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1) </h3><h3> </h3><h3> </h3><h3> </h3><h3> 睡觉,给九班副累够呛!这个累呀,磨牙放屁、做梦翻身、爬坡涉水、扔山撇海,累的那是腰酸腿疼骨软筋麻。一夜混搭穿越,懵懵嚓嚓舞眯三道,三七不靠四六,春秋大梦一场。
</h3><h3><br></h3><h3> 梦里头没别的,都跟“马”沾边。俩眼皮搭边儿就开演,上半场,歌舞升平、诗情画意;“马儿呀,你慢些走哇慢些走喂,我要把这美丽的景色看个够,噢噢哦噢噢”,“马铃响来哟玉鸟唱,我陪阿黑哥回家乡,远远离开热布帕拉家啊”,“马是什么马?卷毛青鬃马!刀是什么刀?日本指挥刀!何人所赠?皇军所赠”,“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h3><h3>
后半截梦,切换、整外国去了;马尔萨斯论述人口,马克思讲资本论,马雅可夫斯基诗朗诵,还有马圈子,他姥姥家,生他养他的地方。
</h3><h3>
天亮了,快醒了,来个回笼觉吧,也没消停,记忆的梦靥没完没了,朦朦胧胧、魔怔似的又回到马圈子炕头儿,想起青梅竹马的马、牛头马面的马、木牛流马的马、关东响马的马、兵马未动的马、马首是瞻的马、声色犬马的马、走马观花的马、铁马冰河的马、金戈铁马的马、马革裹尸的马,这梦做的,彻底掉马圈子里了。<br></h3> <h3> (2)</h3><h3><br></h3><h3> 水是有源的,树是有根的,万马奔腾入梦乡,肯定是有原因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切,缘于一个女孩儿,女孩名叫巧玲,巧玲姓马、马巧玲。
</h3><h3><br></h3><h3> 说起来,九班副也是心知肚明,事儿可能性不大,可她、马巧玲,她就往梦里钻,你说有啥办法,整的,九班副深一脚浅一脚,崴进单相思的高粱地了。这几天,九班副看见师兄就打怵,师兄那警惕的眼神儿,虎视眈眈、咄咄逼人,恨不得在马巧玲周围路障设桩,或者全部清场,就差像孙悟空似的,给巧玲划一大圆圈儿,直接屏蔽。
</h3><h3>
九班副刚睁开眼睛,震耳欲聋的马蹄表又铃铃响了,寸不寸你说,跟“马”摽上了,破马蹄表,掉漆缺碴,土掉渣老掉牙了,该响不响,不该响吱哇乱响,上班儿这人都要走了,它在那儿蹦高乱叫唤,烦人透了,真想举起来顺窗撇了,一想算了,饶他一命,高抬轻放,赶紧上班儿走人吧。</h3><h3><br></h3><h3> 街上,曙光初照,满城尽是蓝夹克。蓝色工装,是大国营、军工厂的标志,别看麻麻约约的劳动布,身份的象征啊!九班副的工作服,已经收腰改档了,要不然裤腰能甩大锣。蹬上白山自行车,上马路汇入车流,马路上,一码蓝工装,自行车流像蓝色的多瑙河,蓝水荡漾,波光粼粼。</h3><h3><br></h3><h3> 三号门,大敞四开,大门宽窄像广场,四辆卡车并排进出都余富,两边站岗的战士荷枪实弹,蓝色多瑙河骤然浪花激荡,人们纷纷下车,亮证进门,鱼贯而入。军工生产,保密单位,连厂名都用代号,没通行证寸步难行。<br></h3> <h3> (3)</h3><h3><br></h3><h3> 九班副随车流到了门口,挺腰甩胯蜻蜓点水进入三号门,飞腿上车,一阵猫腰狂蹬,蓝色工装夹克衫,像鼓起满满的船帆,乘风破浪,激流勇进。九班副撅起屁股紧倒腾几下,越过铁道专用线,一个弧线顺路右拐,嗖地进入一个庭院。幸亏今天铁路道口没甩车头,不然堵个十分八分钟就迟到了。</h3><h3><br></h3><h3> 他们班组独门独院,进院正对门,是一个简易工棚,临街右手边三间偏厦作为更衣间兼休息室。马路对面,凌空架设的进煤除尘管线徐徐滑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炭味道。高高耸立的锅炉房,建筑外形大气伟岸,像豪华的剧场,别看名字叫锅炉房,这是大型军工厂综合热力枢纽,厂房里都是国内一流的动力配套设备。