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落惊风雨 诗成泣鬼神——读丁启阵《杜甫字子美》

张望书海

<h3>  也许是太过浮躁了吧,印象中竟没有完整读过一本人物传记的记忆,尽管手头不乏R.特里尔《毛泽东传》、林语堂《苏东坡传》、张新颖《沈从文全传》等佳作。没想到,能够一气读完丁启阵的《杜甫字子美》(东方出版社2018年版小32开精装),但不知道这种散点聚焦、集腋成裘式的人物小品文集,算不算得上人物传记。</h3> <h3>  想来能够乘兴通读全书,恰与作者这种小品式的写法有关,尽管对这种“浅显”的网文难免会见仁见智。本书共分5辑,收文章70篇,大都在作者的博客上露过面。其中,辑一《杜甫的时代》3篇,辑二《杜甫的人生》29篇,辑三《杜甫的诗歌》27篇,辑四《杜甫的影响》6篇,辑五《李白与杜甫》5篇,另有作者《自序》1篇。每篇文章都不长,聚焦诗人或诗作的一点,多点开花,花团锦簇,为我们还原了一个立体多姿的杜甫形象——字子美,人、诗俱美。</h3> <h3>  丁启阵笔下的杜甫形象,与我们心目中的杜甫相比,可以说是大同而小异。所谓大同者,是指绝大多数中国读者的普遍印象。每个略识之无的中国人,心中都会有自己“这一个”的杜甫形象,这形象可能会因人而异,但终归大体一致。因为被称为“诗圣”的杜甫,他的诗还是“诗史”——忠实地记录了历史,也完整地呈现了自己。</h3> <h3>  比如说,年少聪颖、少有壮志。有诗为证:“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再如,终其一生“忧国忧民,热心热血,热肠热泪,至死不渝”(《唐朝言论的一面镜子》)。最具代表性的诗篇有《三吏》《三别》《丽人行》,及其“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震烁千古的呐喊。他如,年老多病,颠沛流离——“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登岳阳楼》),“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看重友情,尤其是对李白的情深意笃——“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梦李白二首》之二),“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春日忆李白》),“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不见》)等等。</h3> <h3>  小异之处,大概就在于我们的无知,往往限制了我们的认识与判断。正所谓以管窥豹、只见一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也大可不必羞愧。作为普通读者,我们难免对杜甫的身世了解不深,对杜诗的研读更是浅尝辄止。譬如,杜甫“穷困潦倒”的形象深入人心,这其中有蒋兆和先生造像的传神之功,主要的依据恐怕还是个人阅读杜甫诗歌后的感知。但事实确实如此吗?丁启阵说:“在许多读者的心目中,杜甫是一个穷困潦倒的诗人。这个认识,有一定的事实依据。但是,既不全面,也不准确”(《盘点杜甫家的财产》)。</h3> <h3>  就拿成都草堂时期来说吧,我们往往沉浸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的凄风苦雨,感动于杜甫“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胸襟,却忽略了或者不知这定居成都草堂的近4年,堪称杜甫一生的黄金时代。正如丁启阵所说:“杜甫遇到成都,是杜甫的幸运,也是成都的幸运”(《当成都遇到杜甫》)。</h3> <h3>  这期间,他创作诗歌240余首,殊为难得的是,写出了数十首富有田园情趣、天伦之乐的诗篇,使人低回流连、意往神迷。其中,最令人难以忘怀的,恐怕是这三首:一是《江畔独步寻花·其六》,让我们见识到“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的田园风光,读罢心旷神怡、心驰神往。二是《遭田父泥饮,美中丞》,为我们介绍了一位“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鲁莽但真诚豪爽的农民邻居。“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回头指大男,渠是弓弩手”;“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哈哈,这位田父真是热情过度了啊,千余年之后,犹然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第三就是《江村》了,给我们分享了他的“长夏江村事事幽”。夏日的江村,有“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的自然风情,更有“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的悠然亲情,难怪诗人会慨叹“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了。</h3> <h3>  因此,丁启阵说:“郭沫若先生称杜甫这一时期过的是‘地主阶级生活’,动机固然不纯,但结论并没有冤枉杜甫”(《盘点杜甫家的财产》)——哈哈,“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句话有人说是郭沫若说的,大多数人说是胡适说的,还有人说是批判胡适时期的流行语,这里不细说也罢。还是继续听丁启阵说:“很多时候,杜甫心情糟糕,漂泊路上,杜家老小吃过不少苦。因此说杜甫穷困潦倒,也不为过。但是,有两个事实不容否认:一是,杜甫所到之处,基本上都有在当地担任地方官员的亲友会给予他以物质上的帮助;二是,杜甫家并非赤贫之家,一直是有房地产业的”;“杜甫家的经济情况,虽然很不景气,但是,比起李白家来,似乎要略好一些”,“杜甫是有家不能归,而李白则是无家可归”(《盘点杜甫家的财产》)——看来,李杜还真的是难以分开,丁启阵最后还是忍不住将李白和杜甫的家底对比了一番。