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是这样走过来的

黄山老牛

      “南下”作为那个时代的专属名词正在被存入档案。当我们今天再次提起这件事时，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七十年了。

       那是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解放战争后期,我国的北方都已解放,人民解放军挥师南下,以摧枯拉朽之势，强渡长江，解放全国。但江南历来是国民党统治区，严重缺乏我党的干部。在这种情况下,我党从军队和北方解放区挑选了一大批优秀干部，巩固南方的胜利成果,建立革命政权，因而有了“南下”这个名词。

       不过，这个名词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因为我的父亲刘连波就是南下大军中的一员。年逾九十的父亲，对于这些往事还记忆犹新......

深县街景

历 史 背 景

      我的老家在河北省衡水地区深县（现深州市）。抗日战争时期，这广袤的冀中平原就是八路军、游击队活跃的抗日战场，他们在绵延无际的青纱帐里与敌人巧妙周旋，以地道战这种独特的作战方式，打得日寇心惊胆战。1945年8月抗战胜利，侵华日军撤出后，深县就实现了解放，建立了革命政权。从那时起深县人民在党的领导下开展了反奸清算斗争、减租减息和土地改革运动，广大贫苦农民分得了土地，实现了耕者有其田。因此，我党在深县一带有着较好的组织基础和群众基础。

      1947年6月，中共中央确定了全国性大反攻的战略方针。在解放战争三大战役鏖战的同时,党中央就高瞻远瞩地布置全国解放后新政权的建立工作，这就是政权的接管、群众的安抚、新秩序的建立以及经济的发展。对于一直被战火和硝烟包围的人民军队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的“战场”。因此，中央部署在河北、山东等老解放区组织力量南下开辟工作，为全国解放、建立新中国的革命政权做好充分的准备。

      据《深县党史》记载：“随着解放战争形势的变化，解放区不断扩大，急需一批能够管理军事、政治、经济、党务及文化教育的干部到新解放区开辟工作。长期以来，深县培养出了一大批有才干、有经验的干部，他们在党最需要的时候北上、南下，支援全国解放，支援新区建设。” “从1947年11月到1949年3月，深县县委本着自愿报名和组织批准相结合的方针，先后选调政治素质好，具有高度组织纪律性的年轻干部210余人，分4批南下，分别到河南、湖南、湖北、安徽、四川等地，投入开辟新区工作，出色地完成了党交给的任务，为全国解放作出了重大贡献

深县街景

报 名 集 训

      父亲报名南下的这一批是1948年底组织的。组织的方法是在当时的政府机关干部中选调为主，同时宣传动员，要求符合条件的人自愿报名。

      由于各方面条件的限制，不少人对当时的革命形势还不甚了解，对江南的情况更不了解。因此，也有人对报名南下持怀疑态度，还有人说“那长江你们过得去吗？”，“弄不好，没到江南就掉进长江里喂王八去了”......

      面对纷纷扰扰的说法，父亲没有动摇，没有犹豫，但最为难的却是家庭——作为世代的贫农家庭，解放了，分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需要好好珍惜，亟待精耕细作，而这一切都需要他。因为父亲是家里的独子，是家里唯一的壮劳力，是顶梁柱。如果报名南下了，家里的农活怎么办？家里的老人谁来照料？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经过反复的考虑，父亲还是下定决心，说服了我的爷爷奶奶，毅然报了名。 

      说实在的，当时报名南下是需要有很大决心的。这与报名上战场没有什么不同，需要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豪情壮志！因为，江南实在是太遥远，情况太复杂，有着太多的未知数......

    

       据《深县党史》解放战争大事记记载：1949年初，县委召开南下干部欢送大会，116名干部南下开辟新区工作。据父亲回忆，报名后开了欢送会，春节前就集中到武强县，进行整编和集中培训。

       出发那天，父亲------刚毅的北方汉子没有那么多的儿女情长，投身革命的热情战胜了难以割舍的亲情。他背上被包，揣上奶奶赶制的布鞋，简单地与父母双亲和邻居告了别，便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家。

      南下人员的集训编队就是按照地委建制编排的。培训学习的内容有全国的革命形势、南下工作纪律、南下行军时注意事项等。特别让人记忆深刻的就是对南下人员进行的关于南方风俗习惯方面的培训，时任石家庄市市长的柯庆施同志到场，亲自给全体南下人员详细讲述了皖南的自然情况、地形地貌、风土人情和风俗习惯。譬如：到皖南后工作中要注意哪些事情，如何做群众工作等等。这些培训对南下人员后来的工作很有实际意义。

征 程

      父亲他们正式开拔出发南下是1949年3月中旬。

      南下人员按上述地、县、区建制编成若干分队，可能出于当时保密工作的需要，这些人被统称为“随军民兵”。 南下的行程全部是靠他们的两只脚-------走！父亲他们背着被包，走出河北，走过山东，走进安徽......克服了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一路走了过来！

