。想到在学校里学过的英雄事迹,我应该积极报名参加献血,但捏一捏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儿,那皮包骨头的熊样,假如真抽去几百毫升血,我还能活吗? 连长讲的很清楚,希望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知识青年带头,咱就占了其中的两条:共青团员,知识青年,你能不报名吗?再说,这是救死扶伤,咱能临阵脱逃吗?就是真的会牺牲,也不能做逃兵,那多丢人啊。想到这里,我又回到大礼堂,报上了自己的名字。</p><p><br></p><p>拖拉机就在大礼堂门外等着,报上名的人都上了拖拉机,两个车斗,大约有40人左右,被拉到卫生队验血。其实这时候我还有点侥幸心理,也许我的血型不匹配,只是虚惊一场呢。</p><p><br></p><p>医生是有专业技术的,只见他们从每个人身上抽一点血,滴在小玻璃片上,双手拿起来晃一晃,立即就能报出是什么血型来,真是神了。</p><p><br></p><p>屋漏偏遭连阴雨,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献血的人不单是十一连的,别的连队也有,那么多人,走廊都站满了,可血型匹配的只有几个人,我就是其中之一。</p><p><br></p><p>提拔干部的时候,最喜欢榜上有名了,那是怎样的状态,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偷偷地乐,表面上还假装很谦虚,可献血就不同了,榜上有名的人,当时脸就灰了,落榜的人,却是兴高采烈,争先恐后地爬上拖拉机,回家睡觉去了。</p><p><br></p><p>我们这些血型匹配的人,就不让走了,当晚就住在卫生队的病房里。</p> <p>第二天早上,没有一个人来关心我们,别的事情还好说,这肚子在咕咕叫总不能不管吧,好在我们人多,只管跑到食堂要饭吃。食堂工作人员在问明情况以后,居然让我们吃了,没要钱,也没要粮票,白吃。 </p><p><br></p><p>吃过饭后,我们商量了一下,与其这样被凉在这儿,还不如回单位上班呢。一行人就这样各怀心事,溜达着走回了连队。</p><p><br></p><p>我们刚回到连队,卫生队就派人风风火火地赶到十一连,说病人已经进入手术室了,要我们火速赶到卫生队献血。我们很生气,早干嘛去了,现在需要血了,才想起我们。</p><p><br></p><p>等我们返回卫生队,他们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队长席宪军来看望我们,并且亲自给我们倒糖水喝。这时候还能说什么,就挽起袖子让他们抽呗。</p><p><br></p><p>医生按名单叫人,叫到我了,我推门走了进去,这时候也没什么可怕的,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随便吧。</p><p><br></p><p>有一个医生说了一句话:“这小伙子个子大,多抽一点”。这句话把我吓得够呛,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我才刚刚19岁”,好像今天我就要“走了”似的。</p><p><br></p><p>躺到铺上后,我注视着医生的一举一动,那个针头好粗哟,跟麦杆粗细差不多,吓得我闭上了眼睛。针一扎进血管,我好像听到哗啦一声,鲜血喷涌到瓶子里发出的响声。那时候的抽血设备很简陋,一根胶皮管子,一头是一个粗针头,另一头插进玻璃瓶子里就行了。</p><p><br></p><p>不一会儿,我听到门响了一下,有人进来,睁眼一看,是队长席宪军。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快步走到我跟前,弯腰拔掉了针头。 我看见我的胳膊上有一串血珠子,不知道是从血管里喷出来的还是从针头滴下来的,那根本不是鲜红,真正是红的发紫,紫黑紫黑的。</p><p><br></p><p>我站了起来,感觉不到头晕,也没有其它不适的感觉,心里想:还好吧,没有想像的那么严重。</p> <p>&nbsp;等所有人都回到病房,互相问了以后,就知道谁被抽走多少血了。 孙小英:10毫升,据说因为太胖,医生使尽手段,硬是抽不出来。 我:100毫升,要不是席队长果断拔针,还不知道要抽走多少呢。 芦长友:120毫升,他的年龄比我们要大十多岁。 再就是我的老兄:160毫升,是我们中抽的最多的。 其它的人我已经记不清了。</p><p><br></p><p>抽完血以后,我们并没有回单位,而是继续住在病房里,除了一日三餐按时去食堂吃饭以外,就是睡大觉和侃大山,过得还挺舒服的,伙食可比连队上强多了,这时候,连队食堂吃的是高粱面,别提有多难吃了。我们好像有点乐不思蜀的感觉。</p><p><br></p><p>很快一个星期就过去了,我们商量了一下,见好就收吧,再住下去有点不好意思,可以回去了。</p><p><br></p><p>其实我们献血不是无偿的,有钱,当时的标准是每献血100毫升给15元钱,给我们红糖顶了一部分,剩余的给的现金。至于我们的住宿费和伙食费由谁买单,我们就不管了,也没人向我们要,只管走人。