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三)</h3><h1>黄师傅答:“远的说不清,近的听说东面陕北、陇东一带闹红,一路上层层关卡,盘查得严,胆小的烟贩子都不敢冒险贩运了。”</h1><h1>张掌柜爱开玩笑,就说了一句递逗话:“你们书生不出门,知道的就是多啊。”</h1><h1>黄师傅戏谑他:“你意思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吧?”</h1><h1>张掌柜臊得用手连抠后脑勺,辩道:“‘秀才’二字可是你说的。”</h1><h1>施先生温和地说:“张掌柜嘴学乖了,这会儿不说‘秀才’矰长网短的了。”</h1><h1>张掌柜朝周丞公道:“以后再挂口不敢提‘秀才’二字了,怕诸位先生多心呢。”</h1><h1>大家哈哈大笑。</h1><h1> 保长夫人听他们暄关时,端来了一碗炒面,还有黑面烙的切成瓜牙形的锅盔,一个劲儿地让大家吃。听到院子里传来人吭咳和绊脚掸土的声音,就揭门帘迎接。大家起身一看,进来的是寺儿沟的李师傅,上伍营的邸掌柜。一番客套后,各自就座,上茶。</h1><h1>周丞公看李师傅,也是青布蓝衫瓜皮帽,地道的私塾先生模样。周丞公给大家介绍道:“李师傅教书多年,是我们苑川一带的名师,培育英才,造福桑梓,功不可没。敬佩、敬佩!”</h1><h1>李师傅一听,急忙欠身施礼:“不敢当不敢当,施先生学识渊博,见多识广,曾任萃英门里最高学府校长,又执掌皋兰兴文社、兰州国学专修馆多年,弟子遍布陇原,实乃杏坛泰斗!”</h1><h1>施先生闻褒不动,眼神亲切柔和,还礼道:“李师傅过奖了,乡野鄙夫罢了。今早保长去金家崖还没来,我们先谝一会闲传。你熟悉我们本地,就把这些年金家崖、黄家庄一带的乡情给我们说叨说叨。”</h1><h1>李师傅呷一口热茶,点一根旱烟抽了两口。张掌柜头往他跟前凑凑,故意道:“李师傅,喝口热茶,过过烟瘾,慢慢说,不着急。”</h1><h1>李师傅似被他激了一将,反倒放下茶碗开腔了:“施先生,要我说嘛,我们苑川河一带,民国这些年来有三多。"</h1><h1>众人不解,都把疑问的目光投向李师傅。</h1><h1>“抽大烟的(人)多不多?”</h1><h1>“多。”</h1><h1>“赌博的(人)多不多?”</h1><h1>“多。”"</h1><h1>“卖兵的(人)多不多?”</h1><h1>“也多。”</h1><h1>他的这“三多”,一下子拉开了大家的话匣子。</h1><h1>说起抽大烟,袁掌柜脸上青筋暴起,怒道:“这些年让鸦片烟把人们害死了,哪个庄上没有四五个、五六个鸦片鬼!”</h1><h1>邸掌柜接上说:“就是,有抽完先人们几辈子攒下的产业的、有婆娘跟上人跑掉的、有不管一家子老小的、有偷里摸里的,害了个人,把个庄风也搞乱了,再说不成。”</h1><h1>黄师傅问袁掌柜:“你说,为何把抽大烟的人叫了个鸦片鬼?”</h1><h1>袁掌柜“咕”地咽了一口茶,道:“哼——你看大烟客的那副嘴脸,不像鬼像啥?”</h1><h1>谈师傅补充道:“唉,再说人一烙上棒子,也就离做鬼不远了。”</h1><h1>张掌柜看周丞公不发言,就问:“施先生,你老知道得多,你给我们说说,我们苑川河一带的鸦片烟是怎么来的?”