      在当时情况下，南下征途中的组织工作也是精心细致的。南下人员每天的行程都有预定的计划和周密的后勤保障，每到一处都有食宿安排,行进的途中还设有茶水站。

      南下的行程是根据解放大军的推进速度来确定的。当他们4月中旬行进到安徽舒城时，作了一次休整，这是因为解放大军的渡江战役还没有开始。4月20日晚到4月21日渡江战役正式打响，解放大军一举突破国民党苦心经营的长江防线。

      父亲所在的分队是4月23日渡江的，渡江地点是安庆大渡口（今属池州市东至县）。到达被称为“天堑”的长江边，大家第一次看到那么宽的江面，心里不免有点儿紧张，因为那些人全是北方的“旱鸭子”，他们甭说过江，很多人连船也没坐过！况且，当时没有任何救生用品，渡船一旦出了问题，基本上是没有生还希望的。还有最危险的是国军飞机的轰炸，在他们渡江的前一天就有船被炸沉的。

      好在父亲他们渡江的这天天气晴朗，辽阔的长江江面上风平浪静。大家听从指挥，小心翼翼地登上木船，胆小的坐在中间，大气不敢出；胆大一点的坐在两边，用船桨帮助船工划几下。渡船顺利地抵达长江南岸，当大家走下跳板，第一次踏上江南的土地时，一颗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大家都长舒了一口气。这时，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我们胜利了！”大家也都高兴地喊了起来。

      过江后，按照预定的行程，父亲所在的分队直奔原定目的地-----徽州！

      江南行程的第一站是青阳，分队在这里又休整了两天。在这次休整时，领导宣布“经组织批准”几对南下干部结为夫妻。据父亲回忆，当时是整个分队统一住在一个大堂里，那天新结婚的夫妻就在锅台的后面整铺居住，他们新婚的“洞房”和大伙儿住的地方只隔着一个锅台。在那个年代，结婚就是这么简单------没有花烛，没有鞭炮，没有照片，没有筵席，只有战友们一声声的祝福,这就是那时的婚礼！

箬岭古道

      对于这些北方人来说，征途上一是怕水，二是怕山。因为他们生活在一马平川的冀中平原，平日走惯了平路。然而，当年他们要到达徽州，必须要走一段山路，这就是“箬岭古道”！

      青阳休整以后，他们途经太平、谭家桥，直奔当时徽州行署所在地------歙县，而箬岭古道是他们的必经之路。据史书记载，箬岭古道始建于隋唐，从黄山脚下的谭家桥镇岭脚村经过箬岭关到达歙县许村。这条地势险要、保存完好的青石板古道，蜿蜒近二十公里，是兵家必争之地。在南下分队到达的两天前，由李德生师长率领的解放军第二野战军三兵团十二军三十五师也是经由这条古道来解放徽州的。

      翻越箬岭古道对于南下人员来说绝对是一次严峻的考验。崎岖的山路、湿滑的青石台阶，对于身背行装的北方人来说是极其不易的。这里还应该提一下的就是，父亲他们一路走来，北方的泥土路对鞋底的磨损还小一些，但那时布纳的鞋底被南方的雨水浸湿后,在山路就不耐磨了。父亲的两双鞋还没有走到太平，鞋底就磨通了，后面的几百里路只能是光着脚走！让我们这辈人难以想象的是，光着脚板走这么长的路是多么的艰难？而且行程中不只是泥土路，还有箬岭的青石板山路，还有许村到歙县的砂石公路！如果不是“铁脚板”怎么能走得过来？

     

箬岭古道

      还有更令人唏嘘的是，这支南下队伍中还有一位身怀六甲的孕妇！这位身高一米七的女汉子，挎着匣子枪，挺着大肚子，柱着树棍，咬着牙，一步一步坚持着走上箬岭......到最后实在是跟不上队伍了，领导只好决定派两名同志陪着她，边走边在沿途的老百姓家借宿。要知道，在当时离开大队，沿途借宿都是相当危险的。因为，当时虽然解放军的先头部队虽然已经打过去了，但国民党的残余部队和土匪武装还到处都是。因此，领导给他们配备了足够的枪支弹药，以防不测。就这样，这位女汉子还是凭着坚强的革命意志，硬是自己走到歙县。

箬岭杜鹃

      除了前面所说的组织工作和后勤保障外，革命的乐观主义和浪漫主义自始至终起到了伟大的精神支柱作用。几千里一路走来，整个分队气氛和谐，战友们朝暮相处，欢声笑语不断，互相帮助蔚然成风。我的鞋底磨透了，你被包上还别着一双，拿过来就穿；你的烟斗坏了，我有一只，咱俩就合着用......。征途上，还有一件最困难的事就是缺烟。，从家里带来的那点儿烟叶早就吸光了，一路上遇到什么可以点燃的都拿来当做烟来吸。到了箬岭，各种各样的树叶遍地都是，而且香味各异，这让吸烟的人大为开怀。

