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爷

菜虫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妻 爷</div><h5 style="text-align: center;">王吉祥</h5><br>&nbsp; &nbsp; &nbsp; &nbsp;我是2001年结的婚,关于妻爷的事是零零碎碎从妻子和丈人、丈母娘口中得知的,虽然零碎但他传奇的一生,还是让我觉得吃惊。我感慨一个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所爆发的精神,感慨他在纷扰繁争的社会中的睿智。人和命运、社会抗争中人性的坚韧。<br>&nbsp; &nbsp; &nbsp; &nbsp;旧社会在宜川的境内有几家有钱的大户,被人编成顺口溜:“塬上路,河边柳,冯启明,贺宗虎,沟里吼的是陈大斗。”塬上路指的是良子伸一家姓袁的财主,专做山西与陕西两路的转运生意,家中富的流油。河边柳指的是英旺川的柳萌荫,英旺半条川的地属于他,听说和九骆驼庙的土匪也有瓜葛。冯启明是阁楼殿头人,狗头山以南,阁楼塬以北就他说了算。贺宗虎是牛家佃冯家塬人,据说家有骡马成群,还有一支卫队,是个保公所长,恶霸加地主。沟里吼的老陈就是我的妻爷,住在交里段塬沟,是赤烈塬直至君子里、雪白一带的大户人家。<br> <p>&nbsp; &nbsp; &nbsp; &nbsp;妻爷名叫陈大斗,原籍陕南商州陈家沟,也就是贾平凹小说里所说的那块,民风暴戾、匪霸横行的地方。妻爷在家排行老二,人长的高大英武,从小练过拳脚功夫。民国初年,妻爷十五岁,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家里遭灾,全家九口人就剩下他与十三岁的三弟。家里是活不下去了,妻爷和我的三妻爷被迫逃荒要饭,一路北上,翻秦岭、过了渭河,越黄河,经历了千辛万苦,七年时间,到了山西临猗县。此时妻爷已二十二岁,这一年临猗正发一场大瘟疫,妻爷也不幸染病,倒在一户人家的门口。这户人家儿子被抓壮丁抓走了,六年无音信,家里只剩下一个老太太和收养的一个小女孩。妻爷那时已奄奄一息,在人家的崖畔上躺了一天水米未进,被老人家救起时已昏迷不醒。老太太想救他,又不知道他是什么病,怕他传染,于是收留他一个人住在东边一孔破窑里,每天让他喝稀面汤、米糊,但他却吃一口吐一口,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勉强爬出了窑门,想离开这户好人家。爬到院子里时看到晒着一竹筛枣子,上面爬满了苍蝇,他想自己反正是要死了,就抓了几只苍蝇和枣子放在嘴里吃了。这一下恶心他大吐特吐起来,最后竟吐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肉球,肉球上长着绒毛。没想到这一吐反倒觉得病有些好转,想吃东西。后来再在这个家里养了三个月,病竟奇迹般的好了。以后妻爷向别人说起这事时,人人都不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好的,反正是活过来了。<br>&nbsp; &nbsp; &nbsp; &nbsp;病愈之后,妻爷也无处可去,老太太家中正好缺劳力,妻爷就暂时在这家人家里栖身,帮她们营务庄稼。妻爷是个好劳力,身大力不亏,把老太太家里的一点地种的井井有条。这样不知不觉竟在这家里住了一年半。老太太见他心实,又勤快,就让他入赘到她家,给她养老送终。妻爷也就是在他二十三岁那年和小他九岁的、我的妻奶奶结婚的。妻奶奶也是一个命苦人,只知道她是山东曹县人,讨饭来到山西的。<br></p><p><br></p><p><br></p> &nbsp; &nbsp; &nbsp; &nbsp;一九三九年时日本人进攻临猗。