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旅思之五：田野静悄悄

RUBY

1830年的秋天，普希金在波尔金诺乡下住了三个月。他给友人写信说：“秋天到了，这是我最喜爱的季节，这时我的身体特别健康。我写诗的时节来临了。”他在这里迎来创作上的丰收时期，完成了《叶甫根尼.奥涅金》，还写了几部诗体小说。“波尔金诺之秋”，从此成为俄罗斯文学史上一个特有的名词。

是的，秋天不在城市里，它在乡村，在田野，在森林……

从莫斯科到圣彼得堡，我们乘坐的火车飞驰在辽阔的俄罗斯大地上。金黄色的白桦林，掩映着一座座朴素的木头房子。夜色渐深，远处零星的灯光让人觉得亲切温暖。我在心里情不自禁地哼起了那首俄罗斯歌曲《田野静悄悄》。城市的繁华喧嚣，与乡村的宁静自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无数俄罗斯诗人饱含深情地写下赞美乡村赞美大自然的诗句，这里就是他们精神的家园。

瓦雷金诺，日瓦戈医生第一次来到这个小村庄是在春天。“解冻，这也是春天来临的第一个信号。林中的太阳睡眼惺忪地眨着眼睛，松木懒洋洋地眯缝着睫毛似的松叶，水洼在正午阳光下泛着油光。”战火硝烟的时候，乡村给予人的宁静是多么珍贵啊。可这珍贵是如此短暂。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黄昏，日瓦戈与拉娜永远分开了。医生一再地默念，“我心中的太阳落山了”。 “重新剪裁地球那样卑微的世界争吵”，最终毁灭了人世间仅存的美好与幸福。《日瓦戈医生》的作者帕斯捷尔纳克1960年含恨病逝于莫斯科郊外的别列杰尔金诺庄园。这位俄罗斯的诗人最终长眠于浸透了他的眼泪却又使他深深眷恋的俄罗斯土地。

美里霍沃，这个宁静平凡的乡村——是我最想去俄罗斯探访的地方。可惜俄罗斯语言不通，难以自由安排行程，也许这个愿望将很久很久都不能实现了。我最喜爱的作家契诃夫在美里霍沃住了八年，正如普希金的“波尔金诺之秋”，美里霍沃也是契诃夫的秋天，他在这里度过了生命中的黄金年代。

如今契诃夫的身影已渐渐走入历史深处，美里霍沃是他留在大地上唯一的坐标。这里有肥沃的黑土，茂密的森林。春天，当苹果树和樱桃树盛开的时候，片片花瓣不时飘落在书桌上。冬天里积雪有窗台那么高，野兔会跑到窗前，向契诃夫的书桌张望。这里没有豪华的廊柱，没有纤巧的凉亭，有的只是一座朴实无华的房子，还有蓝色的“海鸥小屋”（契诃夫在这里写下了《第六病室》、《海鸥》、《万尼亚舅舅》等作品）。热爱园艺的主人亲手栽下了几百棵果树和各种花卉。

契诃夫写信给朋友：“现在乡下很美，简直是妙不可言。这是真正的春天。树木都吐出了新叶，天气很热，夜莺在歌唱，青蛙用各种七高八低的调门叫着。我身无分文，但我是这么认为的，真正富有的并不是有钱的人，而是此刻有条件享受这早春的良辰美景的人”。

美里霍沃很美，而在这美之中，挥之不去的是淡淡的忧郁，一丝惆怅和寂寞。1899年5月，是契诃夫在美里霍沃的最后一个春天。7月，契诃夫给朋友发出了这样一封信：“您好，我生命的最后一页”。生命的脚步是这样的匆忙，如果有人告诉契诃夫，您在这里只能呆上短短的几年，又有谁能相信呢。

契诃夫说过，大狗有大狗的嗓门，小狗有小狗的叫法。托尔斯泰这只大狗叫的嗓门洪亮，契诃夫这只小狗也不赖，叫出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他幽默、温和、含蓄、彬彬有礼，很容易让人喜欢和亲近。中国读者可能比较熟悉他的《变色龙》、《套中人》、《小公务员之死》，从而将他的作品归入讽刺小说的行列。那就太低估契诃夫的价值了。作者对他笔下的人物，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嘲讽，而是给予了深切的爱和同情。《苦恼》中的马车夫约纳，他年轻的儿子害病死了，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说这些苦恼的事，最后约纳只得把心里话都说给了他的老马听：“那匹瘦马嚼着草料，听着，向它主人的手上呵气。约纳讲得入了迷，就把他心里的话统统对它讲了……”《苦恼》让人想起那首悲伤的歌谣：“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老约纳的遭遇与祥林嫂颇有些相似，但我读《祝福》，只觉得窒息和一丝恐惧；读《苦恼》，每次都从心底流出悲伤的眼泪。这也许是因为鲁迅的笔触冷峻硬厉，读者感受到的批判大于同情，谴责大于忏悔。足够辛辣，足够阴冷，却缺少了几分悲悯，几分博爱。 “一个也不宽恕”，这种冷峻的底色与革命者所需要的暴力是契合的，故而鲁迅被树立为革命的旗帜。

（冬宫博物馆藏伦勃朗油画《浪子回头》)

但如同片片金黄和红色的秋叶缓缓飘落，人最终是要回归土地，回归人性的。在经历了像被野火烧过的草原一样的生活之后，格里高利要把他的枪和子弹都丢进静静的顿河，紧紧地拥抱世界上仅存的亲人他的儿子。——“这就是他生活中剩下的一切，这就是暂时还使他和大地，和整个在太阳的寒光照耀下，和光辉的大千世界相联系的一切”。

静静的顿河啊，深沉平缓，奔流不息。“我们光荣的土地不是用犁来耕种，我们光荣的土地是用马蹄来耕种。”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战火曾无情地摧毁一切，但当又一个黎明到来的时候，一切又从人们的心底，田野森林里，广袤的大地里复活……这片土地是永恒的，从土地上长出的生命也是永恒的，因为他们与土地同在。

思绪飘远了，还是让我们回到这醉人的秋色中来吧。这美丽的秋，总让人眷恋，让人沉醉，让人萌发诗情。

忧郁的季节啊，真是美不胜收/你那临别的姿容让我心旷神怡/我爱大自然凋萎时的五彩缤纷/森林披上深红和金色的外衣。

——普希金 秋

我喜爱秋天，犹如喜爱悲伤的目光/寂静的起着雾气的日子里/我时常步入树林，安坐在那里/凝望着白色的天空/和那黑色的松尖。

——屠格涅夫 秋

黄灿灿的落叶铺满了/林中湿润的土地…/我莽撞地用双脚踏碎了/树林中春天的美丽/我的两腮冻得火热/在林中奔跑十分惬意/倾听树颤动的声响/用脚把落叶搂在一起!

——迈科夫 秋天

在秋天里，“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长久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飘零。”

秋天又是这样的短暂，一场秋雨之后，天空阴沉，落叶飘零。枝条上即将堆满白雪，寒冬就要来临。俄罗斯的秋天啊，若是时光能够停止，我愿永在这里逡巡。

配乐：柴可夫斯基钢琴套曲四季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