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最后的日子

高天上流云

<p>  前年中秋节前后,临潼的雨特别多。阴历八月十四,雨出奇的大,工地上没法干活。我径直开车回家。</p><p> 前脚刚进大门,堂妹丹丹撑着伞后脚跟了进来。</p><p> 她满脸惶恐地说:“哥,我爸病了!”我一看她满脚是泥,衣服也湿了。就知道五大病的不轻。</p><p> “咋了?”我问。爸爸听到说话也从房间走了出来。</p><p> “我今天放假,下沟给我爸送点吃的。门关着半响叫不应,我从后院绕进去,看我爸躺在开间的土地上,人清醒着但说不了话,喂点开水一喝就吐了。我赶紧和隔壁伯把他抬到旁边夏凉的门板上,跑上来叫你和三伯看咋办?”</p><p> 多亏下沟是水泥路,开车四、五分钟就到了五大家。走进门一看,五大蜷缩在开间门板上,半盖了床破被,衣服上沾满泥土,双目紧闭,半张着口呼吸粗重。一摸手脚是冰冷的,我叫了几声,他艰难地睁开眼看了几下,干裂的嘴唇动了几下但发不出声。</p><p> 我赶紧让丹丹把房子里边床铺好,插上电热毯开到高温。</p><p> 爸爸在一旁沉着脸转来转去一言不发……</p><p> 床铺好后,我抱起五大往里屋挪时,心里抽搐了一下。五大周身僵硬,往起一抱整个身躯没有一点变化。犹如我以前切挂面时从架子上卸下的挂面,取时啥样子,放到案子上还保持原样!并且瘦的厉害,我平举胳膊就能轻松托起!</p><p> 五大躺到床上后,堂妹给喂了几口热水,床上也有温度了。我叫了几声,他睁开眼看着我几个人,嘴唇动了几下,但发不出声,我把耳朵贴到嘴跟前也听不见他说什么。再问咋回事,他先摇一摇头,然后不停地流泪……</p><p> 我出去问隔壁本家大大,他说好像四、五天没见出来,他以为出去没回来。</p><p> 我折身进屋里,慢慢地给五大按摩胳膊及腿关节,让手脚舒展开来。堂妹给五大找了几件干净衣服,又烧了些热水。我准备给五大简单地擦洗一下身子。</p><p> 这时丹丹的公公和婆婆也冒雨赶来了,帮着忙前忙后收拾屋子。</p><p> 揭开被子褪去衣物,我心里又抽搐了一下。五大瘦的皮包骨头,且臀部和肩胛有几大片褥疮,伤口成黑痂几乎愈合,看来之前躺了很久了。阵阵尿骚味直扑口鼻,我迅速擦洗了五大全身,又给换上干净衣服让躺好。小时候五大照看了我几年,到了回报的时候了。</p><p> 外面雨越下越大,门前路又湿又滑。破败的村落在雨雾笼罩下越发凄凉。已经四点多了,看来上医院难度有些大。给签约的家庭医生打电话,他说先让村里医疗站看一下,低保可免费看病云云……电话问了村医疗站又说让送马额医院看一下。看来签那个家庭医生没啥作用,体检卡上签的体重、心、肺等一切正常,才十来天就成这样了,我估计没见人乱填的。</p><p> 我和爸爸及丹丹商量后,决定先叫村里医生看一下,据说他号脉挺准。</p><p> 我上塬请了李先生下来,他给五大把了下脉,又用手电照了下眼睛,再按了按腿脚。说:“人是饿坏了,有点中风症兆不是很严重,但肾功能不行了,肾为先天之本,可能撑不了几天!暂时没生命危险,可以先给吃点喝点,明天上大医院看一下。”</p><p> 送走医生,天也快黑了。看着五大吃了点面包喝了点水,几个人商量下决定明天上医院。</p><p> 第二早,雨仍没有停。我和堂弟红卫下了沟,用两根棍穿在儿子的吊床两边,做了个简易担架。把五大放上去,我俩一前一后抬着走,村道长时间不走人,野草没过膝盖。我两胳膊垂下抬,五大身上容易治沾到草上的雨水,抬的高又怕绳子断了闪人。只好弯着胳膊走,路又泥又滑走的很小心,不一会胳膊酸的不行!五大又不能动着配合我俩,实在太难受!雨水和着汗水或许还有泪水,咬着牙坚持到红卫车前,人放进去后,我两胳膊酸的伸不直了。</p><p> 这是不是老天对我辈的惩罚?我扪心自问好几次!