就在这年和他同时逃来的三妻爷却发达了。三妻爷当了汉奸,参加了皇协军,凭着心毒手辣混了个队长,成了个人物,带着700多人,一天抓共党,追国党,欺侮老百姓更是家常便饭。有一次三妻爷和三妻奶奶出门去三里外的一个村子,回来时说她走不动了,硬要让路边耕地的一个老百姓用正在耕地的毛驴送送她。那人不知是害怕还是不愿意,和三妻奶奶告捣两句,就被三妻爷掏出手枪一枪打死。三妻爷的跋扈可见一斑。妻爷觉得这样下去三妻爷一定没有好下场,但也无力劝说,只是尽量少与他来往。<br>&nbsp; &nbsp; &nbsp; &nbsp;到了四五年,日本人投降,三妻爷和三妻奶奶都被镇压了。妻爷的日子也过不安稳了,他怕被当地人报复,连夜和妻奶奶挑着三妻爷的一对儿女又开始了出逃。一路向西就到了西北苦寒、贫瘠之地,越深入到黄土高原的腹地,塬面越破碎,也越荒凉少人。到了黄河岸边,正好碰到一只摆渡的羊皮筏,四个人一块关金券渡了河来到宜川县的段塬沟。那时的段塬村也不过百十口人,段塬沟更是无人、无地的井沟荒野,但段塬沟的地势却险要、隐密。前出是交里川,后进是阿石峰梁,左边赤烈古塞,右结君子梁老林子,背依段塬村。既不远离人家,也可随时逃遁。我亲自看过妻爷所选的这块生存、扎根之地,真对他的远谋和慎密叹服。用古人的话说是一块四战之地。<br> &nbsp; &nbsp; &nbsp; &nbsp;妻爷在这里最初的生活,是靠一把镢头,一只瓦罐起家的。没有房屋、没有锅灶、沟中有棵大柳树,四口人就栖身在树下。白天妻爷一把镢头开荒,晚上“回家”就着瓦罐煮汤,妻奶奶在“家”看孩子,那时狼多,怕孩子被狼叨走了。最初的一年十分难熬,妻奶奶曾给妻子说过,有一次她饿的实在撑不住了,就偷偷上塬掰段塬村人种的嫩玉米,玉米粒还是汁水,她一口气就生吃了九个。结果吃的拉起肚子,被妻爷知道了暴打一顿。妻爷那时如此谨慎,大概一是秉性如此,二是怕遭到段塬村人的妒恨。第二年稍有好转,妻爷就在沟里开凿了第一个窑洞,算是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我无法想象第一个冬天他们和一对孩子是怎样熬过来的,我甚至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村里的老辈人都是这样说的。<br>&nbsp; &nbsp; &nbsp; &nbsp;就这样妻爷经过七年的奋斗,开始走上了发达。几年后段塬沟里已种满了庄稼,他两个人竟营务了近三百亩土地,山坡上到处栽满了桃、杏、李等水果。老丈人看到我们今天的桃、杏一元多一斤,曾给我说过,如果在那多年,光水果他家也卖十几万元。有一年光杏核他家就收了四石多。家里此时已有八头大牲畜:四头大犍牛,两匹马,一头骡子,一头毛驴,和二百多只羊。妻子听妻奶奶说,妻爷干活是光换牲畜不换人,晚上半夜起床耕地,太阳冒红时下一茬牲畜,再干到中午换一茬直到太阳落山。妻奶奶更是被支使的团团转,所有地里收回的庄稼全要她一个碾、扬、装、晒,收拾到粮窖里。这时妻爷已经有了自己真正的庄园。地方选的十分霸道,一条山缝被他拦腰一截,三面全是陡崖,剩下的一面磊上防土匪高墙,墙外挖了一丈宽一丈深的闪壕。人与牲畜出入搭上木板,晚上睡觉时抽起木板。所建窑洞分为上下两层,上面三孔,一孔住人,一孔放粮食和水,另一孔放着许多石头、料僵石和一支土枪。三孔窑洞没有修路,上下全靠一把木梯,晚上睡觉把梯子拉上,白天才放下来,真是固若金汤。下面一层是养牲口,伙计的住处共八孔。<br> &nbsp; &nbsp; &nbsp; &nbsp;妻子问过为什么要有那么重的防范之心,妻奶奶说那是必要的,因为那时兵荒马乱,土匪横行,稍有钱财的人家就横遭劫难,何况他们已遭人眼热。那闪壕就曾死过人,一天晚上有两个土匪就被闪进去,被妻爷一镢一个处死了。妻子曾质问奶奶,妻爷为什么那么凶残,妻奶奶说那是两个哨探,不弄死以后一家子不得安生。