悬空的天车嗡嗡作响,有条不紊,把重型设备材料吊挂到指定地点,“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的一抓就起来”。高耸的锅炉像是黑金锻造的楼房,一眼望不到顶,厂房窗明几净次序井然。据说,上级检查设备,戴着白手套旮旯犄角摸,机器设备要求一尘不染。</h3><h3><br></h3><h3> 九班副这个班组别有洞天,单独一个小院,平日里,黑漆铁门紧闭,师徒几个人,头盔、墨镜、面罩、套袖、水靴、白帆布防护服,全副武装披挂上阵,手持呼呼吐着火舌的焊枪,噼噼啪啪火星飞溅、弧光闪烁,那边老式风扇摇头摆尾狂风怒吼。冷不丁进院,以为正在上演外太空警匪枪战大片呢,其实,这是抓革命促生产,紧张繁忙的工作现场。班组主要工序是焊接、切割,安装大型成套锅炉设备。院落棚厦里,铁板、槽钢、角铁、螺纹钢码放得整整齐齐,工棚里,有焊机、焊枪、焊罐、门口还有藤蔓掩映的露天车棚。</h3><h3><br></h3><h3> 师傅们已陆续到了,正忙碌低头换工装。这个班组原来十个人,八个师傅、两个徒弟。俩徒弟,一个是巧玲,巧玲长得小,虽然参加工作早一年,新来的师弟没人称她师姐,都管她叫巧儿、玲子或者小马。另一个必须叫师兄,按厂里的规矩,先来后到、长尊有序,早一天上岗也是师兄。师兄个头儿不高,嘴唇上边一层毛茸茸的小胡子,穿上焊工服威武雄壮,像哥萨克骑兵远征归来。</h3><h3><br></h3><h3> 师兄是接班进厂。军工厂多年没进新人,生产线技工青黄不接,一些老职工,虽然没到退休年龄,也申请提前退休,把子女安置到工厂。既解决了新生力量和劳动力不足,又安置了家里的待业青年,缓解了家庭困难。“接班”,作为特殊年代的特殊产物,不成文的规定延续多年。后来有人说,成熟的技术工人提前离岗,说浪费是轻的,说暴殄天物也不为过。</h3> <h3> (4)</h3><h3><br></h3><h3> 师兄跟巧玲脚前脚后进厂,班组唯一一对青年工人,年龄般配、秉性相投、金童玉女、佳偶天成,不长时间就对上眼儿了。工作互相帮助,生活互相关心,中午带饭盒躲在一边,你一口我一口共进午餐,抢进度的时候,师兄帮助巧玲抢工期。文化宫经常演电影或文艺节目,班组一发招待票,师傅们特意让给他俩,有回看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他俩回来绘声绘色叙述,阿米尔怎么冲,古兰丹姆如何笑的桥段。师傅们看着他俩出双入对,打心眼儿里高兴,时不时开玩笑,早点让大伙儿喝喜酒吧,他们笑而不语、欣然接纳。</h3><h3><br></h3><h3> 师兄的母亲没到四十五岁就退休了,师兄接班进厂前,一直在农村姥姥家,家里兄弟姐妹多,他在农村吃苦受累,作为补偿吧,把唯一的接班指标给了他。师兄寄养的地方在哪,他一直没说,有时赶上着急了,扯脖子喊一嗓儿就暴露了,“干绳么呀?伙计!”乡音未改,八九不离十是山东老家的。</h3><h3><br></h3><h3> 师兄干活有眼力见儿,班组师傅多徒弟少,师兄不仅一星管二,几乎包打天下,所有师傅都伺候到了,早早来上班,打水、擦地、摆放工具,连厕所澡堂都收拾干净了。遇上赶工期、抢进度,二话不说,每次都最后一个走。班组里评先进生产者、车间里上报红旗手,基本都是他包圆儿了,师傅没少夸他是个好苗子。几个复员兵虽然曾经在农村战天斗地修梯田、在部队投弹、刺杀、练打靶,初来乍到,一下子还真有点懵门儿,他们敬佩师兄,管他叫“铁打的骨头,举红旗的人”。</h3><h3><br></h3><h3> 师兄干活有股倔犟劲儿,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活儿不干好誓不收兵。那天有个大型工件,据说材料老精贵了,干不好就报废,损失就大了。几个回合没拿下,师傅们都没招了,班长说下午再说吧。吃完中午饭,大家打盹眯瞪一会儿,中午的太阳,晒得人冒油,不干活都打蔫儿,师兄鸟悄儿套上工作服,穿上大皮靴,戴上防护罩,钻进闷热的工棚。这活儿特别抠手,是在槽钢里焊接特别薄的锡板,锡板薄露透,不小心焊漏了,劲儿大粘连了,技术难度大,必须要求无裂缝、无气孔、无夹渣。下午人们睡醒一上班,班长惊叹喊起来,“快快快,都来看一看,这是我们徒弟干的”!只见在槽钢凹陷处,一波一波鱼鳞状焊纹,像北陵公园青年湖秋风吹起的波浪,一丝一丝、一纹一纹,整整齐齐像绣花绣上去的,班长高兴的拍着师兄肩膀。“这活儿干的。都快超过我了”,班长是八级大工匠。</h3> <h3> (5)<br></h3><h3>
