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引子</h1><h1>如今的苑川河畔,十里钢城,炉架林立,钢花飞溅,铁路线上巨龙如飞,丝绸之路车辆如洪,乡村建设如火如荼,百姓生活如日中天。生活在这片热土地上的人们,还记得先人们筚路蓝缕的过往吗?</h1><h1>七十多年前,苑川河畔平顶峰下黄家庄村的一户堂屋里,几位喝罐罐茶、抽水烟瓶的乡绅名士,兴致勃勃地讲谈过去的故事——</h1><h1>明代肃藩王陵区的传闻、清代同治回乱时的悲壮,民国绿烟经济的兴衰,罂粟花海,知府挨打,鸦片鬼、赌博贼、兵痞横行,苑川河滩的帐篷,土匪打劫,平民生活,风土人情;黄家庄初级小学的举办,名儒话文脉,萃英门里的名流,萃英小学的缘起...... </h1><h1>(一)</h1><h1>“喔喔喔——”每天凌晨,院角鸡窝里的公鸡会按部就班的引颈长鸣。周丞公①自幼养成的习惯,公鸡啼鸣时,他就醒了。他生于清朝光绪十二年,幼年时,耳熟能详的话语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再就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目今,他已花甲之年,书读的少了,早起的习惯一共没变。</h1><h1>老伴儿已先他起来,堂屋方桌上黄铜杆儿的清油灯盏里,闪着扑花扑花的灯焰,映红了屋子。透过窗户纸,西面灶房里传来“啪嗒”“啪嗒”拉风匣的声音,老伴儿在烧水做饭。苑川河两岸的百姓都兴冬上吃早饭,早上起来一吃,浑身暖和,肚子里瓷实。</h1><h1>周丞公漱口洗脸叠被,然后左手端起脸盆,右手熟练的岔并五指,把洗脸水均匀地撩洒到屋子地面,然后拿一把糜子笤帚先扫了炕,又下炕,取过门后立的一把红芒子的高粱笤帚,把堂屋地面扫净。开了堂屋门出来,天刚麻麻亮,亮明星还挂在东天,一股清新空气扑面而来。下了台阶,他瞅一眼伙房里做饭的老伴,嗓子里“啊嘿”地咳一声,算是和她打了招呼,就径直走到院墙角,从鸡房顶上取下芨芨草扎成的一把长杆儿的圆扫帚,打扫院子和大门内外。</h1><h1>平时洒扫庭除的活,都由后人们做。冬季里夜长,他起得早,就替他们干了,借机活动活动身子骨。</h1><h1>“爹,饭熟了。”他在大门外听到儿子喊叫,就进院子上台阶,跺脚掸土后入了上房。一方小炕桌上,已经端来了饭菜,摆好了筷子。碗里是绿萝卜做的烩菜,冒着腾腾热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菜蔬浓香。</h1><h1>周丞公吃完饭,浑身暖洋洋的,掏出手帕擦擦嘴,捋了捋稀疏的胡子,给老伴儿打了招呼,就出了门。</h1><h1>今天是民国三十七年的正月十二。早在年前的腊月里,为把萃灵寺里的黄家庄国民初级小学建成高级小学,方便乡里的少年们念书,周丞公就和黄家庄的黄师傅、拐角子的袁掌柜,来紫堡的谈师傅,上伍营的张掌柜、邸掌柜,寺儿沟的李师傅等联络好了,他们都是校董,今天一起约到到黄家庄的保长家,共同商磋筹办学校费用和新学校名称的大事。</h1><h1>太阳在东山顶冒了花,施家巷的街道里,勤谨的农人们已经架上牲口,“嘚,嘚”地吆着骡马,往田地里运粪驮肥。</h1><h1>周丞公心想聚会的时间尚早,就扭转身,往庄子北边紧邻的平顶峰方向上去。庄后的这条山路有一架车宽,通的是黄家后沟,高低曲折,一直能通到一二十里外的北山烧炭沟。沟里有许多山水漫的旱地,遇上雨水多的年成,附近人家种的谷子、糜子、荞麦、洋芋长得旺盛,赛过川地里的庄稼,粮食就饀下了。