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人百态之四十：“黑豆大王”耿玉珍

剑客

作者简介：

        剑客，生于困难年代，长在动乱时期，吃过糠，下过乡。“恢复高考”后，成为“新三届”中的一员；毕业后，先后供职于政府机关、事业单位，做综合调研工作、搞职业技能教育、干统战教育培训，历任副处长、处长、副主任、党委书记、院长等职。2018年退休，业余作家、客座教授、特邀研究员。

        先后出版诗歌散文集《情丝文韵》、杂文集《谈天说地》、诗集《低吟浅唱》、散文集《品读哈尔滨》和长篇报告文学《巴兰颂歌》《工作队在依兰》，以及经济社会发展研究文集《调研·思考·实践》《地方经济社会发展研究文萃》等。

             百人百态之四十：“黑豆大王”耿玉珍

        闲来无事，破半日功夫翻书捡画，发现了一张有些发黄的照片。

        照片上，一位中年妇女微笑着站在果园中，中年妇女，头发乌黑，一丝不苟；面色黄褐，好似古铜；粗手大脚，身长体健，一看就是一个纯净而朴素、心灵且手巧的人。果树上，一嘟噜一嘟噜紫中透黑、黑里泛紫的果实，在阳光的辉映下，放射出美丽、耀眼的光彩。

        这位中年妇女，是我上世纪80年代创作的一篇“报告文学”的主人公；果树上的果实是“黑豆果”，学名“黑加仑”——一种经济价值很高的小灌木结的果。

        说来话长。上世纪80年代中期，“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先后在不同场合多次强调：一部分地区、一部分人可以先富起来，带动和帮助其他地区、其他的人，逐步达到共同富裕。一时间，“发家致富”和“万元户”成为神州大地利用频率最高的汉语词汇。1985年11月，《经济日报》社为了反映这一社会现象，推动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带动和帮助其他人实现共同富裕，决定编辑出版《中国万元户集萃》一书，以发挥典型的示范作用和带动效应。为此，《经济日报》社向全国各地方政府下发《通知》征集稿件，体裁为报告文学或人物通讯。

        我在寻找采访对象的过程中，有幸结识了靠种黑豆过上好日子的“万元户”，人称“黑豆大王”的耿玉珍。

        在做案头准备时我了解到，紫中透黑、黑里泛紫的黑豆果，吃起来酸甜可口，能制糖，能酿酒，也是高档饮料的理想原料，不但畅销国内，还远销海外。耿玉珍是一位心地善良、勤劳智慧的女性，她靠一己之力使贫困潦倒的家脱贫致富，并带领周围的乡亲们实现了共同富裕。

        年终岁尾，我乘长途汽车来到阿城县平山镇。寒冬腊月，寒风刺骨，大雪纷飞。我与负责多种经营的副镇长到耿玉珍家时，她上山拉柴还没有回来，她丈夫老陈把我们让进屋里。我看到这是一幢四间崭新的砖瓦房，土暖气烧得屋内温暖如春，当时城里的一般家庭也买不起的电视机、录音机、洗衣机、电冰箱一应俱全。

       看到耿玉珍家窗明几净的家庭环境，我想：“这耿玉珍不仅是一位勤劳致富的能手，还是一位能干的家庭主妇。”

        这时，耿玉珍回来了。解下围得严严实实的大红围脖，打过招呼，耿玉珍就到里屋换衣服。

        从说话的语速、神态和举手投足，我能够感觉到她是一个开朗、干练、爽快的人。虽然岁月的沧桑在她清秀的脸庞上留下了些许痕迹，但晶亮的眸子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自然的微笑里包涵着对生活的满足。

        耿玉珍换完衣服，从里屋出来，麻利地给我沏茶、倒水，并拿出葵花籽、倭瓜子。“喝点儿水，嗑点儿瓜子，咱们边吃边聊。” 

        “我10年前插队就是在阿城的永源公社。” 我的话音没落，耿玉珍就接着说：“是吗？咱们还是半个老乡呢。”

        话题就从这开始了。

        “我家以前是全村有名的困难户，在这个穷山沟里，过了大半辈子的苦日子。”耿玉珍说。

        耿玉珍就如同山坡上、田野里的“苦菜花”，在这穷山沟里，与祖祖辈辈的庄户人一样，过着“垄沟里找豆包”的苦日子。

        耿玉珍刚刚过门儿，就遇上了一连串儿的难心事儿。婆婆病危住院，公公疾病缠身。不久，婆婆撒手人寰，丈夫也因病下岗，小叔子、小姨子年纪尚小，一家老少8口人的生活重担全部落在了这个年轻的新媳妇身上。

        生活的磨难，家庭的重担，坎坷的经历，没有压垮她，反而磨练了她的性格。她的勤快、能干，在全村是出了名的。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只要是庄稼地里的活，许多身强力壮的小伙子都比不过她。庄户人家的活计，左邻右舍的女主人更不是她的对手。