师兄工作中无论脏活、苦活、累活,当仁不让一马当先,泼辣凌厉风格延续到各个领域,尤以吃相为甚,当然,在师傅和巧玲面前,还略微斯文有所拿捏。一旦脱离视线射程,那就甩开腮帮子开造了,如果把吃饭参照文学名著场景的话,师兄吃相,属于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兼拳打镇关西风格。
</h3><h3><br></h3><h3> 一天午饭,师兄从帆布兜里掏出一纱布包裹的盖帘儿,盖帘摞着焦黄干脆的苞米面煎饼,旁边一捆翠绿嫩白的大葱,又倒半碟色如琥珀的豆瓣大酱。但见师兄轻展猿臂,慢铺煎饼,操起两根儿翠绿嫩白大葱,蘸匀大酱,一颠一倒码齐置于煎饼之上,捋着边卷起,双手捧花状,纳入口中,张嘴便咬。槽牙牵着咬肌、咬肌带着脖颈,脖颈别着劲儿,一副华山论剑倨傲群雄,爱谁谁的架势。时而闭目凝神达摩面壁细细品味,时而张牙舞爪怒目金刚狠咬猛嚼。片刻功夫,风雷激荡风卷残云,整个一出现代行为艺术表演,最后煎饼碎渣残边亦全部倒入齁咸酱碟,一根儿大葱从头到梢,酱碟抿得溜干二净才鸣金收兵。</h3><h3><br></h3><h3> 一缸保健茶咚咚咚顺下,师兄咧嘴一乐。都说笑不露齿,师兄不惯那鸽子,参与围剿煎饼的火力点全部暴露,那大门牙、二犬牙、三槽牙,悉数现身皇天后土,连隐蔽战线潜伏多年的牙花子、牙槽子、牙床子,都闪亮登场,深喉之处小舌头也呼之欲出,遥相呼应。<br></h3><h3><br></h3><h3> 巧玲文静、秀气,和师兄反差极大,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吃有吃相。说起来,巧玲长相也不是特别好看,就是经端详,怎么看怎么顺眼,挑不出毛病来,而且心地单纯善良,人说她是“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这样的好姑娘,打着灯笼也难找。几个新来的复员大兵没有一个不动心,有句话形容的好,老太太褥子、垫(惦)上了。九班副那就不用说了,见面就迷糊了几乎,像被小英雄雨来引进了葫芦峪,不知道东南西北,有事儿没事儿咸的淡的大献殷勤,但师兄警惕的眼睛明察秋毫,严防死守,没有任何机会。班组的工作日复一日、平平淡淡,就这样慢慢的过着,师兄和巧玲的感情,像八级工匠的焊活儿,牢固紧密无缝链接。</h3> <h3> (6)</h3><h3><br></h3><h3> 九班副“官”至副班长,复员后喜欢自称九班长,可人们偏偏叫他九班副。九班副看巧玲第一眼就着迷了,他做梦都想找这样的媳妇儿,俊俏、文静、能干活儿、体贴人儿,可是,人家名花有主,班组小院巴掌大地方,明睁眼露众目睽睽,实在是机会渺茫。<br></h3><h3><br></h3><h3> 车间里青年工人多,年终岁末经常唱歌联欢。师兄缺五音少六律,完整的歌从来唱不全,偶尔哼唱两句,“大老爷们爱唱歌,唱起歌来乐呵呵”,还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的曲调。九班副发现新大陆似的,说一帮一一对红,非得培养师兄唱歌,然后拉着师兄参加全车间晚会。</h3><h3><br></h3><h3> 师兄还兴奋够呛,一上台就有点傻了,都不知道怎么上去的,差点顺拐。他俩二重唱《真像一对亲兄弟》,你一句我一句,“我叫王小义,我叫买卖提,今年都是18岁,个头差不离,哎个头差不离,”观众这个笑啊,什么差不离啊,明显矮一截子,那九班副细高挑个儿、脸皮也白净,师兄更像是跟班的哥萨克骑兵保镖。