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姬沟记忆:卖猪

沭阳都市168商务宾馆

<h3><font color="#010101">七十年代中期,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已经收尾了,农村农民为了改变忍饥挨饿的困境,就普遍地开始养鸡养猪了。猪是杂食性动物,剩饭剩菜刷锅水甚至糠草都吃,农民养头猪不仅可以拾一些剩饭水,猪屎交给生产队还能赚工分,更主要的是,一头猪养一年以后就是一二百斤的大肥猪,卖给公社的食品站,一下子就能赚到几十元的大钱,可以办一件像样子的大事情,鸡屁股抠出油盐酱醋,猪食盆端出婚丧嫁娶,因此,猪是各家的命根子。那些年,每年的秋末冬初,家家户户都会把养大了肥猪运到公社食品站去卖,因平时使用的都是带着秤砣的大称小称,只有去食品站卖猪的时候才能见到磅秤,所以,我们虞姬沟两岸老百姓又把卖猪叫做“磅猪”。在卖猪的过程中,食品站工作人员会根据猪的肥瘦和重量,给每一头收购来的生猪打等级,然后把等级用剪刀在猪的身上剪出个标记,所以,有些村民又称卖猪为“剪猪”。一般来说,一头重量在120斤以上的猪就可以打为四等或五等了,每百斤可以卖50元左右,而重量在180斤以上,就可以打为二等或三等,百斤可以卖出70元左右的好价钱。</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记得那年春天,村后的四爹家里养的那头黑母猪下窝了,一窝下了十几只小猪崽。猪崽满月断奶了,我父亲就对四爹说:四爷,赊一只吧,秋季卖猪还钱。四爹点头同意,父亲便从猪崽里面抓一只个头大些的黑猪崽,提着两只后腿,鬼哭狼嚎的拎着到家。先是养在床头:奶奶抓一把麦穰铺在一个破筐里面,母亲用一些剩稀饭和山芋干喂它,刚开始几天不肯吃食,整夜哼哼唧唧的,为此,我还半夜起床,陪着母亲一起抱着猪崽蹑手蹑脚地去四爹家的猪圈里,偷偷地让老母猪喂了几次奶。后来猪崽慢慢长大了,父亲就在家院子外墙边垒砌了一间猪圈,圈里放一些麦穰;又在圈门口垒砌一个小院子,猪吃饱喝足就会在小院子里面活动;院子的门是木头做的栅栏,栅栏门提起升高,猪就可以跑出来四处玩耍。从此,家里的刷锅水、剩饭、麦糠、烂菜叶子就有了去处,到了夏天,猪的食粮基本上都是我提供的:每天放学后书包一扔,就肩背奋箕手拿镰刀下湖割猪草了。荠荠菜、灰灰菜、蚕草、番瓜叶、桑树叶、附子秧等都是猪最喜欢吃的青饲料,特别是到了秋天,山芋起茬了,人和猪都可以吃饱了:烀一大锅山芋,猪吃过人吃,人吃过猪吃,当我的面黄肌瘦的小脸变成山芋一样的大胖脸时,家里的猪也长成了一二百斤的大肥猪了。</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一夜寒风就把不凉不热的秋天吹走了,天气变冷了,饥寒交逼的冬天已经逼近,接着就是忍饥挨饿的春荒,猪再养下去只会一天天掉膘变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该到卖猪的时候了。卖猪前一天的晚上,母亲就对父亲嘀咕:卖猪的钱一到手,先把四爹的猪苗款还了;夏天收麦子时候拿张铁匠家的几把镰刀,钱还赊着呢,千万不要忘记;上次新沂过来那个皮匠,帮我们家缝补了四五双的鞋子,还挂了两个鞋掌,钱也没有给哦,还有,过年孩子开学,还要准备七八块钱的学费和课本费………父亲已经打呼噜了,母亲还在不停地唠叨。奶奶更忙,一会儿送两个熟山芋去猪圈,一会儿又端半盆稀饭到猪的面前,蹲在猪的面前依依不舍,泪水在眼里打转:吃吧吃吧,这一年我跑里跑外给你端盆送饭,尿一把屎一把地把你养大,今晚你可要吃饱饱地,吃饱了打斤重,让我们家多卖几个钱。明天你就走了,也不要怪我们无情无义,等你把前世的债还了,下辈子就别托生猪了,托生成人,我们家将来能吃饱饭的时候,就送你一个大猪头!那猪仿佛通人性,好像听懂了奶奶的话,抬起头眨巴几下眼睛,便低下头哼唧哼唧地把山芋稀饭吃得精光,肚皮鼓鼓地往脊背上面翻。</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第二天上午,父亲喊来了村后的四爹帮忙,四爹用绳子套住猪的一只后腿,慢慢把它赶出栏门,然后出其不意猛地用力别倒,双膝跪在猪的肚子上面,父亲上前用绳子把四条腿捆在一起,然后推出家里的独轮小推车,一边靠墙支撑,一边把嗷嗷叫肥猪捆在小推车一边,为了平衡,让我坠偏。我那年九岁,还没有猪的一半重量,坠不过它,父亲又在我屁股下面放上一块青石,才保证了小推车的平衡,父亲推着车,母亲咯吱窝夹着几张山芋煎饼,用绳子在前面拉着,向颜集公社的食品站出发。