<br>&nbsp; &nbsp; &nbsp; &nbsp;当时的宜川交里段塬一带可以说是个四战之地。向西北上到临镇就是红军“三五九旅”的地盘,北面云岩一带有北九佃的一窝土匪,东边有高柏九骆驼庙一带的土匪,南边地界就是国民党的势力范围,赤烈塬上扎一个保安团。<br>&nbsp; &nbsp; &nbsp; &nbsp;妻奶奶都不知道妻爷是什么时候参加了红军,当了地下交通员。最初的印象是,有一段时间,过几天就来一两个或三五个不明身份的人,在地头和妻爷嘀咕一阵子,说什么也不让妻奶奶听见,说完就走,走后妻爷就立即停下活计,开始上路。妻子问妻奶奶,妻爷走哪儿从不告诉她?妻奶奶说那死鬼从来不说(妻爷在家里很专横,和妻奶奶关系不好),有时整夜出去也不回家。后来妻奶奶才零星听说,妻爷是往临镇送信。从段塬到临镇总有80里路吧,他一夜打个来回,还不误第二天早上耕地。妻爷走路快那是惊人的,有一次韩城一个不知什么时结识的把兄弟捎信,让妻爷去一趟韩城,他第一天晚上出发,第三天早上就到了韩城,走了一天两夜。从宜川到韩城走一天两夜,放到现在人身上,那是不可想象的。<br>&nbsp; &nbsp; &nbsp; &nbsp;妻爷一生最辉煌的事迹,是见过刘志丹和王震。见刘志丹是十二支队打赤烈寨的时候。刘志丹打赤烈寨共两次。第一次吃了亏,失了七十多人,第二次是妻爷领的路。一人一匹马,一人一长一短两支枪,兵分两路,一路从化塬直走大路,一路从交里、兰家哨截后路,干净利落地消失了赤烈寨1000多人的保安团。就这一次,妻爷见到了刘志丹。见王震是在南泥湾,那一次妻奶奶也不清楚是开什么会,总之是接见,还带了花。<br> &nbsp; &nbsp; &nbsp; &nbsp;妻爷和国民党兵直接上仗有三次。一次打死三个散兵。那天他正耕地,三个兵痞来要抢他的骡子,好说歹说都不行。那时国民党真的像小说和影视作品中所写的那样欺侮人。最后妻爷火了,装着下犁,一把提起犁杆,一下子就打倒一个。抢了一支枪,一枪打死一个,剩下那个跪在地上叫爷爷——叫爷爷也不行!最后把三个都弄死了。当时情形,弄死一个就不能留下活口。妻爷长的人高马大,又练过拳脚,确实能打死三个人,这是妻子再三核实了的。为此妻奶奶还举了个例子,证明妻爷爷的厉害。那时狼多,有一只狼吃惯了妻爷的猪仔,妻爷很气恼。有一次死了一只小羊,妻爷就故意把它扔在一个深坑里,那狼果然跳进去吃羊,那坑很深,狼吃了羊后就不好上来,妻爷就围着坑,狼从那儿上来就在那儿打,最后把狼折腾累了,他就跳进坑,把狼打死。<br>&nbsp; &nbsp; &nbsp; &nbsp;第二次是有一天妻爷不在家,家里只剩下妻奶奶。忽然有二个赤烈寨的白军,闯到院子里,把一只克郎猪活活用木棒打死,同时抢走了几只鸡。其中一个大个子,麻子脸,操山东口音,手里提一杆称,大概是司务长之类的人员。妻奶奶奋力抢夺,用石头追打,但最终东西还是被抢走了。妻爷回来后勃然大怒,竟然只身一人去赤烈寨找他们评理。去时赤烈寨团长正好在寨中,听了妻爷的诉说,立即集合了队伍,让妻爷指认抢人的士兵。妻爷认出了那个麻子脸的山东兵。团长当着妻爷的面,让抽了一顿鞭子,并按价赔偿了妻爷的猪、鸡。从此以后,妻爷在白军中也有了影响,都说段塬沟中老陈不能惹。妻子笑着问妻奶奶,当时那么乱,你怎么敢和抢人的士兵打斗?爷爷又怎么敢去兵营评理?妻奶奶说,那些兵只所以抢人是因为饿,一般不杀老百姓,不是像现时说的见人就杀。国民党的上头纪律也严着,不过是下面乱了套了。<br>&nbsp; &nbsp; &nbsp; &nbsp;还有一次也是在地里干活。两个兵扛着一条枪,要抢妻爷的牲口。妻爷见只有两个人一条枪,也不怎么样强壮,瞅了个空子,一把把枪抢了过来,手脚利落地把子弹拉上了膛。那两个兵一看不对头,吓得掉头就跑,跑了没多远,又磨磨蹭蹭的回来了,求爷爷、告奶奶的向妻爷讨枪。把枪丢了他们回去也交不了帐。