更可笑的,师兄唱的低音部分,让九班副都带沟里了,尴尬的干张嘴不出动静儿,整个一陪绑。唱完了,师兄还美滋滋儿下台,径直奔巧玲过去,巧玲这脸哪,高粱熟了红满天,转身,给他一个大后脊梁。</h3><h3><br></h3><h3> 事后,人们指责九班副,“干啥呀你?太不厚道了,这不往里边装谁呢吗?”九班副脖子一梗,“谁让他山东老侉口音啦,节奏跟又不上趟,再说也没捆他上台。”</h3><h3><br></h3><h3> 过几天,九班副不知从哪儿淘弄个口琴,国光牌、营口产的重音口琴。一到午休时间,就掏出来显摆,趁巧玲在场,啪一声打开精致的方盒,掀开一小块锦锻帕,小心翼翼拿出口琴,先擦擦明亮的琴身,抬手阳光一晃,锃明瓦亮。然后轻轻含在嘴里,左磨右蹭。于是,每天午休,爬满藤蔓的车棚,传来了悠扬的琴声,九班副得意洋洋,左手抚着口琴,右手打着节奏,有时候脚尖儿也上下踩着点儿,尤其吹奏四分之三曲子,蹦嚓嚓、蹦嚓嚓,一边手舞足蹈打着节拍,一边用眼睛瞟着巧铃,巧玲懒得听那动静,惺惺人,一扭头,钻自己的小更衣室。</h3> <h3> (7)</h3><h3><br></h3><h3> 班组小院两扇黑漆铁门上,写着“安全生产,人人有责”四个白字,两边门垛爬满了丝瓜藤蔓,鹅黄嫩绿灰褐的藤蔓五彩斑斓,顺着门垛铺天盖地延伸,铁条焊的车棚两侧,有“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云字卷,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个绿色茅屋。</h3><h3><br></h3><h3> 九班副每天在绿色茅屋里吹口琴,有忧愁的、有激昂的、有欢快的、有抒情的。收音机里文艺节目少之又少,样板戏又过时了,几首干干巴巴的歌曲接不上溜,再就是早晨的每周一歌,九班副也坚持每天一曲。别看九班副焊缝经常跑偏,吹口琴非常在行,凡是能哼哼出来的曲儿,就能吹出来调儿,有“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有“台湾同胞我的骨肉兄弟”、“千年的铁树开了花”、“挑担茶叶上北京”、还有“不敬青稞酒呀,不打酥油茶呀”、“我站在金色的炉台上”,九班副会的曲子老鼻子了。</h3><h3><br></h3><h3> 师兄像没听着似的,每天抠搜着看书,什么《焊工工艺学》、《金属材料大全》、还有四零一工学院编辑的《焊工技术》,都翻飞边了,还是低着脑袋翻来覆去又写又描。巧玲慢慢感觉,悠悠扬扬的口琴声挺好听的,有一天,巧玲从更衣室走出来,绕过闷头看书的师兄,来到绿色茅屋,问九班副,会那首《冰山上的来客》插曲吗?九班副笑眯眯说,当然会呀,连忙捋话茬儿唠起来,从雷振邦作曲、天山高原曲风,讲到雪山哨卡、洁白无瑕的雪莲花,最后跟上一句,我把这首歌曲,献给玲子,我心中圣洁的雪莲花。一会儿,慢悠悠的韵律,随着高天的云卷云舒飘出很远很远,“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当我离开她的时候……”。巧玲从陶醉中羞赧的醒来,带着艳羡的目光,笑了,露出晶莹的小虎牙,她转身进入更衣室,又推开黑漆大门出去了。</h3><h3><br></h3><h3> 片刻,巧玲气喘吁吁回来,递给九班副一个玻璃缸,玻璃缸透明杯底滋滋窜着气泡,往上返着凉气,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玻璃缸杯子是装麦乳精瓶改制的,有菱形起凸的麦穗花纹,外边罩着红色尼龙丝套,这是巧玲从高温工段特意要的保健汽水,九班副接过来玻璃缸,一仰脖喝了,呃,打个饱嗝,盯着巧玲说,“这是我一生中喝到最甜的汽水,真甜!”</h3> <h3> (8)</h3><h3><br></h3><h3> 小青年下班,不时兴马上回家,也没什么娱乐活动,就是打哈凑趣儿打打扑克,扑克主打项目是“三掐一”,一般轮不上师兄上车场,他经常把一手好牌打糟贱了。