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您在那边还好吗？ ——深切缅怀我的父亲

肖福林

　　今年10月，是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每当我耳边响起《长征组歌》那悲壮、激昂的旋律时，思念父亲之情如潮奔涌，无休止地叩打着我记忆的闸门。
　　父亲1909年出生在湖南省资兴县（今资兴市）一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当年，曾希圣同志率领的红军队伍路过家乡时，父亲丢下田里的农活，扔下锄头，跟上队伍头也不回地走了，数月后，家人才知道父亲的去向。

　　这是父亲长征到达陝北后，在延安的留影。

　　＂抗大＂毕业后，父亲跨过陇海线，来到山东鲁南八师工作。当时，部队干部结婚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叫＂二五八团＂。即年龄在25周岁以上，党龄或军龄在8年以上，职务在团级以上，简称＂二五八团＂。
　　在组织的一番谈话下，时任山东军区野战医院护士长的母亲，嫁给了大她17岁的父亲。没有花前月下，没有卿卿我我，也没有海誓山盟。两人的背包摆放在一起，一茶缸红糖水就算拜了亲，成了家。然后，两人各自奔赴解放战场。

　　建国初始，百废待兴。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开展增产节约…… 运动一个接着一个。1953年上半年，中央从军委后勤部、装甲兵司令部、工兵司令部、中央进出口公司、盐业公司、土产公司、器材交电公司等部门，抽调了一批年富力强的干部组成＂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全国仓库调整委员会＂，父亲身在其中。工作中，父亲任劳任怨，一丝不苟，为抗美援朝和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实施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前排左起第二人为父亲，时年44岁。

　　1953年5月1日，与战友武廷萱摄于广州越秀山下中山纪念堂。

　　右为我的父亲。

　　父亲40岁时有了我。孩提时代，父亲在我的眼中，总是扳着一张坚毅而严肃的脸，虽然个子不高，但肩宽背阔，腰板挺直，走起路来噔噔的，一副军人的气质，甚至让人望而生畏！以致好几岁了，我才敢怯生生地叫声"爸爸"。
　　那时，尽管不知道今后人生的路该如何走，但童心的天真无邪，却让我知道，红军是天底下最好的队伍，爸爸是党的人，我就是党的孩子……
　　童年的记忆是说不完的，一个好父亲，对子女一生的影响有多么重要，在我成家并有了孩子后，才深有体会。

　　这是孩提时的我。

　　1965年夏天，我第一次远离父母去南京读书，父亲赞许道：好男儿志在四方！ 临行前，父亲送我一件礼物：一床日本军毯。这是日军侵华的铁证！至于它什么时候到的父亲手中已无从考证。尽管它的绒毛已褪去，但它却陪伴我度过了大半个世纪。

　　1968年初夏，父亲风尘仆仆来到南京，在学校小住期间，参观了南京长江大桥，拜谒了中山陵。

　　这是我和父亲在校门口小桥边合影。

　　这是我和父亲在南京长江大桥桥头的合影。

　　这是我和父亲在南京中山陵的合影。

　　1976年10月，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人心大快！这是父亲在家中看刊有华国锋同志头像的《解放军报》。

　　父亲离休后，他仍旧每天读书、看报、写日记。除按时参加党组织生活外，还应＂中央文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的要求撰写回忆录。所不同的是，父亲又多了两个＂官衔＂：校外辅导员和居委会党支部书记。

　　这是父亲向中、小学生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手稿：＂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长征记＂。

　　从1965年离开父亲身边到1995年父亲去世，在这30年的时间里，除每次回家探亲亲耳聆听父亲的教诲外，我和父亲大都通过书信沟通、交流。刚入校时，父亲来信要我时刻保持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不要和同学攀比。＂文革＂初始，父亲来信要我安分守己。毕业分配时，父亲来信说：哪里黄土不埋人！要我服从组织分配。参加工作后，父亲来信要我积极靠拢党组织，争取早日入党！80年代末、90年代初，针对社会上的不正之风，父亲将一首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曲谱成的《干部廉政歌》寄给我，要我不仅会唱，还要努力践行。
　　父亲的来信，字里行间无不体现着他对儿子的爱和期望。从中，我也深深感受到父亲的伟大和父爱的深沉！

　　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父亲1933年离开父母，一直到1950年才得以回家，没想到，到家映入眼帘的竟是长满杂草的两个黄土堆。由于土匪袭扰，父亲在家只住了三天就返京了。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綠了资兴，从县城到烟坪的公路也修通了，乡亲们多么希望父亲再一次回到生他养他的故乡啊！
　　1984年12月，湖南省资兴县（今资兴市）县委书记带队来京，走访、慰问资兴籍红军老战士。

