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要老师

<p class="ql-block">  爹81岁了,住在养老院。</p><p class="ql-block"> 今天中秋节,下着小雨,哥去接爹回来,爹不情愿,说“冷”,哥说车接车送不会冷,爹不信。我在视频里劝说了半天,最后告诉哥一定得接回来,该洗澡了——爱人说“别说洗澡,说洗澡更不回来了”……无论如何,软磨硬泡恩威并施,哥终于把爹接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哥回来接了我和笑笑去买菜,爹便乖乖待车里一动不动等着我们,怕丢了自个儿。买菜回来,下了车我和哥提着大包小包往家走,笑笑负责给爹撑伞带他回家。</p><p class="ql-block"> “哎呦,你怎么比我高了这么多?”爹吃惊地问他自个儿的外甥——他总是忘记她在生长,而他自己却在萎缩,每次都问同样的话。我们回家半天,他们祖孙才上楼进了家门,爹早已习惯了坐电梯,养老院里他住六楼,一天几次上下楼。</p><p class="ql-block"> “外外脚底粘了蜗牛液,走也走不动,”一进家门笑笑就嚷嚷,爹笑了,费力地换着拖鞋,我们大家都笑了,亏她想得出来,“蜗牛液”,是谁想粘就能粘得下的么?她一溜烟跑进厨房掩着嘴巴向我们低声告状:外外尽是找水坑走,把鞋都湿了!会是故意的么?</p><p class="ql-block"> 但愿!</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一家人坐一起吃饭,哥给爹剔了鱼刺夹过去,爹说什么?哥说鱼🐠。爹说不吃鱼。早就知道他不吃鱼却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问他,他就说原来吃伤了。我和哥都说“怎么会吃伤呢?我们就没见过你吃鱼。”他便说,“小时候,下河摸鱼,拿回家吃就吃伤了”。哥便说,该吃伤的是鸡蛋,不是鱼。爹便兴奋起来:</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在队里养牲口,我和二兽医两个人,拿鸡蛋清拌粮食,把鸡蛋黄全炒着吃……”</p><p class="ql-block"> 听了n次的故事,每一次都让他从头讲到尾,只是喜欢看看他得意的笑,那兴奋的眼神,高兴的腔调像是捡了银子——那该是他认为这一生中最富有的时候吧——打记事起我们就没见过那么多鸡蛋,没见过爹捞回来可以让我们也能吃到伤的鱼,母亲也没见过。我倒是记得爹怕我们吃伤鱼将哥辛苦钓的一桶小鱼儿喂了八戒吃,我在一篇文章里提到过的,不再重复,让老爷子以为揪住他小尾巴不放似的。</p><p class="ql-block"> 爹说他不喜欢吃鱼,可是哥将一块块剔了鱼刺的肉放他碗里他都吃个精光,我怀疑他是因为懒,不愿意吐鱼刺所以说不吃。</p> <h3>  爹喜欢撒谎!</h3><h3> 开了电视坐沙发上他就瞌睡,一关电视就醒了。一躺床上就要看老年机,必须同时看两个,这是爹的习惯。听得人早已呼噜声起,你去问:</h3><h3> “瞌睡了?”</h3><h3> “没睡,我看呢!”忽地醒来,马上接话。完全没有老年痴呆的症状。</h3><h3> “看《穆桂英挂帅》还是《西游记》?”</h3><h3> “都看!”</h3><h3> “两个都开着,你到底看哪个?”</h3><h3> “哪个打架我看哪个!”</h3><h3> 爹看的不是电视,是寂寞!</h3> <h3>  看得出,爹很开心。尤其笑笑的聚会发言。哥说“叫你回来你还腻歪,看看,还是回来好吧,一家子坐一起吃饭多好!”爹开始狡辩:“我是怕冷!”</h3><h3> “冷还不穿秋裤,就在枕头边准备着就不穿!”</h3><h3> “我是不冷,就是下楼吃个饭,一点也不冷!”</h3><h3> “外外,你一个人就能开辩论会,正方观点:冷;反方观点:不冷。最终结果会是什么呢?”</h3><h3> “不知道,我不会你说的那。”爹微微羞涩地低下头,这也是爹撒谎的段子。</h3><h3> “爹你少抽烟,多吃饭!”</h3><h3> “我抽得就不多,两天一盒!”</h3><h3> 门口小卖部的人说:“老爷子真能抽烟,一天两盒!”