</p><p><br></p><p>回到连队以后,才知道连队也有好政策:给献血者每人50个鸡蛋,一只老母鸡,另外就是一个月的百分之百的细粮,还挺不错的。我找司务长开好票,去鸡场领上鸡蛋和鸡,又去食堂领上面粉,骑上自行车就回家养病去了。</p><p><br></p><p>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我对“回家养病”这个词产生了极大的疑问: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指有病以后,回家把病养好呢还是指根本就没有病,而是回家养出病来呢?</p><p><br></p><p>一到家,我妈就知道了我给人家献血的事,她无比震惊:就你那个身体,别人给你输血还差不多,你还给别人输血,你是不是不想活了?看到已经成为事实,抽走的血也不可能再要回来,说什么都晚了,还是做些好吃的补一补吧。</p><p><br></p><p>就那么一点白面,我妈换着花样给我做,馒头、花卷、包子、面条、疙瘩汤等等,顿顿不重样。头几天还可以,吃得香睡得也香,几天以后就不行了,一点胃口也没有,什么都吃不下去,比鸡蛋大点的花卷,一顿还吃不了一个。</p> <p>我大哥看我需要补身体,买回来好多驴肉,一疙瘩一疙瘩的都是健子肉,开始吃着真香啊,可吃不了几次也是同样吃不下去,吃肉如同嚼蜡。一到吃饭我就发愁,我看着饭发呆,我妈看着我流眼泪,她难受我也难受。可怎么办呢?</p><p><br></p><p>俗话说的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已经几天吃不下饭了,再这样下去的话,问题可能就严重了。</p><p><br></p><p>其实抽过血以后,我的身体也没有特别的不适,以前就是懒洋洋的,站着想坐下,坐下就懒得动,一坐一个坑,现在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我爸看出了问题的根源,他说我:你呆在家里,不晒太阳,也不活动,一天到晚躺在铺上,哪儿来的胃口? 我觉得很有道理。以前在家里我只是挑水和拾柴火,其它什么都不干,倒了油瓶也不扶。现在可好,什么家务活都不让我干了,除了上厕所之外,我也不敢出门,怕被十一连的人看见,影响不好。天天呆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把家里仅有的几本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也实在是无聊,是该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了。</p><p><br></p><p>说干就干别犹豫,献血的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总不能在家养病还真的养出病来吧。 我爸带领一帮新生职工在十五连平地治碱,正好,我给他送钓鱼工具去,顺便也玩一玩。 星期六下午,我去了十五连,然后又去了玛纳斯河。很久没有这样活动过了,感觉挺舒服的。</p><p><br></p><p>天晚了,我爸要夜钓,他让我去他单位,晚上就睡在他的铺上。到我爸单位的时候,开饭时间已经过了,有人叫来了炊事员,还好,不但有饭,还是肉菜,看来我的运气还不错。饭菜有点凉了,是我错过了饭点,也就不好意思让人家再点火加热,凑合着吃吧,再说,我也真是饿了,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炊事员真给领导面子,给我打了满满当当的一碗肉菜,还专门多挑了些肥肉片,又拿了一个大白面馒头,我端在手里感慨:这些饭,在家里我两天也吃不完呐。 大肉菜凉了不太好吃,可我顾不了那么多,已经饿的够呛了,只顾风卷残云般地拔拉到嘴里,略微嚼一下,一伸脖子就咽了下去,真香啊。</p><p><br></p><p>找到我爸的铺,我大吃一惊,他居然和新生职工住在一间房子里。当年,我在学校看见过一个关于不忘阶级斗争的展览,其中就讲到有一个干部,对新生职工以“老李”“老张”相称呼,在施工工地上,还和新生职工住在一起,把阶级斗争抛到脑后,没想到,我爸就是这样的人。后来,我当面向他指出:怎么能和新生职工住在一起呢?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啊。我爸辩解道:就那么多房子,是我住里面他们住在外面,还是他们住里面我住在外面?我答不出来,唉,条件有限,我也没办法。</p> <p>有人给我端来了洗脸水和洗脚水,我又开始纠结:他们曾经是阶级敌人,虽然刑满释放了,也没有完全的自由呀,我能向他说声谢谢吗?人家放下水就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发愣,到底该不该说声谢谢呢?</p><p><br></p><p>我不敢脱衣服,头枕着被子躺在那里胡思乱想。房子里的鼾声此起彼伏,我的睡意也阵阵袭来,眼睛也睁不开了,还冷得不行。去个球,该死屌朝上,不死慢慢晃,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不管了,睡吧。我脱掉衣服,盖上被子,结果是一觉睡到大天亮,平安无事。