一次,师兄手里牌俩王一二,要双儿,底牌上杆枪刺,要搁别人,这牌起码大剃,最损也是小成。可他倒好,不但破了,还破的稀里哗啦,竟然让人篓抠上炕了,也不知道师兄这牌是咋打的。</h3><h3><br></h3><h3> 还有一回打娘娘,四个人俩俩一伙,对家一个劲儿暗示,鼻子都挪位了、眼睛都出框了,就差喊口号了,一再暗示他发“对儿”,可他倒好,楞呵的光看自己牌,继续放“单儿”,没把对家鼻子气歪。最后对家当“大供”先出去了,还给他借个光儿,珊瑚岛的死光,可他还是被对方闷进洞,当“砬客”了。这臭手,以后说啥也没人跟他一伙儿了。后来,传过来打扑克方法,叫六冲,听说他要上场,干脆,黄局儿,人们宁可不玩,也不跟他一伙了。</h3><h3><br></h3><h3> 更有意思的,有回打扑克鏖战正酣,静悄悄的,他整出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不能啊?屁股下边是铁架木板条加固椅啊,怎么整出扯布的动静呢?”师兄慢条斯理的声音,像轻扯绸缎,“谁呀?”有人明知故问,“谁呀”?师兄若无其事,继续说,“谁呀?该谁出牌啦,啊?”一会儿,断帛之声轰然而起,嗤、嗤!大伙捂住鼻子全体起立,倒退半步,“大哥,太狠了,乡亲们受不了了,你这不光大葱、还掺了辣酱味儿,迷幻组合,太冲了”。师兄头不抬眼不睁,“啊?有人要没?没人要,我抬腿走人啦。”随后,扯起半张职工报,歘拉撕开,胡乱捂住口鼻,突突、突,这擤鼻涕动静,整个一哈雷摩托排气管塞住了,工友们目瞪口呆,“大哥,咋的?咱这双管齐下啊?”师兄若无其事,“该谁啦?出牌啊!”</h3> <h3> (9)</h3><h3><br></h3><h3> 缠绵的丝瓜藤蔓慢慢枯萎的时候,“瓜秧断了哈密瓜不在香甜”,巧玲跟师兄说不处对象了,同时,强烈要求调出这个班组,报告打了好几次,车间也没有批准。</h3><h3><br></h3><h3> 一天刚蒙蒙黑,人们都已陆续下班,巧玲从班组简易洗澡堂出来,身上水汽尚未散尽,发梢飘着海鸥洗发膏清香,拍匀面颊上友谊雪花膏,换上蝴蝶袖衬衫走出铁门。出门不远,铁道口信号灯下,九班副一脚离地,跨着白山自行车左右顾盼,巧玲三步并作两步,扭身坐上后货架,拦腰揽住九班副,晚霞映衬着巧玲绯红的脸庞。<br></h3><h3><br></h3><h3>
透过污涂涂偏厦窗户,看着巧玲坐上九班副“二等”车走了,夜色苍茫,孤帆远影。师兄慢慢的垂下头,伸手抓一把蓬乱的脑袋。已经几个礼拜没剪头了,跄毛搭嗤的长发耷拉到耳垂,后脑勺一撮头发立楞着,大芦花鸡冠子似的一抖一抖,唇上的胡子打着黑绺,快赶毡了。</h3><h3><br></h3><h3> 天大黑了,师兄还没走,“第八个是铜像”一样,静静蹲在木板条铁架椅上。从不抽烟的他,卷起了铁罐头盒里的蛤蟆癞,抓起一捏烟丝笨手笨脚卷上,下嘴唇舔一下烟纸,叼嘴里,划着火柴点上烟,唇上胡子绒毛一闪,差点燎着,他干咳嗽几声,把烟掐了,脚尖儿拧着劲儿打着旋儿抿灭了烟蒂。</h3><h3><br></h3><h3> 师兄困兽般在屋里转了几圈,从班长神龛似的工具箱,翻出一个塑料酒桶,倒进搪瓷杯,咚咚倒杯子里,仰脖灌一口,立刻眼珠通红,差点呛出眼泪。他哗啦一声,窜冲出屋外,跑到工棚里,操起焊枪,点着了火。霎时,红红的火焰嗤拉嗤拉响,火焰映红了脸庞,燎着了发梢,他高擎焊枪,把火苗慢慢调成橙色,火苗越来越小,变成蓝色、又成了紫色、豆粒儿大小,紫色的火点,像幽灵的眼睛,滋滋发着亮光,突然,嘭的一声,紫色火点熄灭了。天地漆黑、万籁俱寂、时空静止,咚、咚、咚,师兄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h3><h3><br></h3><h3> 师兄再次点着焊枪,红彤彤的火焰在寒风中怒吼,把院子映照通亮一片,师兄仰望星空,用嘶哑疲惫的声音喊一嗓子,像怒吼的雄狮对天长啸。这呐喊,地方口音浓郁,极具民间特色,不是“干绳么呀伙计”,不是“向天再借五百年”,而是、这么说吧,纸面翻译出来,意思是呼吁,跟玉皇大帝老伴儿性接触。