</p><p> 到马额医院,连车都没下。医生看了一眼就让上人民医院。考虑到去医院得多去人,我等卫哥让红卫和丹丹先走。</p><p> 过中秋节兵马俑大堵车,走新丰绕了一下。</p><p> 人民医院急诊医护态度很好,配合着做了几项检查。抽血时血稠的都抽不进针管,挂吊瓶时人太瘦了换了几位护士才把针插好。五大时醒时睡,手不时乱动,我只好站一边握着他的手。</p><p> 丹丹跑前跑后办手续,说电脑上查不到五大是低保的信息得先缴费再看病,缴吧!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p><p> 等待检查结果时,望着白色被褥里蜷缩成一团的五大,我不由得悲上心头。中秋节——万家团圆的日子!我几个却在医院忙活,为五大迷茫不定的生命忙活!</p><p> 急诊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让住院。我们才松了口气。住吧,就看能否缓解病情?</p><p> 人安顿到住院部病床上,住院部医生看了急诊的检查结果后拒不接收。还找急诊医生吵了起来,说这肾功能衰竭伴中风他这儿没法治!说要到唐都或四医大做透析!</p><p> 刚刚萌生的希望又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p><p> 几个人打电话问这个找那个,希望能找个地方延长一下五大的时间。做透析或换肾,五大得了个富贵病!病情太重,口袋钱太少,商量来商量去只剩下回家!</p><p> 回哪里?沟下边路不行,上边移民搬迁的房没拾掇水电啥也没有。最后商定我先回去把上边房子收拾一下他们随后再回去,毕竟上边方便些。</p><p> 五大的安置房领了钥匙后三年多就没开过门。门前荒草丛中横了棵大树,大铁门锈住了,我用尽力气才勉强推开,院内荒草没过人头,还长了几棵腿粗的枸树。多亏大嫂子也来了,和我一起借了铁锹、斧子,砍了条路进去。室内没装门,窗子没装扇,地面粗糙的垫层上只有几块半截子砖!</p><p> 丹丹公公也来了。他锯门前的树,大嫂子打扫屋内卫生,我从车上取了电线和工具把电接进了屋子,拿了块床板却没啥支。</p><p> 收拾的差不多时,一辆面包车改装的救护车也送五大回来了。红卫家离的近,取东西支了床铺好把五大放了上去,又拿了个炉子和几十块蜂窝煤可以烧水做饭。五大躺在床上,看着我们忙前忙后说不了动不了很是孤寂。</p><p> 安顿好之后,天也黑了。我找村上的医生打算让其给五大弄点药,所谓病急乱投医吧。医生听了病情说:“人民医院都没辙我咋能治了,也没那病的药。”我明白,村里另外个医生刚出事故把人整怕了。</p><p> 买了箱牛奶。</p><p> 回到五大那,医院的药也快完了。没办法,请教过医生朋友后我把留置针头拔了。拔针时我手不停地颤抖,心如刀绞,是害五大还是让他解脱我不知道……!我心里明白,不给营养针,又吃不下东西,五大时日不多了!</p><p> 农历8月17日,我正在工地忙活,四大打电话让我送他回去看望一下自己弟弟。我拉着四大回了家,丹丹和女婿在门前挖自来水管,招呼了一下说:“我爸昨天还喝了些稀饭,只是昨晚一个劲乱喊,现在睡着了,你进去看一下,我俩把水接通就能用了。”</p><p> 我和四大进了门,看见五大直直地躺着,眼定定地看着我们,目光好像散了似的,没有一丝神气,嘴巴张开着一动不动。四大叫了两声“老五、柱!”没反应,我又叫了两声没有反应。四大说:“我咋看这不对劲。”我赶紧用手在五大鼻孔下探了下,没呼吸,又摸了下手腕,有点温度但没有脉博。我回头给四大说:“人恐怕不行了,得赶快穿衣服!”尽管我没经历过生死,但我知道五大走了……</p><p> 我轻声叫着五大,然后用手慢慢地将五大的眼睑往下合,一下、二下、三下……终于合上了。