</p><p><br></p><p>经过这一番活动,我的饭量真的有所增加,一家人都高兴,我妈脸上的愁容也渐渐散去。 可惜这种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不久就又恢复原状,吃不下饭了。 咋办?还能有啥办法,出去晒太阳呗。给我妈打声招呼:东边的排干渠上有兔子,我去转一转,骑上自行车就走了。</p><p><br></p><p>我沿着排干渠向北走,没有找到兔子,离十九连倒是越来越近了。一想到十九连,思念之情一下就涌上心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吴德胜等几个老同学了,反正出来的目的就是增加饭量,能见见老同学不是更好吗?想着,我就跨上自行车向十九连驶去。</p><p><br></p><p>吴德胜对我太热情了,不但陪我到玛纳斯河转了一圈,还极力挽留我多住几天。傍晚时分,天气突然有了变化,像是要刮风下雨的样子,我也就半推半就地住了下来。</p><p><br></p><p>我睡在周考斌的铺上,他上夜班浇水去了。我最怕浇水这个工作了,不论天冷还是天热,不论刮风还是下雨,也不论蚊虫如何叮咬,只要水一下来,你就必须冲上去,没有任何条件可讲。</p><p><br></p><p>天将黑的时侯,狂风大作,我的心不安起来:这么大的风,周考斌的马灯防风吗?不会被吹灭吧?大风过后,倾盆大雨又下来了,我又在想:浇水的人,不管天气好坏,雨衣总是带着的,有备无患。周考斌的马灯肯定不能用,就是防风,玻璃罩也不防雨呀,会爆裂的,他带手电筒了吗?一晚上都在想着周考斌的马灯,似睡非睡的。</p><p><br></p><p>后半夜,天也快亮了,周考斌回来了,他轻手轻脚地换掉湿衣服,洗了脸和脚,又轻手轻脚地出去了,估计是找地方睡觉去了。 我在被窝里掐了一把自己的腿,狠狠地对自己说:你就是为了解决吃不下饭的问题,到哪儿运动不行?非要跑到这里来捣乱,净给老同学找麻烦,在狂风暴雨中劳作一夜,唯一能休息的小窝还被我占着,害得老同学冒雨去找住处,真是太不像话了。</p> <p>第二天,我回到家中,才知道家里也被我搅得不安宁。那天我走了以后,天晚了还没回来,我妈坐不住了,一遍遍地跑出去张望,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正好我爸回来了,他对我妈说:“一个大小伙子,还拿着猎枪,什么事情不能应付?不会出事的”。本来是安慰我妈的,可我妈却发飙了:“他肯定是出事了,如果不回来,他会提前讲的,身体这么差,哪能在外面待那么久?是不是晕倒了?快去找”!我爸哪敢怠慢,顾不得天气的变化,骑上自行车就去找我。</p><p><br></p><p>我爸到东面的排干渠,像找野兔子一样把林带和草丛都找了个遍,也没有看到我的踪影,他就径直来到十九连,真是知子莫如父啊,他猜到我可能到十九连看同学来了,见人就问,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被他问着了,有人告诉他,我在这里,有吃有住,正在跟老同学吹大牛呢。我爸知道了我的下落,也顾不得和我见面,掉头就往回跑,赶紧复命去了。</p><p><br></p><p>我爸边笑边向我述说整个过程,从十九连返回的时侯,怎样在狂风暴雨中艰难赶路的情景,一个字也没有提。我妈也只是笑,没有埋怨我一句。这就是父母,心里边装的全是孩子,完全没有自己。</p><p><br></p><p>一天,实在闲的无聊,我翻起了日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自从献出了100毫升血以后,我已经休养了45天,跟女同志生孩子的产假一样长。可以了吧,是不是该回去上班了?想到这儿,我收拾收拾东西,当天晚上就回到连队,打听清楚我们班在干什么,第二天一早,就扛上铁锹干活去了,很低调,一点也没有张扬。休息时间太长了,真有点不好意思。</p><p><br></p><p>献血的事情应该是结束了,可万万没有想到,在那天晚上的全连大会上,连长居然点了我的名,在他的话里,我就像是从前线凯旋的英雄战士,从工作一线归来的劳动模范,我坐在第一排,听的真真切切,真是羞死人了,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p><p><br></p><p>第二天,班长让我再休息几天,我怎么好意思啊。</p><p><br></p><p>没过几天,连里就安排我到学校代课去了。</p><p><br></p><p>当然也不完全都是好消息,我妈见着那个病人了,聊过她的病情后我妈说:你做手术的时候,我儿子给你献过血。病人的回答很有水平,一般人都想不到,她说:“你胡说,你儿子没有给我献过血,没有!就是没有!”</p><p><br></p><p>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感觉到我的100毫升鲜红鲜红的血是不是白流了,不过我很快就想通了,我做的是救死扶伤的事,是好事,至于被救者怎么想,怎么说,根本就不用管他,别计较。</p><p> 2017年12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