　　这是在座谈会前合影。左二为父亲，左四为时任资兴县委书记的甘子良同志。

　　80年代初，父亲与老战友——原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军医大学校长向进（左）合影。

　　1984年夏，父亲游览北京颐和园。

　　1985年10月，父亲游览北京戒台寺、潭柘寺。

　　＂爸爸：儿子多么希望您能像＂老寿星＂一样健康长寿啊！＂您却认为，生老病死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不论何时何地都应保持乐观向上的情绪。父亲每晚的《新闻联播》必看外，《动物世界》是他最喜爱的节目。他常说，生命在于运动。父亲每天起床做的第一件事，是做他自编的一套养生操，既能活动关节，又能解除疲劳，起到延年益寿的作用。
　　父亲出身农家，主张多食五谷杂粮。他不相信补品，以致老战友送的人参，因年久霉变而扔掉。
　　父亲一生酷爱辣椒，几乎每餐都离不开辣椒。也许，正是这个＂不怕辣＂的嗜好，磨练了父亲＂不怕牺牲，勇往直前＂的坚强意志，培育了父亲＂宁折不弯，刚正不阿＂的高尚情操。

　　1985年10月，父亲在北京陶然亭公园＂老寿星＂塑像前留影。

　　1990年4月，父亲应邀参观、游览了他盼望已久的＂葛洲坝＂和＂小三峽＂。未到宜昌前，先在＂三线＂（湖北宜城）儿子家作短暂停留。期间，父亲将《雷锋日记》又工工整整抄录了一遍。

　　这是父亲利用抄录间隙，点燃一支香烟，休息片刻。

　　游览襄阳＂古隆中＂，儿子一家三口
　　和父亲的合影。

　　1990年4月，父亲以81岁的高龄参观了＂葛洲坝＂，并由江轮换乘小艇游览了＂小三峽＂。望着那湍急的江水，父亲兴致勃勃地向随船游客讲述了当年红军抢渡大渡河，飞夺泸定桥的情景。
　　当晚，我们下榻宜昌宾馆。为给父亲解除疲劳，我放了满满一浴盆热水，不承想又受到了父亲的批评。我连忙向父亲解释：＂我们是掏了钱的。＂ ＂掏了钱也不能浪费呀！＂望着父亲严肃的面孔，我霎时羞红了脸，无言以对。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一生节俭的人！

　　这是父亲在＂葛洲坝＂坝顶上。

　　我和陪同父亲一起参观、游览的二妹、三妹在大坝上同父亲合影。

　　父亲在长江游轮甲板上。

　　父亲去山西太原总后干休所看望老战友，这是父子俩在火车上。

　　1990年年底，父亲患脑栓塞住进了医院。此后，父亲几乎每年都要住院。1995年年初，我和妻子陪父亲在病房度过了他生前最后一个春节。
　　大年三十晚上，窗外万家灯火，礼花不时映红了天空。病房内，静得只听见墙上钟表发出的＂嘀嗒＂声和氧气瓶发出的＂嘶嘶＂声。
　　父亲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左半边肢体已失去知觉，两胯及足跟部已生了褥疮……
　　眼看假期临近，我不得不告别父亲返回湖北。没想到，这竟是我和父亲的最后一面！

　　1995年5月15日，父亲久病医治无效，撒手人寰。我急匆匆赶回北京，一下火车，我的两腿就像灌了铅似地也不知怎么走出的北京站。
　　当我走进病房，只见父亲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兄弟姐妹围了一圈。我一下扑了过去，跪倒在父亲的脚下，大声哭叫着：＂爸爸，我是福林啊！您的儿子回来了，您再睁开眼看看我呀！＂我把爸爸的手轻轻贴在我的脸颊上，＂爸爸的手还温着哪！＂ 尽管我声嘶力竭地叫着，爸爸却再也听不见了！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朦胧中，爸爸轻轻向我走来，说了一句：＂你们要照顾好你们的妈妈！＂，一眨眼，爸爸就不见了。
　　当我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父亲生前战友、同事、好友、家乡代表和各级领导纷纷送了花圈并在签到簿上签名，对父亲的去世表示沉痛的哀悼。

　　八宝山革命公墓一号告别大厅布置得庄严、肃穆，哀乐低徊。父亲的遗体覆盖着中国共产党党旗，安卧在鲜花翠柏中。母亲率领子女和孙辈站成一排，在无比悲痛的气氛中，迎候人们前来吊唁。