我们家距离颜集街有八九里地,手推车是木头轮子,接近200斤的猪外加八九十斤的我,把小推车压的“叽叽”叫,沿着虞姬沟河堤,经过虞姬村和梁庄村,一路叫着来到了公社食品站,车子停下时,父亲已累得气喘吁吁,母亲也是满头大汗。看到前面已经有了十几辆胶轮车、平板车在卖猪,我们因路远已经排到了后边。父亲习惯性地拿出烟袋,抽起烟来,母亲则带着我走到食品站的斜对面大街上,街边又一个卖白开水的摊点,老板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高挑的身材,穿一身花格绒秋衣,两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从双肩拖到屁股下面。她见我们走过去便站起身来,母亲从手帕里面捏出2分钱给我买了一碗白开水,她自己则向大辫子老板娘要了水瓢,从地上水桶舀了半瓢冷水咕咕地喝了下去。</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眼看着快到中午了,食品站还没有开始收猪。大家都很着急,互相询问着,其实,那时候的食品站是公家单位,是个特别牛逼的部门,工作人员根本没有时间观念,他们什么时候高兴了,开始工作的时间就是法定上班时间。母亲拿出家里带来的山芋煎饼准备吃中饭,颜集这里一天是两顿饭,没有早饭,再不吃饭人就饿得不行了。她卷了一张煎饼递给我时,一抬头看见手推车上的猪在拉屎,很大的一坨猪屎沿着车把往下淌。“猪拉屎了!”母亲惊叫一声,拉着我就往回跑,跑到手推车跟前,那猪拉完了屎,又没心没肺地“哗啦啦”撒了一泡尿,母亲急的快要哭了,这一泡屎一泡尿加起来有半斤多,着实让人心疼。而食品站那几个收猪的,依然在办公室嬉笑打闹,没有一点开工的样子,十几户卖猪的农民,哪个敢主动喊他们啊,万一生气了记恨在心,过磅的时候笔头一歪给你少打个等级,就要损失二三十元的钱,那可是要人命的钱啊。母亲急眼了,把怀里的煎饼拿出来一块一块地撕开往猪嘴里送,那猪也像做错事一样,躺在车上啪嗒啪嗒地吃,几张准备中饭的煎饼很快就让猪吃完了。</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千呼万唤,食品站收猪的领导们终于叼着烟走出来了,收猪开始了,本来平静下来的卖猪队伍立刻热闹起来了。那些猪们嗷嗷地叫声、验级员的斥责声、踩踏磅秤的响声立刻交织在一起。挨到我们家的时候,司磅员让父亲把猪推到地上,又指挥母亲和我一起帮着,把猪抬上了磅秤,他把磅砣加了又减,减了又加,最后喊一声:“178斤!”随后,检验员手拿一米长的大剪刀走过来,父亲笑着迎上去递过一根烟,紧张的陪着笑脸,老实八脚的庄稼人,没有权势和地位,心里祈祷着验猪的人能有好心情,给个好一些的等级。检验员用脚把猪登下地,捏捏猪的脊背,捅捅猪的肚皮,然后在猪侧面皮毛上剪出一个“三”字,是很让兴奋的三等级。父亲长长地出来口气,脸上露出笑意,而母亲见到父亲笑了,知道家里的猪卖得等级比较满意,也高兴地笑着,然后往地上一坐喊我:快去配你大结账,要饿坏了!我和父亲拿着单子,趴在食品站的窗口结了账领了卖猪款,回过头再看母亲时,她在地上抱着头一直喊头疼,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了!忙乱中惊动了对面卖茶的女人,她急急忙忙地端过一碗茶,还在茶里面捏进一粒糖精,用筷子搅了几下,托着母亲的头喝了下去,又从家里拿来一张小麦煎饼,在茶水了泡开喂给母亲。母亲慢慢地不再喊头疼,父亲和我把她抬上手推车,父亲推着车,我拉着绳,到家时候天已经黑了,满天都是星星。</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依然记得那次卖猪的事情,我也依然记得卖猪时候饿晕了头的母亲,我还记得那个颜集街上用糖精茶水救了我母亲的大辫子女人,后来母亲打听到了她的名字叫石玉兰。在那个贫穷饥饿的年代,在那个黯淡无光的岁月,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道伤,时间虽然让伤口愈合不再流血,却留下了伤疤,无法抹灭。经常会遇到一些二百五和我辩论:那时候天是蓝的,水是清的,庄稼是长在地里的,猪肉是七毛钱一斤的………你说对不对?我回答:对!那时候好不好?我就会轻轻告诉他:一个能饿死人的年头,永远都不会是个好年头!</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