</h1><h1>周丞公略一思想,开始给大家讲:“鸦片这东西,原产自印度,学名叫罂粟花。清朝中后期从陕西引种到甘肃,我们这地方的气候水土居然特别适合,长得一片旺盛。”</h1><h1>张掌柜插话道:“书上不是说有个林则徐虎门销烟吗,还是没止住?”</h1><h1>“林则徐可是个大英雄!”周丞公竖一下右手大拇指,继续说:“他强力销烟,引发了鸦片战争,怪只怪统治者软弱无能,将林钦差革职发配,仗打输了,又是割地,又是赔款。你听慈禧太后是怎么说的,‘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还要请外邦见谅!”</h1><h1>邸掌柜听西太后这样说话,愤愤地骂道:“这不就是个坏怂嘛,被贼娃子卖了还帮贼娃子数钱呢!”</h1><h1>大家都说“实话。”</h1><h1>袁掌柜道:“民国初年苑川河一带种鸦片烟的时候,大路两旁,磨渠上下,红一片白一片,长得那个硕、花儿那个艳啊,简直像花海,咯咯,了得呢!”</h1><h1>张掌柜“嗯”一声,接上说:“鸦片烟我种过,算是个懒汉庄稼,不浇水、不施肥,还不倒茬,收割后烟杆叶子犁进地里就变成了肥料,一年比一年长得好。”</h1><h1>邸掌柜道:“到六月六前后收割的时候,满地里的烟果多得就像和尚头,男女老幼晌后钻进林子里,拿的是线绳缠紧扎在一起的三片割刀,左手抓住花骨朵,向右一拧,右手的刀子向左一拉,刚好划了三道圆圈,三道割线里烟浆就像白奶子渗了出来。第二天早上白奶子就变成了褐汁子,人人拿个骨头刮板,每刮上八九个骨朵,就往一个随身带的小锡铁罐子里一抹,算是收桨。一个短工一天四五百个铜板的工钱,还保管饭,忙紧的时候连童工妇女都找不上。"</h1><h1>张掌柜道;“鸦片儿就是黑金子 ,几两银子才能买一两烟土,这么大的利润,赚钱又快,舍上命都划得来种呢。”</h1><h1>黄师傅听张掌柜钻钱眼子的话,忍不住道:“你照,你照,坏就坏在种鸦片烟和贩烟土的手里了。”</h1><h1>张掌柜驳他:“呱呱,好我的黄师傅哩,这能怪我吗?那些年谁家不种才怪!”</h1><h1>李师傅替张掌柜说:“也不怪百姓。民国前一年,我们金家崖的百姓就起了漫水,闯了个天祸,差点把下来铲烟的黄知府打死,你们知道不?”</h1><h1>李师傅看周丞公未听过的神色,就仔细说:“那年春上种的时候没人管,等烟苗子两三拃长了,兰州的黄知府才五王八侯地坐着轿子下来,喝神撵毛鬼地吆着铲烟。人们问,他们早做啥去了,错过了种田禾的时节,再铲掉烟苗子,让我们喝西北风去!”李师傅抽一口旱烟,接上说:“官府哪顾百姓的死活,从黄家庄儿一路儿铲到邴家湾,到金家崖时就有几百人围观,女人们哭天喊地,男人们怒气冲冲。一个叫岳麻子的人气疯了,横横子过去一肩膀就撞翻了轿子。烟农们人多,一看这风头,呼啦啦地围上去,和衙役们厮打成了一团。不知哪几个混混,趁乱儿夺过轿杆子,连打带捣,把个黄知府打得吱哇狼喊的,差点儿弄死。”</h1><h1>周丞公问他:“后来呢?”</h1><h1>李师傅回先生:“烟农们乘着人多,出了恶气,然后一哄而散了。黄知府一行在金家崖受了侮刺,回去后集结部队,以刁民群体谋反的罪名,扬言要血洗苑川河,幸亏兰州驻军的一位本地官员大力调停,方才避免了这场屠戮。后来有三位领头的岳姓人替大家背了锅,拉到兰州被法办了。”</h1><h1>乡绅们听得直吐舌头。