然后用手托着五大的下巴,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持续了好一阵嘴才勉强合上。</p><p> 到门口给丹丹说让她叫人穿老衣,然后我和四大到我家给爸爸说了,爸爸说:“走了好,省得在世上受罪!走、下去看地把后事给办了。”</p><p> 几个人到五大那,丹丹的公公正给五大穿老衣,我赶紧上去帮忙。十几分钟后,五大就口哘铜钱、头枕花枕、脚登粉鞋、身着绸缎老衣,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p><p> 五大再也不用坐在沟下老场畔忍饥受渴,没有追求、没有思想、孤独无望地混日子了!</p><p> 五大,天堂里没有人间所有的疾苦、病痛和卑视,您一路走好!</p><p> 您如浩瀚宇宙间一粒细小的尘埃,随风飘落在深山野沟,卑微地生存,悄无声息地陨落,曾经数发地那点点光和热,有谁记得!有谁记得?</p><p> 入殓时,渭河北姑姑的孙子说:“我别的什么不记得,我只记得小时候五老舅用蛋笼提了些柿子和苹果,步行五、六十里路送到我家的情景。”</p><p> 下午大妈、二妈、我爸妈、四大、堂兄弟等人一块商量了下,决定四天后埋葬五大,墓地和五娘放一块。</p><p> 沟下边条件差,乡亲们各奔东西挪完了。好在卫哥乡俗好,请了几个打墓的。第二天用挖机开了条路,然后挖了明厅,再由几个打墓的挖暗厅。土太硬竟动用了电镐。几个侄子送封口砖,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p><p> 出殡前一晚,哥几个在五大灵堂前守了一夜。谈天说地,评古论今。转头一看五大的照片,他总那么严肃地看着我们。</p><p> 天公不做美,早上微明时下起了雨,到吃早饭时雨更大了!尽管思想上有准备,可沟底下到墓地的那段土路肯定难走。</p><p> 早上8点左右,穿雨衣的、戴草帽的、打伞的,乡亲们从四面八方冒大雨前来帮忙。站在漏雨透风的大棚下简单地吃了个饭,雨没有停的意思。张队长说:“天气不行,等也不是个办法。雨再大十二点前也得把老五平平安安的送到坟里,他是大伙公认的好人,谁家不老人,谁没有难事,干吧!”</p><p> 一呼百应,乡亲们冒雨将五大的棺木抬上灵车,乐队开路,孝子拉纤,哀乐抒缓,灵车慢移。一众人淋着大雨,浩浩荡荡直奔沟下的老家。硬化路走完,泥水里趟了一阵,到五大门前的坡下灵车没法走了。大伙取了棺罩,用塑料纸盖住棺木,然后抬起来,一步三滑艰难地向墓地挪去。挖机修过的土,雨水一泡,众人过后一片泥泞,我跟着空走都累的气喘吁吁,更不必说抬棺的乡亲有多累!开始上坡了,大家前拉后推,手抬肩扛,倒换着抬一刻没停,将棺木送到墓地。中途卫哥换下来累的差点吐了。那情景使我想起了电影《长征》中冒雨前进的镜头。感谢乡亲们!感谢我勤劳善良团结的父老乡亲!!</p><p> 棺木顺利放入墓穴后,挖出来的土让雨水泡成了泥,铲一锨半锨粘在锨板上扔不下去,乡亲们围着墓穴,不停地铲土,累了就换人。雨水和着汗水、泥水将坟堆埋好了。喝礼先生一个劲地喊,:顾事几十年,像枣张沟人这么心齐这么团结真少见!</p><p> 回到上边家里,乡亲们吃饭时雨停了。我们弟兄几个给大家逐个敬酒深表感谢。“应该的,乡里乡亲谁没个难处。”听着这些淳朴的话语我一度哽咽。</p><p> 五大百天前,又下了场大雪。我到坟前烧纸,三个多月前的泥泞脚印隐约可见!</p><p> 我站在坟前环顾四周,雪花挂满枝条、玉树银花,荒坡银装素裹、庄严肃穆。</p><p> 福地一眠千百载,管它世事乱与杂。</p><p> 五大该安息了。</p><p> </p><p> </p><p><br></p> <h3>  </h3> <h3>  </h3> <h3>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