</h1><h1>沿这条路走不多,他迈向一条上山的羊路,路旁栽些沙柳、刺槐、榆树。庄后的平顶峰,坐落在苑川河下游的北面,山高坡缓,逶迤绵延,宛如一座端坐的罗汉,环抱村舍。他缓步登上山峰延续下的一座疙瘩山,这里居高临下,视野开阔,苑川景色,尽入眼帘。</h1><h1>旭日东升,照耀着山川河谷。苑川南部的马衔山脉,群山如黛,云雾萦绕。东面的金家崖,南面的敬家坪、窦家营一带烟雾迷蒙,西面的营盘山、十里山宛如一道横亘的屏障,将榆中苑川与兰州隔开。冬末春初,尚未冰融的苑川河,像一条明亮的白带子,由东朝西蜿蜒流下,河畔一畦一畦的水稻田冰雪覆盖,熠熠生辉。河上空,鹁鸽、赤麻鸭扑闪着翅膀,不时飞过,一只苍鹰在湛蓝的天空盘旋,像片风筝悬挂。顺着山麓从东往西看,依次是寺儿沟、上伍营、施家巷、黄家庄、拐角子、来紫堡、郭家庄、火家店等村庄。村舍前后被高大的榆树、槐树、椿树围绕。几只花喜鹊聚在村后的一棵大榆树尖上,尾巴一抬一抬地,“戛戛”欢叫。晨风吹过,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炊烟袅袅。穿村而过的那条官路,经过川底的七掀沟,通往了省府兰州,是有名的古丝绸之路。</h1><h1>“好一幅壮美河山!”周丞公心里由衷地赞美。</h1><h1>顺着他站的小山丘往上,最高端就是平顶峰。传说明代肃庄王的中护卫张震曾在这里驻兵,后世的人们仰慕缅怀他,把这座山叫“张家大山”。</h1><h1>平顶峰麓,从寺儿沟至拐角子,高低错落,依次排列十一座凸起的封土,状如山包,人都叫“王井”。其实这些“王井”就是明代甘肃的十位藩王和一位夫人的陵墓。来过这里的堪舆先生说,这里“头枕峰峦,脚踩玉带,坐北朝南,次第排列;左青龙,右白虎,面朝朱雀”,是上好的风水宝地。难怪当年的肃藩王几移墓址,才最终选定在这里。老一辈人传说,陵修好后,上伍营出了个邸娘娘,肃王给她在上伍营修了花园,专门从苑川河邴家湾地段引来河水,经寺儿沟到上伍营、黄家庄开了一道渠,浇灌邸娘娘的花园。人们当初把这道渠叫“娘娘渠”,到清朝和民国期间,改称为“官渠”。渠道沿线百姓的生活、农田灌溉、水磨坊都依靠官渠水。明朝时,“王井”周边的田地都是肃王府的祭祀田,邸娘娘的脂粉田,官府禁止百姓在这里垦田种地、埋葬坟茔。因此,这一带百姓的祖坟,都埋在十里地外。</h1><h1>看到脚下历经三朝,如今已变成一座座荒冢的肃王墓,周丞公不由得记起了民间广为流传的明代军师刘伯温替朱元璋西北斩龙脉,以及兴隆山的蒲家坟、皋兰山的伏龙坪等地名传说。当年,分封二十四子为藩保江山的大明朱皇,也最终逃不脱“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的历史定律。想到这里,周丞公心里长叹了一声。</h1><h1>“施先生——”听到身后叫他的声音,周丞公回过神,转身一看,后面的羊路上下来了一位青年人,中等个儿,寸头短发,上身套一件毡夹衣,下身是补丁摞过的破棉裤,腰缠布带,正瞅着他打招呼。</h1><h1>“哦,你该是上伍营的‘铁人’儿吧?”</h1><h1>青年人一听当地最有名望、在兰州城里干过干大事业的施老先生居然能认出自己,精神立马一振:“嗯,我小时候经常在你家门前玩来着。”</h1><h1>“哦,就是就是。”说话间,他们站到了一处。周丞公头戴的是瓜皮小帽,身穿对襟子圆领棉袄,腿缠高绑腿,个子比他能高一头。</h1><h1>“前年我要给老百年了的娘娘②送一付挽幛,庄子上都是些瞎汉人③,不会写,还是先生你替我写的。”铁人双手筒在袖子里,感激地说。