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送我上大学（原创）

一剪梅

        那年，我考上了大学。父亲捧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喜忧参半。三舅把筹集来的学费从布袋子里拿出来，问道：“五千元够不够？”父亲连忙说：“要不了，要不了，三千就够了！”三舅最后还叮嘱一句：“好好学习，记得以后挣钱还给舅舅哦！”另外，舅舅们每家再出两百元给我买了皮箱、脸盆，弹了两床新被褥。

        开学的那一天，父亲用他那根光溜溜的扁担挑着我的行李，带我一起去报到。这是我们第一次出远门。

        父亲走在前面，我紧紧跟在后面。他左右手各扶着行李系在扁担上的绳索，埋着头，大踏步走着。行李随着他的步伐有节奏地摆动。扁担也有节奏地“吱嘎吱嘎”响着。他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的确凉”白衬衫，衬衫右腋窝处拖着一根白线，在风中摇摆。深蓝色的裤子臀部的那两块地方颜色有些发白。绿色的解放鞋里是他黝黑的大脚，脚脖子露在外面，上面有很多粗糙的裂纹。有一刹那间，我联想到了大树的树干，粗壮的树干脚踏实地地矗立在那里，不畏骄阳，无惧风雨，为枝丫们撑起一片葱茏的绿色。

        走过先林表姐家门口时，她冲出来，塞给我三十元钱和一支钢笔，嘱咐我路上买点东西吃。我忸怩地接下，父亲回头微笑着对我说：“还不谢谢表姐！”

天气晴好，蓝天白云。微风不时把道路两旁的绿草和荷叶的清香吹来，小鸟在电线杆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河里一头正在游泳的大水牛朝我们哞哞地叫着。

快到码头的时候，父亲扭过头，催促我快点走，不要误了轮船的班次。“嘟嘟、嘟嘟”轮船在浪花的簇拥下豪迈地向岸边驶来，大铁爪一样的锚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一溜溜人群涌出船舱，再走过狭窄的跳板，四散开来，各自奔向自己的归途。父亲卸下扁担，立在江堤边，静静地注视着前方。江堤边或站或蹲着很多准备渡江的人。等到船上的人群散尽，轮船又“嘟嘟、嘟嘟”鸣叫着，催促着在岸边等候的旅客抓紧上船。

        我盯着跳板下澎湃的江水，胆怯起来。心里不住地埋怨船老板，为何不用一根宽阔一些的跳板？难道他就没有料到，其实有很多旅客，也像我一样，从来没走过跳板，也不会游泳，胆子还特别的小？难道他就不担心有人会掉进江里去吗？难道从来就没有人失足落水过？难道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胆小吗？

父亲让我先上跳板。我不敢，让他先上。他双手拎起一个行李，抵着膝盖，一步一步艰难地在跳板上移步。他把行李放在甲板上，再下来取另一件行李。这是用塑料膜包裹的准备给我冬天用的两床被褥。他高高地把被褥举起，用头和脖子顶住，双手扶着两端，小心翼翼地在跳板上走。走一步，停一下，等着跳板不跳动了再抬脚走下一步。父亲虽然很小心，但并未看出他有半点胆怯。他的脚步踏实、有力，不管是走在大路上，还是在跳板上，都是如此。我看着在父亲脚下弹跳的跳板，心砰砰跳着。

        父亲牵着我的手，我佝偻着腰，像个老太婆一样，一步一步被父亲拽着朝甲板移动。我的心砰砰直跳，不敢看脚下的江水。这对我简直就是在冒险，冒着生命的危险去上学呀！走过跳板，上了甲板，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突然间觉得跳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转了几次公交车，问了几次路，终于到了我的大学。校门上方大红的横幅“热烈欢迎新同学！”在烈日下显得特别耀眼。学校里绿树成荫，人潮涌动，一进校门就有一个学哥主动前来帮我们拿行李，父亲却不让他拿，学哥用手指了指我们要去报到的地方，然后就到门口接待其他新同学去了。父亲挑着行李在校园显得特别扎眼。道路两旁整齐地摆放了很多课桌，课桌旁围了一群群前来报到的学生和家长，学生会干部忙着给新同学办理各种手续。父亲把担子卸下。我们茫然不知所措。在旁边默默地等候。一个坐在树荫下的学姐发现了我们，微笑着拿出一张登记表，要我们登记。她用好听的普通话问我：“请问你是哪个系的？”父亲赶忙凑向前去，认真说道：“无为县的！”他矮墩墩的身躯有些拘谨地立在课桌旁。学姐重复了一句：“哪个系的？”父亲想了一下，自言自语到：“哪个县的？就是无为县啊。”他用手撑着桌子，弯下腰，又认真地和学姐说道：“无为县的！”我瞟了一眼父亲，生气地说道：“人家问的是哪个系的！”父亲不知道“系”是什么意思，愣在那里，不好意思地朝我们微笑着，不再作声。

        行李送进宿舍。我和父亲一起去食堂吃饭。报到时父亲花四元钱给我买了一个不锈钢饭盒。内有一把小铁勺。大学的食堂比我中学的食堂大很多，也亮堂很多。食堂的各个窗口上贴着各式菜名和价格。有高档菜窗口、中档菜窗口和小炒菜窗口。食堂阿姨把洁白的米饭盛在我的饭盒中，问：“要什么菜？”我点了一份黄豆烧肉，食堂阿姨娴熟地舀起一勺金灿灿的黄豆烧肉，洒在我的米饭上，说道：“五毛钱。”我心里暗自叫道：“好贵呀!中档菜还要五毛钱啊！”我捧着饭盒和父亲一起走出食堂，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竟找不到一个安静的可以让我们吃饭的地方。父亲索性和我说:“就蹲在这个台阶上吧！”父亲让我先吃，我吃了一些，把饭盒递给父亲，让他吃。我们就这样蹲在食堂大门口的台阶旁轮流把饭吃完。不时有学生好奇地打量着我们。我红着脸。尽量不往有人处看。

        吃过饭，父亲便准备从靠近食堂的学校北门出发，返程回家。我有点担忧地提醒父亲道：“这是北门，我们来的时候是从南门进的！”父亲说道：“没关系！我认得路的！”我站在北门口，看着父亲离开。父亲穿过马路，走了几步，回头朝我喊道：“你快回去吧！”

        父亲右手拿着扁担，左手攥着给我装行李的蛇皮袋子，步履匆匆离去。

        白色的衬衫、蓝色的裤子、绿色的解放鞋在阳光下渐行渐远……天上的白云见过,道路两旁的法梧见过，倚在门口聊天的大妈见过，他们都曾见过父亲来过这里。我常想，父亲在回去的路上，拐过几道弯？换过几辆车？问过几回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