<br></h3> <h3> (10)</h3><h3><br></h3><h3> 巧玲没有调走,每天按部就班,却传说师兄要调走,整个一个剧情大反转。不管咋地,人们心里都一块石头落了地,要不你说咋整?他仨抬头不见低头见,每天演“三岔口”似的,瞅着都揪心。原以为师兄要调别的单位,后来才知道,他要跟随父母全家调到三线企业,到贵州省一个叫安顺的地方。那时提倡“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儿安家。”还有个说法,叫“好人好马上三线,备战备荒为人民”。师兄家去三线有另外的原因,他家兄弟姐妹多,大多没工作,据说去了能进厂上班。</h3><h3><br></h3><h3> 师兄离别的具体时间谁也不知道,一天傍晚,临下班之前,师兄把工作服叠的板板正正放好,工具一件一件登记上交。跟大家说,明天早晨我离开沈阳,起早的火车,谢谢师傅和师弟们多年的照顾。大伙没成想这么突然,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明天就走哇?巧玲楞了一下,慢慢回到她单独的小更衣室,师兄似乎欲言又止,等了好一会儿,见巧玲迟迟没出来,正要转身离去,小更衣室的门缓缓开了,巧玲眼圈红红走出来,双手捧着尼龙丝套的麦乳精杯子,默默塞进师兄怀里,刚喊一句“师兄”,就哽咽了。<br></h3><h3><br></h3><h3> 师兄离开沈阳半个月之后,班组收到一封挂号信,来信沉甸甸的,信皮儿写着沈阳328信箱80A安装班收。信纸一共两篇原稿纸,开头第一句是,师傅们好,见字如面,下边写满了班组人的名字,除师傅师兄弟还有巧玲和九班副。信封里夹着十块钱,说中秋佳节快到了,请师傅和师弟们吃一顿团圆饭,还有五斤全国粮票,特意说是给巧玲。一张黑白照片,是师兄在天安门广场,倚着金水桥栏杆照的,天空灰蒙蒙的,师兄抿着嘴角,表情木讷似笑非笑。师兄信里说,三天三夜的闷罐火车走走停停,下了火车,又坐了半天敞篷汽车才到工厂,这里偏僻隐蔽,穷乡僻壤,“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四面都是大山,离城市老远山西了,比从三台子到太原街的距离还远,十分想念班组,想念师傅师兄弟,想念三台子。</h3> <h3> (11)</h3><h3> </h3><h3><br></h3><h3> 九班副也上调了,先抽到了车间办公室,又抽到了分厂,专职的政工干事,成了分厂的大忙人儿,劳动竞赛、评优选先、加班奖金、女工保健、计划生育,无所不管,每天忙的脚打后脑勺。他跟巧玲结婚了,生了个小女孩,还分到一个三家共用一个厨房的单间。渐渐的,人们淡忘了师兄,班组太忙了,随着科研生产、项目上马、新机试飞,各项任务一个接着一个,人们一心朴实盼着涨工资、发奖金、买房子。 </h3><h3><br></h3><h3> 近些年,班组老师傅们都已经退休,连九班副这批当年的青年工人,也到了退休的年龄。人们开始频繁聚会,没有理由,相识就是缘分,聚会就是理由,逮着就聚,见面就会,从幼儿园大班一直到退休,人生各个阶段都张罗聚会,呼朋唤友吆五喝六,要一星期不在朋友圈发个聚会照片,出门都没脸见人似的。有一点规模的酒店都人满为患,各种聚会吵吵呼喊挤挤嚓嚓,好像天下大同,大唐盛世,“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班组聚会的酒桌上,不经意间,偶尔聊起大师兄,都说他为人厚道仗义,技术攻关是“大拿”,只是不知道,他在贵州三线军工厂生活的怎么样,一直没有他的消息。