        每天，耿玉珍天没亮就起床，深夜才上床……可在那个吃“大锅饭”的年代，忙里忙外、忙前忙后、忙死忙活，一年下来，连一家人的“吃粮款” 都交不够；过年了，连一件新衣服都买不起⋯⋯

        瞅着家徒四壁、冬天漏风、夏季漏雨、摇摇欲坠的一间半破土房；摸着连一领席子都没有的光板土炕。特别是，看见失去劳动能力丈夫，整天愁眉苦脸、咳声叹气；年纪尚小的小叔子，穿着捡回来的“空前绝后”——前露脚趾、后露脚跟的鞋；正值花季的小姑子，穿着补丁挨补丁的衣裤…… 耿玉珍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在漆黑的夜里瞅着天生的星星、月亮，偷偷地抹眼泪。

        穷则思变。1972年，耿玉珍听说种黑豆能卖钱，于是就从邻居那里借了100元钱，赊回来几十墩黑豆苗，偷偷地栽在自家的园子里。第二年结了果，卖了70元钱。这些钱，在当时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全家人欣喜若狂。耿玉珍似乎从这闪着耀眼的紫色光泽的黑豆果看到了的希望。然而，在那个整天高喊“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全家人整天为这几十墩黑豆树提心吊胆。爱人老陈对她说：“玉珍，咱们把园子里的黑豆树拔了吧，省得担惊受怕，招惹是非。”耿玉珍的心里何尝不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每当队干部从她家门前走过，她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嘭嘭”乱跳，嗓子眼干得“冒火”。可她怎么能忍心熄灭这寄托着全家人希望的星星之火呢？

        这几十墩黑豆树，在残冬的严寒包围之中，怀着生的渴望和信念顽强地呻吟着、挣扎着……

        盼着，盼着，春天终于来了。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响了“改革开放”的号角，融化了冰雪，吹绿了神州，也给耿玉珍园子里的黑豆树带来了勃勃生机，重新燃起了她心中的那团希望之火。有改革开放的好政策撑腰，耿玉珍的胆子更大了，她把全部心血都用到了黑豆树的培育和管理上。

       天遂人愿。这一年风调雨顺，耿玉珍园子里的黑豆树获得了大丰收。看着那些晶莹剔透的黑豆果，耿玉珍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出少见的笑容。150墩黑豆树为她带来了6000多元的收入，还清了拖欠亲朋好友多年的1500多元的外债，还剩下4500多元。看着炕桌上的一摞摞人民币，耿玉珍泣不成声。

        丈夫老陈不解地问：“穷得叮当响的时候，没见你掉过一滴泪，有钱了，你不高兴，反而哭起来了，为啥？”

        “我这是高兴的眼泪。”耿玉珍破涕为笑。

        接下来的几年，耿玉珍把培植黑豆树的经验全部施展出来：除草、施肥、喷药、剪枝，样样干得有条不紊。

        辛勤的汗水换来了丰收的喜悦，她家的收入一年比一年多，最多时一年收入3万多元。几年来，她家不仅盖起了全队最宽敞、最漂亮的砖瓦房，热热闹闹地为儿子娶里媳妇，还买了全队的第一台汽车、第一辆摩托车，添置了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双卡录音机，并且为家里每人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除此，银行里还有了两万元的存款，耿玉珍成为远近闻名的勤劳致富的典型和十里八乡有名的“万元户”。

        当时，我的月工资仅为56元钱，两万元相当于我357个月的工资总和。可见当时这两万元在谁的眼里都是一个“天文数字”。有学者说：“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万元，相当于现在的255万元。”也有专家说：“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万元带来的财富感，相当于今天的两三百万元。”按照这个说法，耿玉珍确实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富翁。

        “人活着，不能只为了钱。”在金钱面前，聪明人往往也会变得糊涂，而耿玉珍却异常清醒。 

        追求利润最大化是买卖人的本性，也无可厚非。当时的阿城县食品厂生产的黑加仑糖果，是国家“银牌”产品，国内市场供不应求，国外客商也争相订购。由于产量不断增加，原材料供应发生了问题。市场上，黑豆果的价格一涨再涨，有时卖到五、六元一斤，比国家的收购价高出两、三倍。每到黑豆果收获的季节，都会有不少商贩找上门来。

        一天，两个小贩开车来到耿玉珍家的黑豆园，看到缀满枝头的累累果实和地上大盆里犹如紫宝石、黑玛瑙般的黑豆果，二话没说就掏出一叠人民币，在手上“啪——，啪——”地抖了两声，然后对耿玉珍说：“大嫂，你的黑豆果我俩全包了，给你市场上的最高价——6块钱一斤，怎么样？”话音没落，就端起了装满黑豆果的塑料盆。

        耿玉珍不紧不慢地说：“大兄弟，请你放下！我这黑豆果不卖。”

