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大地的声音

毛歌

发现万物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奇妙的联系，发现自身对于这一关系始终保持敏锐和敏感的能力，实在就是一种艺术家的精神。无疑，这种能力不仅仅保证了我们存在的意义，更会不断帮助我们深入万物之间，获得创造性的资源和新的理解的方向。敏锐是步入事物的程度，而敏感则会回应我们关于事物的态度。只有在秋天，我们才会闻到万千桂花的优雅迷人的芬芳，而在早春到来之前，在寒冷的冬末，可以目睹缤纷的茶花，一旦春天的第一声哨音滑过蓝天的时候，在橡树林落叶腐烂的土地上，就可以看见几十种水仙花试探外部世界的形式。——要知道，它们已经在深厚的黑暗的土地里等候了将近三个季节，落叶一次又一次覆盖大地，触地的橡树籽迅速发出来嫩芽，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长出来三片叶子，还要等多久，它们才会长到十五米高 ? 这给了我们无限的期待，给了古老的时间一种重生的希望，给了辽阔的天空一种奇妙的慰藉。事物彼此联系，值得我们保持敏感的反应。

我们很想听见花开的声音，但是，实际上我们很难做到。这种诗意的设计丰富了我们和自然之间的关系，就此而言，我相信我父亲那一代人真的可以在春天的半夜里听见后山坨里竹笋的爆裂之声，山谷的春雷蜿蜒曲折，正如山峦的起伏一样，磅礴宇宙的声音惊醒它所眷恋的一切，就连虫子的蠕动都会显得那么令人激动。如果没有雷声，没有半夜轰隆隆的宇宙之音，整个大地会失去春天惊心动魄的觉醒。我相信我父亲那一代人的生命依然奠基于真正的古老的神话系统，他描述人的力气用不尽的时候，和安泰回到大地重获力量的深刻意义完全一致。这种和土地的直接关系，多情而生动活泼。他对于南瓜藤蔓和向阳山坡的关系了如指掌，对于多节的松树被删除好几根枝条后的未来生长状况饱含信念，有如他对于朝天椒一旦火焰般燃烧的时候，引发母亲整个季节的喜悦那样的自信。我更相信父母亲隔着菜土，彼此聊天，胜过任何拥抱和亲吻的形式。就踏实的生活而言，他们希冀于稳定的平安的生活，马齿苋欢快地长在韭菜地的一侧，苦瓜的花朵讨人喜爱，蜻蜓总是飞舞在蓄水池的浮萍上，那些几乎看不见的紫色小花朵附近，就是无数的蝌蚪，它们游弋，也会被山雀的叫声惊吓，等我们拿着一个饭碗将它们捧起来放进碗里的时候，新的生活对于它们有着一生不可理喻的挑战。

使得我们试图听见花开的声音的动机，来自于我们生命里真正的艺术精神。艺术总是敏感的，这是艺术的品质。迟钝会伤害艺术家的生命，所以，正是生命的敏感和敏锐之力，能够让我们无论在怎样的环境里依然和全部世界建立真正的关系，正如足够丰饶的丰富的想象力，可以让一个狭小局促的世界显得无边无垠。基于此，我们才会深刻理解迈克尔·基默尔曼所说的一句话：

人们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去体验这个世界，而不只是被变化的世界裹挟着随波逐流。

我很难得说每一个人读到这句话的时候，会重新检验自己的生活，而催生出生命的力量。保持高度的觉醒，需要体验。这是我一再强调我们不妨在背部发痒的时候，紧靠一棵香樟树摩擦背部的某种原因，当你摩擦树枝的时候，阳光被树叶摇曳生姿，变成无数的金粉，叶片开始飘落，有惊无险地落在地上，而附近的黑鸟则不知道此刻发生了什么。深入自然和深入生命是一个道理，体验你惹哭的女人，体验她的内心生活，会帮助你步入接受和宽容的世界，这比你聆听花开的声音更加实际。

是的，真正要听见花开的声音，你就不能仅仅站在花朵的面前，你需要时间，更需要忘记自己的存在，你和事物的关系，不是一直证明你的存在，而是此刻你就是一朵雏菊，一朵蝴蝶兰，一朵丝瓜花，一朵小苍兰花。这会改变你关于自身的认识，会改变你多年以来奢望理解一朵花的过程。

“人类终有一天必须极力对抗噪音，如同对抗霍乱与瘟疫一样。”这是诺贝尔奖得主暨细菌学家罗伯特•科赫在一九〇五年提出的警语。历经一个世纪后，这一天已经比先前近得多。今日，宁静就像濒临灭绝的物种。城市、近郊、乡村，甚至最偏远、辽阔的国家公园，都免不了人类噪音的入侵，而在洲际之间往返的喷射机，也使得北极无法幸免。此外，对抗噪音与维护寂静不同。典型的反噪音策略，像是耳塞、噪音消除式耳机，甚至噪音消减法，都不是真正的解决方法，因为它们无法帮助我们重建与大地的感情，无法帮助我们聆听大地的声音，而大地却是不断在说话的。

这是戈登·汉普顿在《一平方英寸的寂静》里的一段话。正是这种噪音，多变的漂浮不定的噪音使得我们无法企及一朵花开的声音，我们慢慢失去耐心，只是藉助于某些诗意的句子来领略自然的恩典，这种领略显得浅薄和滑稽，就像我们只是在森林的边缘留下一两行脚印后就离开的感觉，我们把这种印记夸大为我们对于森林的印象。强烈地鼓励我们自己和万物建立紧密的关系，有利于我们感受造物主的恩惠，以及身心的平和与健康。在夜晚的脚步试探性地踏入你的领地的时候，在你的窗扉正好允许一轮秋月悬浮在你的眼前的时候，在最后一声歌鸫鸟的声音没入漫无边际的旷野的时候，在森林入睡的时候，你能够呼吸到一棵金桂花树幽暗轮廓里散发出来的芬芳，并且大致可以通过花香的浓淡预测你和桂花树的距离，在这样的时候，你的内心是宁静的，哪怕此刻你已经和沉沉的夜晚一样进入梦乡，你和万物的关系已经足够保证你明天的希望和黎明的光芒一样，充满勃勃生机，令人欣喜。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