</h3><div><br></div><h3></h3><h3> 生活,就像二号门转盘小楼食堂的尖椒干豆腐,虽然清汤寡水,那淡淡的烟火味道,总是让人牵肠挂肚;</h3><h3> 事业,真是蹬自行车爬辽宁大厦大上坡,不绷紧了腿卯足了劲使劲倒腾几下,很难登上一个更高的平台;</h3><h3> 老友,好似破败的灯光球场,就算衣冠不整不修边幅,只要提起儿时的小名,总能想起久远的记忆;</h3><h3> 爱情,恰如夜卖店扒堆卖茄子,赶上哪铲子是哪铲,不是你想要啥给你啥;</h3><h3> 情感,好比坐在文化宫皮沙发上看演出,也曾心旌摇曳热血沸腾,无奈曲终人散翻凳离席形同陌路各奔东西;</h3><h3> 思念,就是北陵苗圃油沟的涓涓细流,虽然被二环干道掩盖,经意不经意间总会想起似水流年;</h3><h3> 理想,原以为像西大道的旷野,一望无际天高地阔,被生活的楼群填充之后,只有在楼宇的缝隙寻求点希冀;<br></h3><div><br></div><h3> 后来,巧玲很少参加这样的聚会了,推辞说家务忙。细聊才知道,她跟九班副早就离婚了。离婚时,巧玲的婆婆以断绝母子关系相要挟,甚至寻死觅活也没阻拦住,最后巧玲一个人带着孩子,给老婆婆养老送终。离婚之后,九班副又经历了两悠短暂婚姻,都不长时间,现在跟一个跳广场舞有点腰条的半大老太太,搭伙过日子。</h3><h3><br></h3><h3> 人们说其实九班副这个人也不坏,就一毛病,爱“装”,走哪一副干部脸子,绷脸造,怕别人瞧不起,故作高深,楞装“神秘的大佛”,其实,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狗揽八泡屎,泡泡舔不净。说起来,生产单位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加他五八,少他四十,有人统一归类,给这号人起个名字,企业政工混子。九班副退休之后还挺忙碌,除了“三掐一”打遍三台子无敌手,还参加了老年合唱团,现在为国庆七十年演出排练,有一段领唱,“你从雪山走来,春潮是你的风采。”口琴,早就不吹了,不知道扔哪耗子洞了。</h3> <h3> (12)</h3><h3><br></h3><h3> 一天,巧玲边收拾碗筷,边有一搭无一搭浏览电视,看见一个叫《大国工匠》的节目,介绍各行各业爱岗敬业、无私奉献的精英。不知是暗物质还是引力波,也许冥冥之中有什么暗示,本来端着碗筷进厨房,竟然神差鬼使地又回来了,没洗的碗筷重新放回餐桌。心不在焉看着,说起来巧玲已经不咋看电视,几年前追了两出剧,虽然有点假,捏鼻子还凑和看,现在电视剧离谱了都,基本忌了。巧玲一段一段看着《大国工匠》,又好像守候着什么约定。</h3><h3><br></h3><h3> 节目快到最后了,上来一位青年人,听主持人介绍,这位年轻的大国工匠,是业界大王,他技术革新、发明创造的事迹感动得观众直揉眼睛,轮到年轻人讲话,他热泪盈眶,说有今天的成绩,是航空报国的信念支撑,是我师傅的培育教导,我没有辜负师傅的期望。这时,音乐骤然响起,舞台深处,走出来一个人,镁光灯晃得他眯缝着眼睛,头顶没有几根儿头发,这是年轻人的师傅,他上来鞠躬之后说了几句话,说航空人,说话算话,丁是丁卯是卯,吐吐沫成钉。巧玲从那人一出现,就看出来是师兄,师兄有点苍老了,走路看着步履蹒跚,满头黑发荒芜成了不毛之地,浓密的小胡子,也被皱褶代替了。当年威武雄壮的哥萨克骑兵,如今马路迎面碰上,恐怕都认不出来了,巧玲一夜无眠。</h3><h3><br></h3><h3> 师兄上电视了!一传十十传百,在班组老工友间传开了,连大院老邻居都知道了。人们马上打探到他的消息,有几个性急工友迫不及待,组团专程去贵州看望他,还热情邀他回家乡看看。终于,师兄确定了回来的具体时间,老工友们组成了欢迎师兄省亲智囊参谋团,仔细研究接待方案,参观什么,在哪住宿,在哪吃饭?参谋智囊一致认定,就选三台子故乡情怀浓郁,怀旧返璞特色厚重的饭店,众口一词,三台故里,三台故里就是圈子,闻名遐迩的朋有圈。三台故里以烧烤蒸炖火了一条街,最近又开辟了鲜活海货,都是每天凌晨活蹦乱跳的海鲜到货。其实吃啥也都其次的,到了三台故里,看到老照片、旧门板、陈物件,看到怀旧古朴摆设,仿佛空气中弥漫着当年的味道,让人穿越时空隧道,慢慢回忆起儿时的感觉。</h3><h3><br></h3><h3>