</h1><h1>周丞公笑吟吟地回他:“都是乡里乡亲的,应该、应该。”</h1><h1>周丞公虽在兰州公干多年,但经常回家乡,早就知道这位后生,也听说过这一地带邸、张两大姓的一些传说。清代同治回乱时,上伍营的堡子被回兵攻破,村民纷逃,一名叫邸文孝的壮年男子背负生病的老父逃难,老父催他自顾逃命,他不忍弃父独逃,回兵追上后要杀老父,文孝大怒,夺过兵刃搏斗,最终身中七十几刀而亡,后来得知的村民皆以邸姓忠孝为赞。同庄子的张老爷那年刚盖成上下堂屋、两边厦房的四合院,回兵进村后,烧杀抢掠,而他却拿把太师椅端坐院内,手捋长髯,不逃不跑。回兵诧异,张老爷说,我盖这院房子,历尽千辛,吃尽万苦,是我毕生的心血,你们要烧,就连老夫一起烧了吧!回兵感于其誓与院落共存亡的气魄,竟生恻隐之心,放了他一马,劫后返乡的村民无不为张家人的勇气所叹!</h1><h1> 周丞公心想,自古以来,“仗义每多屠狗辈”,听听邸、张两姓人的故事,古人说的话也有道理。自己虽是个读书人,也经历了不少官场风云,却一直敬重黎民百姓。眼前的这位贫苦的青年人,就是当年背父杀敌的邸文孝的后辈族人,日子过得虽然孽障,人品却端正厚道。</h1><h1> “这些年再没见过你,还放羊吗?”周丞公问。</h1><h1> “现在不放羊了。你说的那是民国十五年,我十岁时我爹撇下我们走了,我妈一个女人家,拉扯不活我们,我就给寺儿沟的金掌柜家放了几年羊,混个肚子。”</h1><h1> “哦,你妈还好着吗?”</h1><h1> 周丞公问的时候,记起前些年听家里人说过,铁人妈生病时想吃一嘴肉,他们家贫没给的,他就拿弹弓叉子专盘着打树上的麻雀,烧些麻雀肉给他妈解馋。这后生命苦,却也是个孝子,庄子上的人都看得起他。</h1><h1>“我妈——”铁人眼圈儿一红,说:“我妈有病没钱请大夫,走了,才三十几岁。”</h1><h1>“你不是还有个哥哥吗,现在怎么样?”</h1><h1>“我哥哥替庄上的富裕人当兵去了。我嫂子出门要饭,得了痨病,被庄上的人用铁勺子搭的烫清油灌了嗓子,撇到黄河里了。”</h1><h1>“可怜、可怜!那你们家祖上不是还有几亩地吗?”周丞公不解地问。</h1><h1>“卖的卖了,当得当了,没地种了。”</h1><h1>“什么事故卖了、当了?”</h1><h1>“这些年疫病多得很,庄子上各家各户都死人,有的死两三口,有的死十来口子。我们家老人过世,没钱抬卖,就把地卖了买棺木;我的几个娃,大的都五岁了,小的才一两岁,不是出花儿,就是抽风,还有肿脖子病,没钱儿医治,先后遭④到了;去年我兄弟讨媳妇,女方家彩礼就要了三担麦子,我们没办法置办,就把最后的一亩多地当⑤了别人,才娶成。”</h1><h1>周丞公知道,自民国以来,甘肃各地军阀混战,社会经济凋敝,自然灾害频繁,像天花、霍乱、鼠疫、肺结核、喉病、痢疾等传染病经常大面积流行,天灾人祸,不知夺去了多少老少的性命,到处哀鸿遍野,饿殍遍地,惨不忍睹。</h1><h1>“百姓苦难啊!”周丞公表情凝重,叹了一声,继续问铁人的生计:“那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h1><h1>“好我的施先生,我什么活都干,什么苦都吃。煤山⑥上背过煤,给掌柜的往定西赶牲口驮过碳,去北山贡马井、上花岔、条城⑦一带挑过担子,当过货郎,干过长工,也打过小工,跌跘⑧着没消停”。说这些话时,铁人又来了精神气,一副不惧艰辛的神情。</h1><h1>“煤山在哪里?”</h1><h1>“煤山在猪嘴⑨南面的水岔沟。过了苑川河,沿骆驼巷的后河沟打捷路,离这里有三十来里路。”</h1><h1>“背煤的活苦不苦?”