谈师傅同情百姓,就说:“鹰要吃肉哩,鸡儿惜命哩。都四五月份了,错过了夏茬庄稼,黄知府才下手禁烟,这不是要人的命吗?再说,上面禁烟光喊得凶,一阵子松一阵子紧,百姓们知道个甚?把㞗他不打打谁?”</h1><h1>邸掌柜看一向文雅的谈师傅爆了粗口,自己一乡民,有啥顾忌的,随口道;“马忒皮,衙门里的人端我们的饭,砸我们的锅,从不替百姓着想,这不就是官逼民反吗!”</h1><h1>李师傅看大家群情激愤,心想过年时节的,还是引大家心情畅快为好,就话题一转,恭敬地问周丞公:“施先生,都说是清政府腐败无能,怎么到了民国,我们这地里鸦片烟还越禁越多了?”</h1><h1>周丞公手转转茶盅,说:“咳咳,你们不知道,这民国年间的甘肃,还不抵明清时侯呢。乱套了,没章法了。”</h1><h1>大家不懂,都眼望着先生继续往破里讲。</h1><h1>“你们光看,这些年来大路上过的、河滩里扎的兵一拨连一拨,哪个朝代有过?明清时节甘肃还有个王法拿人,肃王也好,总督也对,一统子管理呢。可到了民国呢,消除了清王朝一个专制,却产生了好多个专制。你看甘肃的八大镇守使,各霸一方,各自为政,是不是乱套了?后来既是国民军入了甘,省府政令所及,也不过兰州附近的皋兰、榆中、靖远几县而已。各路军阀为保地盘,招兵买马,催粮要款。百姓的负担越来越重。你们都知道,民国九年的大地震,倒塌了多少房屋,死伤了多少人畜,十八年的饥馑,庄稼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到处饿殍遍地,百姓们都贫困到了极点。省府的陆洪涛陆大帅,犹如困守的龙王,一切政费开支、军费开支,都要向这三县收取,收不上来怎么办?”</h1><h1>周丞公端起茶碗喝口茶,看看周围齐刷刷盯他的眼睛,继续道:“不知谁出的馊点子,他就在各地成立禁烟会,按种烟地亩,课以罚金,理由是无知愚民,偷种鸦片,种的人多了了,杀不胜杀,只能一罚,以后罚金重了,种烟的人无利可图,也就达到了禁烟的目的。哼哼,他把这招儿叫寓禁于罚,用罚款维持军政开支,你听说得好听不?”</h1><h1>张掌柜急着问:“那不就禁住了吗,怎么反倒越禁越多了?”</h1><h1>邸掌柜也插嘴问:“我怎么听着和前面慈禧老佛爷说的话一样?”</h1><h1>周丞公一笑:“名为禁烟,实则开了烟禁。省府告示,若不先缴罚款,就不得偷种,如果发现一枝一苗,一律军法从事。预先缴了罚款的,自然能正大光明地种植。你照,这不等于开了烟禁吗?而地农们这些年穷怕了,天天个盼着翻身,有利的事谁不做?加之省府给禁烟会都有提成奖励,于是从下往上,多种少报,从中牟利,不就越禁越多了吗?”</h1><h1>谈师傅“哦”了一声道:“难怪人们骂‘陆洪涛开烟禁,遗臭万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h1><h1>张掌柜接上说:“官府里净是些不顾百姓死活的贪官,百姓能过上太平日子吗!”跟前坐的谈师傅用胳膊肘捣他,意思在施先生跟前不要失口。</h1><h1>黄师傅正要张口,施先生说话了:“也不尽然。我有一位故交杨巨川先生,是清末进士出身,老家是条城的,他任敦煌县长时,就多次向省府交涉,力陈鸦片之害。省府不予理睬不说,反而向敦煌加派五万两银子的烟款。杨先生品行高洁,他不做这坏天良的事,就愤而辞职,还写了一首诗大骂陆洪涛。”