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里的美酒

欧式林

　　第勒尼安海岸上的那不勒斯，城边上有座古老的城堡。登上这座中世纪的要塞，往西眺望，那不勒斯湾碧波荡漾。视野更远的地方是维苏威火山、庞贝古城、阿尔玛菲海岸和卡布里岛。视野里的更深处呢？更深处便是光阴的世界了，那里有神的存在，还有神祗与俗世交集的往事。

　　旧约圣经里，路西法曾经是天国里俊美而强大的天使长，以“宁下地狱为王，不在天堂为奴”的冲天豪气，拒绝臣服于圣子基督，并带领天堂三分之一的天使们发动暴乱，最终以失败告终。以赛亚书第十四章12节里写到：“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你因何从天坠落？你这攻败列国的，因何被砍倒在地上？”“明亮之星，早晨之子”便是路西法。他是七魔王之首，拥有上帝七分之六的力量，在混沌中坠落了九个晨昏，在地狱里成为冥世之王。
　　　
路西法被赶出天堂的时候，偷了天国的一小块地，跌落凡尘，成了那不勒斯海湾，而他沉没的地方形成了维苏威火山。路西法的堕落让耶稣伤心落泪，眼泪落在维苏威火山，土地上出现了一棵葡萄树。那葡萄酿造出来的酒，就是那款带着神秘色彩的葡萄酒Lacryma Christi，基督之泪。

　　第勒尼安海平静而辽阔，在太阳沉没的方向陪伴着亚平宁半岛，北端是科西嘉岛，南端是西西里岛。从那不勒斯去往庞培，路两旁停满车子，南欧休闲生活的氛围里，30公里左右海岸公路走了近一个小时。来到庞培，沙滩上喝啤酒晒太阳的当地人消失了，古城里更多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维苏威火山公元79年爆发，一座尘世的城市掩埋在光阴里，重见天日时成为全人类发思古之幽情的胜地。

　　两个漫漫千年，地质概念里只是瞬间，维苏威火山依然是活火山，危险一直存在，最近一次喷发在不到50年前。那家叫“维苏威餐厅”（Cantina del Vesuvio），以生产基督之泪葡萄酒闻名的酒庄在维苏威火山国家公园深处。沿着陡峭的山坡往山顶走，熔岩流动在山坡上划出的沟壑纵横隐约可见。每次喷发都会毁灭这里的草木鸟兽，熔岩冷却，大自然恢复生机。葡萄园外，山坡上还种着青瓜、南瓜、茄子、西红柿、西葫芦之类。站在火山口，脚下是郁郁葱葱的植被，不远处便是庞培城，在那场两千多年前从天而降的灾难面前，任何的生命都不过是蝼蚁。灾难之后，更加丰富，更加美丽的生命形式。

　　进入酒庄，已经是午餐时间。酒庄名为“维苏威餐厅”，餐厅自然是主题，厅堂宽敞，三面的落地玻璃明亮洁净，室内室外失去界限，真有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感觉。国土面积只比广西稍大些的意大利，全国划分为20个区，103个省，以首都罗马为界，分为北意和南意。亚平宁半岛地形细长，四季阳光充足，有山有水，在咸淡通吃的美食主义者眼里，像是熟透的窈窕淑女，高高低低上上下下各有精彩。坎帕尼亚地区是意大利通心粉发源地，大菜有第勒尼安海的海鲜跟烤羊肉。研读了几遍菜单，要了盘细面条。这种庞贝地方上叫做“弗里西”的螺旋形意粉，拌上莫兹勒拉奶酪或者贝科利诺奶酪，番茄酱做调料，再来一份香酥肉嫩的烤仔羊，就是一瓶“基督之泪”干红的最好搭配了。