　　父亲的遗体停留在火化间，兄弟姐妹向父亲做最后的告别。我亲吻着父亲的额头，尽量控制着不让泪水落下来。当父亲的遗体缓缓推入焚化炉的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爸爸真的走了，再也见不到亲爱的爸爸了！此时，撕心裂肺的哭声、叫声混在一起：＂爸爸，您回来呀！＂＂爸爸，您别走！＂ 此情此景，足以感动神灵，让苍天落泪！
　　通往焚化炉的门闭合了，直到此时，我才真正领悟到，什么叫生离死别，阴阳两隔。

　　爸爸：每年清明节我们去看您，妈妈都要在您面前诉说一番。她不无骄傲的对我们说：＂我已经超过你们的爸爸了！＂（指寿命）
　　爸爸：您离开我们已经21个年头了，尽管我们一群儿女和孙辈带给妈妈不少天伦之乐，但是，谁也不能代替您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不能驱散您走后留给她的孤独。

　　我和大姐都出生在山东，大姐比我大两岁。行军时，妈妈一副箩筐，一头坐着我，一头坐着姐姐，渴了就喝山沟里的水。到了驻地，妈妈就把我们寄养在老乡家中，饿了就向老乡讨碗米湯喝。那年，姐姐不幸染上了伤寒病，差点儿夭折。
　　一对苦命的姐弟俩就这样一天天长大。

　　这是姐弟俩在纪念父亲诞辰100周年座谈会上同妈妈合影。
　　左一，我的妻子。左三，我的姐夫。左四，我的姐姐。

　　父母养育了我们兄弟姐妹八人。爸爸生前笑称：你们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不论是入伍、升学、招工、提干、入党、分配工作，我们没有一个＂走后门＂。大家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为党和国家作着贡献。 如今，我们大都已退休在家，安享晩年。

　　这是2012年春节，兄弟姐妹八人的合影。

　　中年时期的父亲。

　　爸爸：这辈子，儿子尽孝还没有尽够！我多想再给您做几年米酒，再为您搓搓澡，捶捶背，再陪您多走几个地方，领略祖国的大好河山啊！
　　爸爸：再过几天就是＂父亲节＂了，儿子为您点播了《过雪山草地》，不知您听到了没有？记得1995年春节，我为您播放《长征组歌》，您从昏睡中醒来，脸上泛着红光，嚅动着嘴唇，不知是在轻轻哼唱，还是留恋长征路，怀念牺牲的战友？
　　每逢佳节倍思亲。爸爸：不知您在那边过得还好吗？在那边，有您的首长，有您的战友，您不会寂寞的！
　　爸爸：这辈子做您的儿女，我们没有做够，央求您下辈子，还做我们的父亲！

　　后记：

父亲走后，我常常默默地回想父亲的一生。红军长征，从最初的八万余人，到最后的不足三万人，许多红军战士都倒在了长征的路上，父亲走了过来，他是幸运的；八年全面抗战，多少战士浴血奋战，血洒疆场，父亲熬了过来，他是幸运的；三年解放战争，多少战士为了新中国的解放，倒在了枪林弹雨中，父亲看到了第一面五星红旗的升起，他是幸运的；经历了新中国的建设和发展，父亲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见证了祖国日新月异的变化，他是幸运的……

时代变了，但父亲的初心始终没变，父亲的信仰始终没变，父亲的作风始终没变！陪伴他一生的长征精神，使父亲迈过了一道道沟沟坎坎，克服了一个个艰难困苦，在人生的旅途中充满了自信和力量。

父亲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遗产，但他给我们留下的长征精神，却是我们受用一生的精神财富。我们为有这样一位父亲感到无比幸福和自豪！

《长征精神心永存》

家境贫寒放牛娃，生在湖南小山村。

忽然一日红军过，撂下锄头快步跟。

围追堵截何所惧，抗日救国为己任。

雪山草地脚下踩，坚信马列主义真。

八年抗战日本降，大解民族心头恨。

解放战争驱老蒋，民主建国心振奋。

全国解放回故里，只见屋后两孤坟。

自古忠孝难两全，养子方知父母恩。

兢兢业业搞建设，鞠躬尽瘁为人民。

十年磨难不动摇，柳暗花明又一春。

人老心红离不休，传统教育抓根本。

生命尚存不歇脚，老有所为不惜身。

年少离家去求学，教子修身示后人。

书信往来三十载，父爱如山似海深。

人生自古谁无死，八十有六叶归根。

含辛茹苦育儿女，吾辈涕零唯感恩。

安分守己功无量，荣华富贵若浮云。

前赴后继跟党走，长征精神心永存。

——肖福林

1996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