</h1><h1>“人在煤洞子里,前后身都挂筐篼,一手扶着筐,一手摸着路,嘴里还要衔一盏船型的清油灯照亮子。吃的是阳间饭,走的是阴间路,日子有今儿没明儿”。</h1><h1>周丞公听着青年人的叙述,眼前时而浮现出这个少年汉浑身乌黑,在煤洞里艰难爬行的画面,时而浮现出他挑着沉重的货担,在山大沟深的北山艰难地爬山扒屲的画面。铁人的命运,令人伤感、动容,他身上焕发出的不屈不挠的精神气节,更值得人敬佩、赞叹。</h1><h1>“青年人,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的苦日子快到头了!”周丞公安慰着年轻人,眼神里充满怜悯和慈爱。</h1><h1>“施先生,真的吗?我们庄上今年请来了南山里的道人,在龙王庙里设了坛场,要念七天经,庄口子上设了岗哨,不让外人出入,在庄北面还起了个高墩,下面埋了狗头等物,说是要镇邪除魔,保佑我们全庄人不再遭难。”</h1><h1>“哦,也罢,也罢。‘闻菩萨发大慈大悲,要度众生苦厄,而今不度待何时’啊!”周丞公一时不知做何评论,就随口吟诵了刘晓岚先生⑩写在五泉山浚源寺的一句对联。铁人听得似懂非懂,净是个点头。</h1><h1>再看右手方向,紧挨黄家庄村后的小山梁上,道院祖师坛盖得雄伟壮阔,飞檐翘角上悬挂的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铃音。对面大路边上的萃灵寺,规模宏大,照壁、山门、接引殿、金刚殿一条线对直,坐北朝南的大佛殿面对戏楼,两边是宽敞的厢房,一副王家寺院的气派。再远处,还能看见村庄里高耸的白马庙、马王庙、娘娘庙、龙王庙、家祠等,均是雕梁画栋,碧瓦青砖,巍峨高大。(未完待续)</h1><h1>注解</h1><h1>①周丞公:姓名施国祯(1886年—1963年),字周丞,榆中县来紫堡乡黄家庄村施家巷人。16岁时考中秀才,青年时就读甘肃文高等学堂,191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经济系。历任甘肃公立法政专门学校校长(兰州大学前身)、教授、兴文小学校长、兰州国文专修馆馆长,甘肃银行训练所所长等职。1949年解放后被特邀为甘肃省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1952年被聘为甘肃省文史馆一级馆员。</h1><h1>②娘娘:方言,指姑姑。</h1><h1>③瞎汉人:方言,指不识字,没文化的人。</h1><h1>④遭到了:方言,夭折了的意思。</h1><h1>⑤当:方言,典当的意思。</h1><h1>⑥煤山:指定远水岔沟煤矿。</h1><h1>⑦条城:旧地名,即一条城,现在的青城镇。</h1><h1>⑧猪嘴:旧地名,现在的定远镇。</h1><h1>⑨跌跘:方言,指为过日子,想方设法不停地下苦。</h1><h1>⑩刘晓岚:姓名刘尔炘(1865年—1931年),近代著名学者,字又宽,号晓岚,又号果斋,别号五泉山人,兰州人,光绪乙丑科进士,翰林院庶吉士、编修,因不满清廷的腐败和丧权辱国,毅然辞官归里。主讲五泉书院7年,曾任甘肃文高等学堂(现兰州一中)总教习,创办了兰州第一所小学,曾经管文教慈善福利社团,为发展甘肃文教事业倾注了大半生心血,著述甚多。</h1><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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