　 午饭结束，盥洗室里简单洗漱了，便去展厅试酒。侍酒的小伙儿迭戈是位暑期工，在罗马大学研修火山地质学。美酒是大自然的馈赠，要了解基督之泪这款名酒与与维苏威火山在地质上的关系，迭戈是你可能遇到的最合适的服务生了。这位博学的酒保一面倒酒，一边从地质学角度聊着基督之泪。印象里火山喷发的场景，火柱和滚滚浓烟直冲天际，灼热的熔岩沿山坡奔流而下，家园、村庄、城市与文明烟飞灰灭。在迭戈的地质学故事里，大毁灭是末日，也是新生命起点。冷却变硬的熔岩在雨水里分解，火山灰融入地表形成沃土。更美妙的是疏松的土质可以自然保持湿度，因此这里的葡萄园基本无需灌溉。火山土壤富含的微量元素，更是植物生长的兴奋剂。
　　　
酒庄的基督之泪系列有干红、干白、玫瑰红、起泡酒与利口酒。混酿干白使用Coda di Volpe，当地人叫做“狐尾”的葡萄品种，与法兰吉纳或格雷科葡萄混酿。干红有使用皮埃迪罗素（Piedirosso）单品酒，也有加入萨西诺索（Sciascinoso）的混酿，两者都是意大利原产的古老红葡萄品种。Piedirosso字面意思是“红色的脚”，因为葡萄串的果梗是红色的，像鸽子红色的脚踝一样，所以在当地就有了“红脚葡萄”的俗称。作为偏好复杂口味的人，平时不太选择单品酒。品尝过“红脚葡萄”单品，几乎觉得要检讨自己对老欧洲红酒的认识了。近似中等的酒体背景里，单宁精致，酸度适中，有单品酒特有的强劲。李子、樱桃和野生莓果的果香外，还能感知到叠加的紫罗兰等花香。最后品尝的木桶陈年单品，酒液已经呈现深邃的宝石红，有隐约的草本植物气息。是维苏威火山特有的气息吗？人子泪水沾湿的土地上长出了葡萄，无疑是神的气息吧。

　　迭戈家在山脚下镇子里，从中学到大学，每年都在这个酒庄里打暑期工，十几年耳闻目染，多少知道些酿酒的门道。红脚葡萄成熟晚，果实里花色苷含量低，要萃取足够的色素，得花比其它品种更长的浸皮时间，从酿酒师角度来说，不是个好伺候的品种。另外这品酒对葡萄高度敏感，当年葡萄质量稍微欠佳，甚至采摘时不够仔细，混杂了不完全成熟的果实，酒味都会有苦涩感，所以只能人工采摘。迭戈说，酿造皮埃迪罗素时，酒庄都会进行两、三天的预浸渍，通过控温发酵快速汲取单宁，保持花色苷的稳定性。为了不丢失色素，酿酒师还会对葡萄汁进行微氧化处理，让花色苷和单宁充分结合。
　　　
意大利的骄阳让人恍惚，好几款酒品过，已在半醉半醒之间。乘着酒兴在葡萄园里漫步，是很奇妙的感觉。如果不想步行，酒庄还有个马厩，如果马背上还坐得稳，可以骑马穿过葡萄园，走走维苏威火山国家公园的小径。饮酒思源，红脚葡萄这古老的葡萄品种，最早在罗马时代已经有栽种记载。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人把来自萨莱的阿米尼（Aminei of Thessaly）葡萄品种带到亚平宁半岛。坎帕尼亚被嗜酒的古罗马人称为Campania Felix，意思是“葡萄酒最佳之地”。火山地区的风土环境，火山灰土壤里含量丰富的微量元素，赋予红脚葡萄丰富的香气与口感。葡萄树的寿命在60年上下，园子里看到有些超过百年仍然可以酿萄酒的老藤，想必也是得益于火山土壤的缘故吧。

　　曾有人检测两千多年前遗留至今的酒桶，存活的微生物显示基督之泪确实是古罗马人饮用的葡萄酒。人子的第一滴眼泪在这里的土地上化开时，滋长的不仅有葡萄，幽冥里有多少激情在等待释放。这款古老的酒不但是很多拉丁语作品的题材，也出现在众多其它语种的著名文学作品里。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伏尔泰的《老实人》，美国清教徒作家霍桑的小说集《带阁楼的房子》，英国戏剧家克利斯朵夫马洛的《帖木儿大帝》。当代法国作家让-保尔·迪迪耶洛朗有本名为《6点27分的朗读者》的小说，里面写道：“对一位基督徒来说，沉醉在基督之泪里，是最美妙不过的事了……”

　　酒庄客舍不大，十几个房间。入夜，推开通往阳台的落地窗，一轮硕大的月亮出现在长满草木的火山口，陡峭山崖上的城堡隐隐约约，峡谷里是孤零零的农舍。与伊奥尼亚海彼岸的希腊一样，亚平宁半岛离不开神话。如果从往昔的漫漫岁月里取走了神话，生命里所剩几何呢？基督之泪的另一个传说里，并没有什么堕落天使，故事里只有升天的耶稣。人子带着悲悯回首凡间，看见美丽的那不勒斯湾，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