</h1><h1>黄师傅看周丞公看他,记起周丞公曾给他讲过这首诗,就当众吟道:“只重金钱不爱民,黑心符出影留真;水云荡煞莺花界,误尽苍生是此人。”</h1><h1>谈师傅道:“骂得好,骂得痛快,真个儿是遗臭万年!”</h1><h1>黄师傅心想,周丞公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自抗战以后辞职归乡,不与当局同流合污,何尝不是位品行高洁的读书人呢?陇原大儒刘尔炘先生晚年,将兰州八社之一的五泉书院交给巨川先生管理,将皋兰兴文社交给周丞先生管理,足见他们二人在甘的声望和人品。</h1><h1>袁掌柜、张掌柜、邸掌柜听几位先生谈古论今,博闻强识,心里都佩服读书人信息灵便,看问题深刻。</h1><h1>李师傅说:“辛亏近几年管得严,种的少了,否则的确‘国将不国’了。但吸食大烟的流毒,还一直存在。”</h1><h1>周丞公接上道:“鸦片之祸,实为中国三千年未有,社会世风日下,人民身心俱损,经济萧条衰落啊。”</h1><h1>黄师傅道:“一口口大烟两口口灰,把一个好人抽成个烟鬼。烟鬼们也都是些逛鬼,光想着个人享受,再没了正经过日子的心思。”</h1><h1>谈师傅道:“如此说来,我们苑川河一带这些年来赌博的多,也与抽鸦片烟的人多有关系了。”</h1><h1>周丞公道;“对对儿的,有因果关系。种植、吸食大烟之风盛行以来,社会风气败坏,道德沦丧,失去理智的人比以往多了。以前淳朴敦厚的民风、崇儒向善的乡风日渐淡化,社会价值观逆转,唯利是图,梦想不劳而获、一夜发财的人多了,赌博的人也就多了。”</h1><h1>邸掌柜说:“施先生说得对,我们庄子上的一些青年人都好赌,赌起博来,几天几夜不合眼,地里的庄稼不务了,家里的老婆娃娃也不管了。”,</h1><h1>张掌柜接道:“唉,赌博和吸鸦片的结果差不多。这些年输完了三堂五厦的,输完了大水田地的,在庄子上偷里摸里的,被讨账的逼着跑掉的,什么人都有,再说不成!”</h1><h1>谈师傅问:“有赌博赢了的没?”</h1><h1>袁掌柜愤愤地答:“哼,哪里还听过有赢家的?都是些赌博贼,越输越想赢,越赌越套的牢,收手早的就算赢家,不收手的不是倾家荡产,就是家破人亡。”</h1><h1>黄师傅问:“人们把抽鸦片烟的叫鸦片鬼,为何把赌博的叫了个赌博贼?”</h1><h1>袁掌柜答;“呵呵,赌博行里道道儿多得很,拿假骰儿的,偷牌的,调包儿的,抽头子的,伙子里搭连手的,摸头挤眼说黑话的,让尝甜头诱赌的,还有设坛场的,钓鱼儿的,专门放账的,咯咯,都是些贼骨头,看谁把谁日鬼下呢。”</h1><h1>邸掌柜接上道;“赢了的,钱来的容易,就横吃海喝;输了的,连衣服都脱精了,不偷偷摸摸地话,连家都回不去。真是阳间世上人弄人,阴间世上鬼日鬼”</h1><h1>黄师傅明白了,道:“哦,场里场外的都是贼!”</h1><h1>邸掌柜道:“这些赌博贼脏腑还硬得很,借下的账黑驴子打滚,利滚利,要是限期还不上,就剁指头砍胳膊,还有把干腿打折的呢!”</h1><h1>周丞公听了良久,叹息道:“社会混乱,世风日下。乡里的娃儿们从小不读书、不明理,长此以往,泱泱中华,文明何存啊!”(未完待续)</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