这个是爹一成不变的谎言,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说抽烟的问题他都是一样的答案:“两天一盒!”</h3> <h3>  爹的懒最主要体现在不洗漱上。爹和母亲是两个极端,记得小时候他们每个月至少要吵两次架是因为洗漱。爹嫌母亲浪费水(水是要去小河里一担担挑的),母亲嫌爹脏,不洗漱,也不脱脏衣服。我想不通有人给洗衣服为什么都不脱呢,还需要大打一架。无语!母亲去了之后父亲当门卫,就总是嫂子为他洗衣服,每周嫂子去,他就乖乖脱下脏衣服,若是哥去了,他便直挺挺躺床上,哥是无论如何都脱不下来的。如今去了养老院,雇专人负责洗衣服,可是爹就是不脱,“不脏呢,不脏呢!”人家自然也落得清闲。可是我们若去了,爹就乖多了,让脱就脱,让洗就洗。</h3><h3> 爹从前对衣服没有要求,据说他不喜欢新衣服,因为不想洗,也不想打对。可是近年给他买了新衣服是必须在家就洗好的,因为他一旦上了身,就不愿意再脱下来了!</h3><h3> 爹去卫生间从来都懒得向前走一步,懒得揭马桶盖,懒得冲水,所以爹每回来一次,待他走了我家都要换一次坐便垫,洗一次地。据说到了养老院爹也这样我行我素,同舍的大爷说说爹,爹就振振有辞,说他没住过楼房——言外之意好像在说之前我们住楼房的各家都是把爹锁地下室似的。</h3> <h3>  六年前的照片,是楼房,没疑问。</h3><h3> 爹又撒谎!</h3> <h3>  爹老了,头发长得倒是不慢,每隔一小段时间,大姐或者小弟就要拿推子过去给老爷子理发去,他是绝对不会花钱到门口自己理的,如果你看不下眼去要带他出去,那还差不多,其实也是不太情愿的。老爷子节约也是没谁了的。</h3><h3> 当然胡子长得更快,笑爹便给买了电动剃须刀,自然也无济于事,还是需要他间周过去给刮一下下的。当然下次剃须刀还总是在插座上充着电,爹是不会自己把他拔下来的。</h3><h3> 爹的脚指甲就更需要人给剪了,这回不只是因为懒,还因为爹近年来太胖弯不下身子,再者脚趾甲也太硬,剪不动。每次为他剪指甲,需将脚泡水里十到二十分钟或者洗完澡泡醒了才能剪得动。</h3> <h3>  能洗脱爹“懒”的罪名的就只有生他养他的大山了。爹八十岁了还嚷着要回去种地——小时候家里的黄土地和房顶烧不完的柴火都是爹勤劳的见证。</h3> <h3>  爹勤劳,尤其在外面。对于土地,爹是最得意的存在,用山里人的话来讲,是个种田的“好把式”。爹总是天不亮就向田野出发,无论多么炎热,他中午都不回家吃饭,更别说午休。他总是在地里劳作,等到下午2、3点我们去的时候再把饭送给他。毒辣辣的太阳下,爹总是光着膀子,那褪了皮晒的黝黑映出红血丝的膀子可以发光。那年乡里组织抗旱,为了不让雨水流失,爹的地垄不仅可以留得住雨水,甚至是可以经得住河流的,因此还受到乡领导表扬,为此爹很是得意了许久。爹那望着光滑地垄的眼神,仿佛美术家看着画作,雕塑家看着的浮雕,是红枣树下续着的甜蜜的梦。<br></h3><h3> 在夏日里,爹就是晒不枯的庄稼。 </h3> <h3>  冬日里不必下地,爹就去砍柴,劈藤条。所谓柴,就是沙棘树的枝条,我们称其为“酸溜溜”,或者“红眼疙针”——又长又粗又有毒的针刺让爹的手流血、化脓、腐烂,伤痕累累的粗糙的大手,洗脸都会划破皮肤,可是爹没有停止过。他总是到最遥远的山里去砍柴,因为他不喜欢和人争抢,然而一来一回太费劲,他中午便不回家,带着干粮和水,一干就是一整天,傍晚时候到家,扁担压得弯成了一把弓——一捆沙棘枝,一捆藤条。偶尔也会有一两串没有干瘪的沙棘,红艳艳地挂在柴火的外侧,我们便疯也似的扑过去迎接他。可惜这样的时候少之又少,看我们委屈,母亲也曾责怪,因为别人的爹是几乎天天带些野食回来的。在那个贫穷饥饿的年月里,那是我们冬日里唯一的盼头。只可惜爹只有在母亲责怪的第二日才有可能会带回来一点点,母亲也不好日日责怪。到了晚间,爹便用那缠满黑色胶布的手压藤条、编箩筐——一些留下来自己用,一些送人,一个冬天下来,箩筐排满了院子!</h3><h3> 我还记得我们姐妹六个的箩筐摆在那里像极了我们六个的年龄和个头,一个比一个大一圈,一个比一个高一寸——到了来年,我们要去为兔子寻草,给猪找菜,到麦田里捡麦穗,摘豆角黄瓜捡土豆都要用到,每个人都要满载而归才能回家。