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记》

予诗大李

《乡情记》

江南民间有句谚语：“面黄昏粥半夜，黄浆吃是搭一搭，南瓜当顿饿一夜。”意思是说，夜饭吃面只能顶一个黄昏，喝粥可以管个半夜，而喝了黄浆，一会儿工夫肚中就空了，要是拿南瓜当饭吃，那就得饿上一夜了。在当年物质条件匮乏的年代里，主食米面不够，只能辅以南瓜山芋大麦等杂粮。

我小时候，寒暑假几乎都在乡下外婆家度过，学前基本上都在农村。我记得外婆做饭时，放的水跟煮粥一样，只是米稍多些，等到滚了，外婆会在大锅里放个竹架子，上面再放个竹篾箩，拿铜勺把刚刚发胖的米，舀些放在篾箩里，名为沥饭，这是为农忙时干体力活的外公和两个舅舅留的，约摸一人一海碗。然后，外婆在锅沿贴上一圈大麦饼，当作吃粥的干点心，名为粥，实际上清汤寡水，只有几粒米，煮粥又是用的井水，看上去带点绿色。我们几张小嘴和外婆就吃稀粥和大麦饼，饼子刚出锅时，软软的，贴锅一面有点焦香，吃在嘴里粗糙归粗糙，加上放点糖精，有些甜味，尚能入口，等到凉了，又硬又干，简直难以下咽。

农闲时，不管是主劳力还是妇女儿童和老人，吃饭的顿数自然减少，更多辅以杂粮，会时常吃煮南瓜，煮山芋，南瓜粥或山芋干粥，偶而吃吃尚可，接连数顿或者几天都吃这些，可就受不了了。乡下还有一种粥，类似现在的菜粥，名曰糊粥，粥里少许米粒，辅以各种菜蔬、胡萝卜、豆类、山芋干、面疙瘩、瘪子团等，不放任何佐料，不见荤腥，倒是原汁原味，头回二回吃，还觉不错，时常吃就索然无味了，乡下佐饭佐粥的菜，顿顿少不了自家腌制的雪里蕻咸菜和萝卜干，除了咸味还是咸味，绝无可能拌些酱油麻油白糖味之素之类。还有就是自酿的酱，夏天酱缸放在桑田里曝晒，苍蝇叮满酱上，要不了多久，就会见到许许多多的蛆在涌动。外婆会不时加些菜瓜黄瓜揿入酱中，等腌透晒透之后，拿出来佐粥，那倒是有着满满的鲜味。中午吃饭，才会炒菜，无非青菜萝卜、韭菜豆角之类，少油。偶有鸡蛋，难得有鱼有肉。

家里请了匠人或是央了裁缝，那定是少不了斩些肉，煮上一大碗红烧肉的，不过那是给师傅的，家人几乎不动筷子，只有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才有机会吃上一块肉，那碗肉从上顿端到下顿，吃好饭，把肉碗放在篮子里，吊在高高的梁上，就怕馋嘴的孩子偷吃，到下顿做饭时，再把那碗肉取下，放在饭锅一蒸再端上，肉香诱的人直吞口水，肉吃不上，哪怕能浇上些肉汁也会心满意足。肉虽是给匠人师傅准备的，一般那些吃百家饭的，都很识趣，虽然主人嘴上喊着吃肉吃肉，他们最多也是搛上两块而已，绝不会多吃，一是在外做手艺，常常吃荤，二是体谅主家，斩点肉不易，这也几乎成了乡下的约定俗成的规矩。

最最开心是舅舅从田里带回一只团鱼或几只鸟蛋，或者是拎回几只田鸡或三五个毛桃，那真比过节还开心。

那时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准养鸡养鸭，不许养猪养羊，田里不准种梨种桃，一年忙到头，连四季的三餐都不能保证。

后来，我成年后，一不喜欢喝粥，二不喜欢吃山芋南瓜，那是儿时吃怕了，直到上了岁数，要讲究养身之道了，才又主动吃些杂粮。想当年别说零食，就连乡下的桃李瓜果都很少见，糖果饼干更是稀罕，连外婆醃的蒜头都当宝贝，不时掀开瓮头上盖着的泥草，嘴馋时偷吃一二。

儿时最最向往和盼望的是过年，不但有新衣服穿，更快乐的是有肉吃，有骨头啃，还有热腾腾的蒸团子尽吃管饱。腊月二十三以后，家家户户开始备馅，揉粉，做团子，还会做上些红糖和白糖年糕。团子有豆沙的，有菜肉的，有萝卜丝油渣的，还有麦青的，团子做好后，放在铺有甘稞的蒸茏里，端到灶头的大锅，几笼一蒸，不需个把时辰，团子和甘稞及柴火的香味会一齐扑鼻而来，我们急切地等待着美食大餐，包团子蒸团子，亲戚乡邻都来帮忙的热闹场面和祥和气氛，加上灶间的旺火和灶上升腾的热气，我一直觉得比大年三十和年初一有趣隆重的多，我快六十岁了，我到现在还是喜欢团子。

快过年时，父亲会托人找关系买个咸猪头送到乡下，外公会在大灶上煮一大锅咸猪头萝卜汤，等到汤滚锅时，非但灶房里满是香味，连客堂和房里也是，那香味实在诱人，惹的我们一直围着灶台转，等到咸猪头骨肉分离时，外公会给我们几个小馋虫一人一块骨头，我们也不怕烫，一边呵着气，一边啃着沾在骨头上的肉，外婆在灶堂烧着火，火光映红她的脸，映红她看着我们的笑脸。

过年时，再穷再难的人家，都会斩上几斤肉，慰劳一下辛苦了一年的自己，为自己增加些油水，瘦肉远不如肥肉俏当。几斤肉断断不会在春节吃完，它会留下一半用盐腌上，放在瓮头里，到来年开春忙活时，再拿出来，切下几片蒸蒸，给主劳力打打牙祭。外婆省钱，腌肉时少放了盐，等到忙时取出肉时，肉已发臭，但绝不会扔掉，洗洗蒸蒸照吃，当然，我也吃过。

年头上，屋外飘着雪花，天气冷的叫人跺脚，舅舅会烧上脚炉，给我们取暖，他还会抓上一把黄豆或蚕豆给我们，放几粒在脚炉的笼糠灰里，不一会儿，就能听到豆子被炸的噼里啪啦的响声，然后翻开烫手的灰，寻找炸裂的豆子，寻找开心的源头，你会听到我们天真清脆的笑声。

儿时大人们是贫困的，穷苦的，但是这些担子都压在他们身上。我们自有自己的快乐，下河捕鱼摸虾摸河螃，上山采茅柴根和野果，春吃桑椹野李，秋吃菱角木梨，树上的知了，荆棘的嫩芽，我们都吃过，萝卜当鸭梨，甜粟当甘蔗，蓝天白云下，青山绿水中，我们的童年是快乐的。

改革开放四十年，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生活条件也越来越好，物质越来越丰富，饮食也越来越多样化，晚上只吃七分饱，吃少吃杂有益养身，吃些杂粮瓜果反倒成了健康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