妻爷心里也两难:把枪给了怕他们反脸不认人,不给吧又怕被兵痞缠的没完,只好想了个办法,把枪给了两个兵,把枪栓子留在手里,指着对面的一个沟梁说,你们到那梁上,再返回来在地头找枪栓,让他好安全回家。最终就那样把枪给了那两个兵。<br> &nbsp; &nbsp; &nbsp; &nbsp;解放前夕的十几年,陕北是兵荒马乱的十几年,也是天灾人祸的十几年。妻爷就是在这十几年里家业发达到顶峰的。妻爷本身干活不要命,段塬沟里边边角角,只要有地,都开了荒,家里积攒了不少粮食。那时宜川县驻着张汉初的国军,临镇、云岩驻着红军,两边都缺粮。庄稼人自己也缺粮,更别说卖粮食。妻爷家里却屯着粮,每到冬天,妻爷一天驼两驼子粮去宜川,隔天驼两驼子粮去临镇。回来装几升银圆,稍带着两边都夹着棉布、食盐、药品等。慢慢两边都混了个脸儿熟,竟都给他发了通行证。这时节妻爷真的日进斗金。妻爷家里卖粮一直到解放后,丈人说他小时候,常能记起每天梁上总要下来十几个人来家里买粮。这些人来后把院子里给鸡、狗喂的食都捡的吃了,丈人吃惊的看着这些人,心想那还能吃!甚至连后来成了我的妻姥姥、妻舅的人都来他家买过粮。<br>&nbsp; &nbsp; &nbsp; &nbsp;有钱后,那些抽大烟的、赌棍都找上门来典地、卖地。妻爷就慢慢在段塬、赤烈村买了两百多亩地,农忙时雇几个长工、短工,成了个真正的地主。就在妻爷准备建屋修舍,好好发一回的时候,全国解放了。妻爷正赶上打土壕分田园的茬。家里一下子被分的七零八落,牛羊骡马充了公,地也被收归到生产队。所幸的是却没有被定为地主成份。我再三询问丈人,为什么妻爷这样显赫的地主却没被定为地主,丈人也不清楚。<br>一九五八年,全国上下一盘棋,要走合作化道路,吃集体食堂。段塬村的社员、组织要求妻爷从独居的沟里归队。三番五次的催促、胁迫,使妻爷离开了自己一手创立的家,来到段塬村。当时妻爷并没有长久在段塬村住下的意思。他想这合作社不会搞多长久,搞完了,他还要回到自己的王国,这大概是当时多数人的想法。所以大部分的东西、粮食都没带,不料这一搬他就再也没有搬回去的机会了。<br> &nbsp; &nbsp; &nbsp; &nbsp;合队后妻爷是队里的饲养员,把村里的牲畜养的膘肥体壮,谁也不曾想他竟是个很有钱的老共产党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不知嗅出什么风,开始批斗起了妻爷,让他承认吃白糖蘸辣子的地主生活,几次批斗把妻爷斗火了,他直接去延安地区不知找了谁,批了个条子,回来后就安宁了。<br>&nbsp; &nbsp; &nbsp; &nbsp;妻爷是个极节俭的人,不论是对公家的东西还是自己的东西都极度爱惜。合作社时他兼管村子里的植树造林,为了保护所植树木,他制定了“摇一摇,罚五毛,窜一窜,一块半”的管理制度,并且真正执行。村子里的孩子和大人都怕妻爷,所以段塬村沟沟壑壑至今都植满了树。那么有钱,他赶集、耕地的干粮始终都是碗大的两块玉米面片子。<br>&nbsp; &nbsp; &nbsp; &nbsp;妻爷不行的时候是七六年。那年他可能是去挖在沟里埋下的钱。他把银圆和几千元纸币埋在他们刚来生活的大柳树下。结果纸币竟然全腐烂成碎纸片了。回来后就生了一场大病,头脑变的不清了。一看到家里的碎纸片就说是钱!钱!钱!<br>七九年的后半年妻爷去逝了,八零年前半年,他向往了多年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在段塬村推行。<br>&nbsp; &nbsp; &nbsp; &nbsp;站在山头,看着苍苍黄土,绿绿杨柳掩映的段塬沟,我无法想象出妻爷到底是如何走完他传奇的一生。甚至我都不知该给他下一个地主或者是共产党老交通员的定义。但无论什么也降低不了我对他的钦佩,用我不成熟的语言粗略的记录下他传奇的一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