每个人都挎着箩筐,载着蔬果,唱着曲儿,排着队回家去!</h3><h3> 冬日里,爹是冻不坏的沙棘树,是压不折的藤条!</h3><h3> 爹不太喜欢和我们说话,但是会看着我们笑。相比之下,爹也许更喜欢在田野里干农活,在山梁上砍柴,劈藤条。孤独忘我地在山间在田野,可能就会忘记生活的贫穷,母亲的争吵和孩子们的打闹!</h3> <h3>  我总觉得爹对土地、对大山深情,对母亲,对我们,却是薄情,是冷漠。可是去年中秋节回来吃过中饭,洗完澡,他便央求我去看母亲,说他想母亲了。我便带了他去。去到坟地,他默不作声,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长满野草的坟头。我倒是扒拉开长的草踩倒放了贡品,自顾自地大哭了一场,是为爹终于说他想母亲了,还是因为自己想得实在痛彻心扉,我不知道。只是哭完之后觉得心里畅快淋漓!——我终于愿意相信母亲走的那天爹流的眼泪不单纯只是为他自己,也有些是为母亲的,那时那地,我终于原谅了他曾经对母亲一生的亏欠(至少我以为的亏欠),也完全地放下了心底对他所有的芥蒂!</h3><h3> 他们之间终究也还是有情的!我们之间更是!</h3><h3> 从前我们去看爹时,是一放下吃的就被催促:“快回去吧,快回去吧!”他和我们没话说,从小便是。过去有母亲在,母亲走后他也照旧。可是这两年我们每次去看他的时候,他便会坐起来和我们聊天。每次,他都会把家里人挨个问一次,这是以往不曾有过的。除去我们兄弟姐妹孩儿们,还会问问姨舅和他们的孩子,当然少不了惦记他的亲妹妹!有时我们走,他会说“我也下楼去!”我们便相伴下楼到院子里再聊会,我们若不说走,他也不会催。他的话也越来越多了,“咱们村拆迁了,咱家地谁种了,村里谁谁谁去世了……”诸如此类信息量超多,脑袋瓜也比脑梗之前更灵光了许多,人也吃胖了(虽然这不见得是好事,却也说明爹的身体一如既往地好)。</h3><h3> 如果遇上他的饭点,他就不上楼去,拿了吃的去餐厅,我便坐一边等他吃完饭再一起上去,若是别的时间就都会上楼去坐坐,整理整理床铺,爹也会听话地换了干净衣服再下来。</h3><h3> 有一次,冬日的午后,暖阳充满了夕阳红养老院的每一个角落,长长的排排座椅上全是老人,还有唱歌跳舞自娱自乐站着的一堆。爹便不许我们跟着,要自己拿了吃的上楼去,左手一包,右手一包,走得很是销魂。时不时有人问:“老要,闺女儿送吃的来了?”他便答非所问:“最小的女儿,四个姑娘两个小子!”然后瞬间走出六亲不认的姿势——这是笑笑对外外的评价:“妈妈,你快看,你有没有发现,只要有人问,外外走路立刻就变了,比领了奖回家的那个小男孩还走得六亲不认!”</h3><h3> 然而最让人吃惊的是最近几次每送爹回养老院,若不送上楼,他便佝偻着身子驼着背,一步三回头地看向我,挥挥手,“回去吧!”不到20米的路程,爹要走10分钟。我便每一次也同样地望着他,看他看向我时也挥挥手,说一声:“进去吧!”</h3><h3> 直到他进了楼门看不见了,我才坐车里,半天不发动车,就那样呆呆地坐着。有时也会突然再冲进去——他自然还在电梯口,慢腾腾地从脖子上拿下钥匙,因为手里带些吃的就在那里摆弄,见我进来很吃惊似的:“怎么了?”我说“没事!”便也跟着一起上去。我甚至猜疑,他是不是故意在等我再回来,或者他期盼我再进去?看他自己开门进去,帮他放好东西再出来时,他便又非要让你带两盒奶(同舍大爷给的),或者一个馒头(灶房吃剩下带回来的),你说不要,他便显出很是失望的神情。(馒头我便拿了,早已硬如石头,像白骨精变化的一般,拿下楼扔了,却又难过,那是爹倾其所有的深情啊!)</h3><h3> 爹还学会在我离开的时候,从卧室门上探出脑袋张望:“走吧,走吧!”(在这之前,他是任谁走都不会有送的意思的。)</h3><h3> 这回我便倒着出门去,轻轻闭上楼门再进电梯离开。</h3><h3> 我不知道我和爹这样的回眸对视挥挥手的机会,还会拥有几次,所以每一次,我都热泪盈眶。我不敢想,因为我怕,我怕不知道哪一次就会变成最后一次。</h3><h3> 爹老了,爹是渴望和我们在一起的!</h3><h3> 爹在,人生尚有来处;</h3><h3> 爹若走了,我们便只留下归途。</h3><h3>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