        “不卖？留着下崽呀？”来人一脸疑惑。

        “卖给县里的食品厂。”耿玉珍回道。

        来人嘟嘟囔囔地说：“真是匪夷所思，卖给食品厂你得少卖多少钱？有病啊，到手的钱往外推。”

耿玉珍笑着说：“大兄弟，我和县食品厂签了购销合同，这次对不住了，下次再卖给你啊。”

        来人摇摇头，气哼哼地走了。

        那几年，正是耿玉珍家黑豆树挂果的旺盛期，每年的产量都在3000斤上下，她一粒也没有卖过高价，全都卖给了县食品厂。虽然每年少收入一万多块钱，但耿玉珍却不这么想。她对家里人说：“咱可不能财迷心窍，只顾发家，忘了国家。”

        从生活地困境中走过来的耿玉珍，深知贫困人家的苦楚，理解穷苦人的心情。

        自家过上好日子以后，她就经常在钱、物上接济左邻右舍有困难的乡亲们。几年时间，就借给乡亲们近万元。时间长了，她感到，这样做只能解燃眉之急，并不能使他们摆脱困境。只有帮助他们打开致富的大门，才能彻底拔掉穷根。于是，她在自己的家里举办培训班，把自己多年积累的种植黑豆树的技术、经验传授给大家。

        邻居王铁铮家，人口多，孩子小，劳力少，想栽种黑豆树，又没钱买黑豆苗。耿玉珍看出了老王的心事，就从自己家的园子里挖出了65墩黑豆苗，帮他栽到地里，并手把手地教他栽培技术。第二年，老王家的黑豆树结了果，收入2000多元，不仅整修了住房，添置了家具，还办起了豆腐坊。

        在耿玉珍的帮助下，平山镇平山三队有一半以上的农户种上了黑豆树。每当春季，沁人心脾的黑豆花竞相绽放，芳香的气味引来无数美丽的彩蝶，也给这个穷山村带来了久违了的欢歌笑语。

        我的报告文学《晶莹的黑豆——记“黑豆大王”耿玉珍》，1986年初被《经济日报社》收录结集，以《中国农民致富经验集》为名出版，我的作品有幸被选为开篇之作，获得“一等奖”。这本书在全国发行后，耿玉珍种黑豆致富的事迹吸引了许许多多向往美好生活的有心人。一时间，十里八乡到耿玉珍家登门拜师学艺的人络绎不绝；外地的“请教信”如雪片般从四面八方飞来。

        面对登门求教的乡亲和一封封信件，耿玉珍总是有求必应，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多年积累的宝贵经验无偿传授给大家。仅两年时间，她就先后在家里接待了1500多临近县、市来学习、参观的人。巴彦县马淑琴母女俩，为了学习掌握种植黑豆树的技术，在耿玉珍家连吃带住将近一个月，不但分文没花，临走时还带走了几十墩黑豆苗。

        面对素不相识的求援者的来信，她每信必回、尽力帮忙。一年时间，她回复了内蒙、新疆、辽宁、吉林、江西、河北等地和省内的来信1000多封。信中解决不了的问题，她还不远百里、几百里自费登门帮助解决，足迹遍布林省内县市和临近省区的县、旗。有一年，金秋时节，家里正忙，几百公里外的萝北县来信求援，她二话没说，一去就是半个多月。

        来的信越来越多，她有些招架不住，于是就自费将自己总结的种植黑豆树的技术、经验印刷成册，寄给来信的请教者、求援者。

        耿玉珍富裕后，也没有忘记乡里的孤寡老人，她每年春节前都会为乡敬老院的老人们送去新衣服、新鞋子和点心、水果。

        有人说她是“傻瓜”，她却笑着说：“谁家没有个危难招灾的时候，谁没有老的时候，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受穷的时候，乡亲们接济过我。现在我富裕了，就要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不能看着乡亲们受苦受穷不管。”

        1984年，耿玉珍被评为“哈尔滨市特等劳动模范”。她指着“劳模证书”对我说：“捧回了大红证书，我更应该好好干，争取为国家多做贡献”。

        我曾经说，耿玉珍就是一串洁白无瑕、芳香四溢黑豆花；一颗如珍珠般晶莹，似玛瑙般耀眼的黑豆果。

        一晃儿，几十年过去了。耿玉珍如果健在的话，也应该是七、八十岁老人了。不知道她的黑豆园是否还是那样的生机盎然、硕果累累，或许她的黑豆事业已经发展成为著名的大公司，分支机构遍布海内外；抑或她也成为那个时代“昙花一现”的追梦者，那又怎样？因为“人生需要灿烂，哪怕只是瞬间”。

        不管怎么说，作为我国先富起来的那一代人，作为富裕不忘穷乡亲的“黑豆大王”，耿玉珍无愧于改革大潮中的“弄潮儿”、发家致富的“带头人”。

        人们不会忘记她曾经在历史的长河中，泛起的那一朵浪花，留下的那一丝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