</h3> <h3>  一个作家的伟大,在于他(她)活在后世历史和读者心中。他的名字活着,他就活着;他的作品活着,他仍活着;他作品中的话活着,他也活着。而杜甫作为“诗圣”——诗人中的圣人,一千多年来受到敬仰,已经证明了他的伟大,也证明了并将继续证明他的不朽。一个作家的不死,依靠的是他的作品。我们不妨跟随丁启阵先生,一起欣赏一下杜甫留下的那些至今“仍然十分鲜活”“一直被人民大众广泛使用的词语”和“历代人们引用不辍”的诗句。</h3> <h3>  杜诗中今天已成为固定词语的如:古稀(《曲江二首》之二:人生七十古来稀),冰雪聪明(《送樊二十三御史赴汉中判官》:冰雪净聪明),衮衮诸公(《最时歌》:衮衮诸公登台省)。</h3> <h3>  成为成语的如:残山剩水(《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五:剩水沧江破,残山碣石开),炙手可热(《丽人行》:炙手可热势绝伦),别开生面(《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将军下笔开生面),惨淡经营(《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意匠惨淡经营中),明眸皓齿(《哀江头》:明眸皓齿今何在),历历在目(《历历》: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眼前),白云苍狗(《可叹诗》: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指挥若定(《咏怀古迹五首》之五:指挥若定失萧曹),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前出塞九首》之六)。</h3> <h3>  成为名言的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春望》);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曲江二首》之二);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天末怀李白》);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梦李白二首》之二);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之四);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绝句漫兴九首》之四);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赠花卿》);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戏为六绝句》之二);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小寒食舟中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等等(以上词语和诗句引自《杜诗对汉语的伟大贡献》《咱们杜诗有力量》等篇,内容有增减,不一一注明)。</h3> <h3>  确如丁启阵所言:“请注意,汉语成语体系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大致建构完成。公元八世纪的杜甫,还能有这么多贡献,堪称奇迹!”“古今诗人之中杜甫创造的固定词语、成语应该是最多的。”“我想不出,中国古今诗人中,还有哪位创造的名句数量和被引用数能够比得上杜甫的”(《杜诗对汉语的伟大贡献》)。</h3> <h3>  丁启阵认为,“杜甫应该是唐代乃至整个中国文学史上对汉语贡献最伟大的诗人”,这首先在于他“开创了吸收底层百姓口语词汇入诗的传统”,“正是杜甫重视百姓口语词汇的态度,使之形成一种传统或作为一种精神,深刻地影响了他之后的汉语书面语言。”“杜甫是第一个最瞧得起底层百姓口语和方言土语的著名诗人,因为没有一位诗人曾经像杜甫那样,把那么多百姓口语、方言土语引入诗歌”(《杜诗对汉语的伟大贡献》)。我们不妨从丁启阵所举例子一窥究竟。</h3> <h3>  举例来说,量词“个”,副词“着”,动词“吃”,形容词“臭”、“肥”、“逼仄”,颜色词“乌”,名词“娘”等,他都堂而皇之地写入自己的诗篇:</h3><h3> 个:峡口惊闻猴一个/两个黄鹂鸣翠柳/却绕井栏添个个</h3><h3> 着:客睡何曾着</h3><h3> 吃:对酒不能吃/楼头吃酒楼下卧/但使残年饱吃饭/梅熟许同朱老吃</h3><h3> 臭:朱门酒肉臭/富家厨肉臭</h3><h3> 肥:肥男有母送</h3><h3> 逼仄:逼仄何逼仄</h3><h3> 乌:乌几伴栖迟/为客裁乌帽</h3><h3> 娘:爷娘妻子走相送</h3> <h3>  关于杜甫和杜诗,丁启阵还告诉了我们许多或出乎意料或不知其详的逸闻趣事。比如说,杜甫为何被梁启超称为“情圣”(《杜甫的柔情你读懂了吗?》);杜甫不骄傲(《杜甫很骄傲?》),但《杜甫很幽默》;杜甫会哭穷(《哭穷的艺术》),而又善写哭(《诗中的“哭”字》);杜甫为啥喜欢马(《马背上的诗人》《以马自喻》),又为啥不写海棠(《为什么没有写过海棠花?》)等等。至于丁启阵考证出杜甫与李白是亲戚,并且比李白高三辈(《杜甫跟李白有亲戚关系吗?》),尽管他煞费苦心找到了三条“证据”,但对于他的这“一个‘重大’的发现”,我是反正不相信。哈哈,前几年“杜甫很忙”,现在丁启阵再“八卦”一下,倒也无伤大雅。<br></h3> <h3>  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诗中有云:“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窃以为,“诗圣”评价“诗仙”的这两句诗,看作“诗圣”的夫子自道,用来评价杜甫及杜诗,反倒更为恰如其分。</h3><h3>&nbsp;</h3><p style="text-align: right;">&nbsp; 2019.8.16</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