徽州府衙

献 身 徽 州

      据《徽州地区简志》记载：原徽州行署所在地-------歙县于1949年4月28日解放；5月5日中共皖南地委及其游击队在歙县县城会师，并举行庆祝大会。

      据父亲回忆，他们的南下分队是1949年5月1日到达歙县的。到达歙县以后，南下干部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建立革命政权，维护社会治安，防止敌特及反动势力破坏，保障人民生活和社会安定。在组织指挥上，按照出发前划定的组织机构执行。父亲和战友们担负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负责交通秩序维持和安全检查，这是当时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因为，国民党的政府和军队刚刚撤走，社会极不稳定，因此，控制好人员进出就是当时的首要任务。而父亲到歙县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了一双鞋，因为到了目的地就要开展工作执行任务，当然不能光着脚板去干工作啊！

父亲到达歙县的第一张照片

     49年5月中旬，徽州地委和徽州专署相继在歙县成立，南下人员的工作纳入地方党委和政府的统一安排。父亲被安排在公安系统工作。那时的党政机关很少，一个公安局就囊括了现在公检法司等单位的工作职能。特别是在解放初期的那段时间里，剿匪、除奸、反特、维护社会治安等项工作都是公安唱主角。因此，公安部门的工作很重要，也很忙。

      与父亲一起南下的这个分队的战友们也大都在原徽州专署及其各县的党委、政府各部门工作，他们与泾旌太游击队、解放军（原新四军）华北某支队会合，这三支力量成为当时徽州地区党政军组织的主要力量。几十年来，南下干部们克服了语言不通、气候不适应、文化不高和生活不习惯等诸多困难，为党、为人民、为了当初的理想，忠心耿耿，勤奋地努力工作，为当时革命政权的建立和徽州的社会经济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在父亲的工作经历中，没有什么显赫的工作成绩可言。他和所有的南下干部一样，经历了共和国建国后全部的政治运动，但这都改变不了他北方人耿直的秉性。父亲的长处是办事公正、待人真诚。在他工作过的单位，与同事们的关系都相处得很融洽。特别是在农村，他每到一地，都能和农民结交朋友，而且感情至深。

      在父亲平凡的一生中，最能引以为荣的就是1963年10月4日，那是他在中央政法干部学校学习时，接受了毛泽东主席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并合影，这次学习和接见给了父亲很大地激励，这张照片他一直珍藏着。

     由于健康原因，父亲于1983年底在歙县政法委员会提前办理了离休。父亲离休后过着简朴的生活，他的起居饮食仍然保持着北方人的习惯，离休至今的三十六年，从未向组织提出过任何要求。虽然父亲身患高血压等多种慢性疾病，但他平时只服用一些最基本的治疗药物，从不用什么营养品、保健品。

歙县太平桥

思 乡 情

      到南方工作以后，在南方成家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而我的爷爷奶奶盼儿子“革命成功就回还”的愿望始终未能实现。

      不论什么时候，父亲的思乡之情从未断过。虽然当时的工作很忙，父亲也常回北方老家探望双亲，从那时起深县中郎里村的街头巷尾就有了我们幼小的身影。

      天有不遂人意之时。1957年初夏，接到爷爷病重的电报，父亲立即请假赶回老家。当父亲赶到后，不知是精神作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爷爷的病竟然好了许多。在爷爷身边守候了几天，但假期到了，父亲依依不舍地踏上了开往南方的火车。哪知父亲还没到家，噩耗电报就到了，没有办法啊！不可能再请假，再说就是往回赶也来不及了.......作为独子，未能送爷爷最后一程，这成了父亲心中终身的遗憾，多年后父亲只要提及此事，便会黯然泪下。

      自此以后，父亲就格外加倍地对奶奶的生活关心照顾。但奈何地域旷远，力不从心。直到父母亲都退下来以后，这时的交通状况已有了一些改善，全家人都可以常回北方老家看看了。

    

父母在世纪广场留影

      随着年龄的增大，近年父亲的乡情又与日俱增。因为，父亲这一辈人文化不高，几十年全身心扑在工作上，没有什么业余爱好，成天就只有走路看电视。影响父亲心情的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当年南下的战友和同事一个个先他而去，交往的朋友越来越少。因此，他静下来想的最多的就是北方家乡，但又苦于回去不了.......

       当然，父亲平时说的最多的还是老乡、战友和同事们对他的关心和帮助；对于那些已经永远地将音容笑貌留在徽州青山绿水间的战友，父亲常常表露出他的思念之情！

棠樾牌坊群

结 语

      可以说，“南下”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全中国、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波澜壮阔革命斗争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而父亲只是其中极为平凡的一员。是不是可以这样比喻：共和国是山，他是一颗尘土；共和国是海，他是一滴水珠；共和国大厦的建成，有他们这批人辛勤的汗水。

      值此共和国建国70周年之际，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纪念章就是对南下前辈们的最高褒奖！

　　

     一滴水可以见太阳。我今天写这篇文章，就是试图通过父亲这个缩影去回顾南下的历程，让今天的人们不要忘了这件事，不要忘了这些人.......

     今年恰逢己亥年，我想到清代爱国诗人龚自珍《己亥杂诗》中的一首：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受此启发，笔者为本文主题草就小诗一首，作为结语，以此献给尊敬的南下老前辈们！

      当年理想天下共，南行千里为寻梦。

      若非先辈斩荆棘，安得万山杜鹃红！

                                                  刘华安

                                              于201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