好几台小轿车到桃仙机场,就为接师兄一个人,几乎是簇拥着师兄迈进三台故里。88岁的老班长颤颤巍巍,非得让孙子搀扶他,扶着酒店门框,杵着大拇指,骄傲地给徒弟点赞。预定的是三台故里最大的包间,一看,一桌根本坐不下,跟别的桌客人商量,又挪到了大厅,摆个西餐长条桌子,邻居、工友、同事来了,报社记者也来了,还来了几个发抖音的女孩子,挤挤插插30多人,老老少少航空世家四世同堂。</h3> <h3> (13)</h3><h3><br></h3><h3> 巧玲挑选了一件藕荷色翻领镶花边的衬衫,虽然体态微胖还算合身。口红可能被冷落多年了,时间长了干巴走油了,对镜子涂抹半天,擦了洗洗了擦,还是里一半外一半。精心打扮的巧玲心情复杂,有后悔和歉疚又有忐忑,她准备面对师兄的埋怨、嗔恨、牢骚。原以为初恋情人,四十多年久别重逢,不得多激动,可见面竟然有点儿陌生,甚至木讷,只是隔空追逐她的眼神儿,不自然的咧嘴笑一笑。</h3><h3><br></h3><h3> 满满登登一桌子人,四十多年没见面了,不知道从何说起,主持人一个劲儿的喊,冷静、肃静、安静,乱哄哄的没人听见,人们唠嗑、打岔、喝酒,七百年谷八百年糠,海阔天空信马由缰,坐在对面的巧玲静静的看着。师兄大概不胜酒力,干了几杯酒脸色通红,大家说那喝茶吧,师兄说我有杯子,转身在椅背挂着的皮兜里,掏出杯子放在跟前。巧玲一看,哗的眼泪就涌出来,竟控制不住,当着全桌人哭泣起来,还是那个麦乳精玻璃杯,磨的有点乌乌涂涂了,只是尼龙丝杯套,变成了崭新的红绒绳,师兄对视巧玲一眼,低沉沙哑的说,用惯了,临来时儿媳妇特意编个新的。有人没听清,听成是媳妇编的,师兄眼眶一红说,媳妇是没这个福气了,老伴儿一辈子跟着操劳,没享几天福,走了好几年了。</h3><h3><br></h3><h3> 分别四十多年了,“怎么刚刚学会懂事就老了,怎么刚刚学会包容就老了”。人这一辈子,太快了,没品咂出生活的味道,不知不觉就老了,围坐一圈的人们,都有点眼圈湿润,主持人说,静一静、静一静,请师兄说几句话吧。</h3><h3><br></h3><h3> 师兄站起来,清清嗓儿,“ 那年穿秋裤的季节,大概也是这个时候,我们一家六口人,带着全部家当,两个木头箱子、一个柳条包、三个包袱皮儿,还有锅碗瓢盆,登上了南行的列车。一个闷罐车厢装着我们全家,火车呼隆呼隆开了三天三夜,我三天三宿几乎没合眼。闭上眼睛,就是二十来年在家乡、在三台子的一幕幕,有好几次,火车停车加水,我都想跳车返回来。这样,闷罐火车一路向南,可浑身上下越来越冷……”</h3><h3><br></h3><h3> “这一晃儿,就是四十多年啊!四十多年,怎么这么快呀,感觉没多长时间啊,好像就是昨天前天的事儿,一看过去的发小、工友都鬓发斑白了,一看孩子们都结婚生子了,才恍惚想起来,啊,是,的确是四十多年了,这四十多年,做梦都想啊!想回来、想回到三台子,回到我的老家。”</h3><h3><br></h3><h3> “ 呵,你说最想回来嘎哈啊?我最想回来啊?最想回来深吸一口空气,闻一闻三台子空气的味儿;想听一听新机试飞掠过头顶的轰鸣;想到车间的长条木椅舒舒坦坦躺一会儿;想踩着马路牙子到家属大院红楼群转一转;还想到文化宫皮沙发坐一坐,听那三声瓮声瓮气的钟鸣看一场电影儿;还想下雪的时候,捧着刚出锅的混合面酸菜包子,从楼口里跑出来显摆吃,对了,馅里得有油梭子啊;还想和师傅、师兄弟,师妹在一起,加班加点无忧无虑的日子……现在好了,退休了,有的是时间,真想、真想不回去了,就在三台子养老。”</h3><h3><br></h3><h3> 师兄讲完话,大家都默不作声,沉默很久,有人眼里放着光,闪着泪花,巧玲暗自饮泣热泪长流。时间到了后半夜,有人提议,师兄一时半会儿不回去,有些嗑留着慢慢唠吧。</h3><h3><br></h3><h3> 走出三台故里,师兄说,巧儿,我送送你吧?巧玲点头应允。夜色清冷,一阵秋雨刚过,又到了冬季供暖季节。巧玲问,还能找到冬天的文化宫吗?师兄说,闭着眼睛也能。</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