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一)舅公去世了。

谢松

<h3>  “舅公去世了”。</h3><h3> 2005年9月4日晚上,我刚上开往苏州的火车没多久,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抱怨舅妈记错了我家的电话,以至一天都没有打通我家电话,否则她就可以和我一起乘火车到上海来,她准备马上去买明天的车票,后天早晨赶到老家去参加舅公的葬礼。</h3><h3> 母亲老家在上海松江,大约在1950年和外婆一起到东北大连参加工作,从此离开家乡。舅公则一直留在家乡。</h3><h3> 第二天早晨7:30我在上海火车站接到母亲,驱车直奔松江,9点多到了松江殡仪馆。下得车来四下一看,空荡安静,人还没到吧?</h3><h3> 一个腰里缠着白布条中年汉子朝我们走来,他是谁?母亲看着他也有些茫然。来到我们面前,他突然握住母亲得手,咧嘴哭出声来:“阿姐,侬来啦?”母亲恍然:“小弟,是你呀!”</h3><h3> 舅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小弟尧君是小儿子,和母亲来往少,难怪记不得了。他先到殡仪馆打前站,追悼会计划10点开始。</h3><h3> 尧君介绍舅公病况,查出癌症约半年,做了手术但无效。病重期间,尧舜和他女儿也从美国回来看护,不过他们今天就飞回美国了。</h3><h3> 尧舜是舅公的大儿子。母亲很奇怪他非要今天走,“难道不能推迟一天?”</h3><h3> “他们买的往返机票”尧君叹口气说,“我妈不发话,我们怎么好让他留下?”</h3> <h3>  我也出生在上海松江,母亲月子里就住在舅公家。后来我陪母亲回老家看望舅公时(见题图照片),她指着一张老式的大床说:“你还睡过这张床!” </h3><h3> 可是舅公家只有两间老屋,住那么多人,条件很差。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跑到松江老家生我?</h3><h3> 我们和尧君舅舅一起把准备送给来宾的礼物分装到一个个塑料袋里。计有塑料碗调羹各一只、毛巾一块、云片糕一盒、两色水果糖各四块。舅舅给我讲解这些东西的含义:因为是高寿喜丧,别人是要过来讨寿碗的,所以要提前准备好。母亲惭愧地说:“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这些规矩……”</h3><h3> 有人送花圈来了,一问是原单位的工会领导等。舅公已退休几十年,同辈亲戚好友恐怕早已仙逝无几了。在眼下体制改革的大潮中,乡下小镇居然还有“单位”存在?不由得心里暗暗奇怪。我到灵堂里看了一下花圈上的挽联,落款有松江烟酒公司、松鹤药业等单位。母亲解释说舅公以前是一个商店售货员,那个松鹤药业是舅公女儿婵君所在的单位。有些亲属的名字就很陌生,母亲竭力回忆着过去,猜测说这个大概是一个远房的小阿舅,那个可能是舅妈的妹妹家……。怎么没有我们送的花圈?母亲有点着急:“我昨天电话里已经委托定一个的呀,要不你去问问?是不是赶紧去卖一个?”我说算啦,他们都很忙,来不及了吧。</h3> <h3>  不一会一辆中巴拉着亲属过来,母亲赶紧迎了上去叫声:“舅妈!”两人便唏嘘不已。众多亲属我只认得婵君阿姨一家三口,端着遗容的大概是长孙(后来知道是尧舜之子鸣风)。其它十余人我就都不认识了。大家寒暄一番后悼念仪式开始。</h3><h3> 灵堂上悬挂横幅只简单写了“沉痛悼念张祖良同志”几个字,下面是遗像。左右摆了大约七八个花圈,中间一个玻璃罩内躺着舅公的遗体(刚才是空的)。我们二十余人肃立在遗像前。主持人指挥我们三鞠躬,然后单位领导致悼词:</h3> <h3>  我无法想象舅公这样一个普通人会被别人怎么来“盖棺论定”:悼词把舅公的生平事迹介绍了一番后,又大肆赞扬了他的优秀品德。听的我们大为惊讶,母亲也说好些事情她都不知道。仪式结束后我追出去把这份悼词要了过来,全文如下:</h3><h3> 悼念张祖良同志</h3><h3>张祖良同志的亲属、子女及亲朋好友:</h3><h3> 今天,我怀着沉痛的心情,代表上海烟草集团松江烟草糖酒有限公司配销分公司工会,与各位一起,沉痛悼念我们的老前辈张祖良同志,并对张祖良同志的亲属表示深深的慰问。</h3><h3> 张祖良同志生于1916年6月5日,于2005年9月3日20时30分不幸辞世,享年90岁。</h3><h3> 张祖良同志是上海奉贤县人,从小开始当学徒。</h3><h3> 1930年-1932年,在上海郎家楼,源生腌腊鱼行,当学徒;</h3><h3> 1932年-1933年,在松江马路桥,德泰林腌腊鱼行,当学徒;</h3><h3> 1934年-1935年,在上海紫霞路,洽记腌腊鱼行,当门市部记帐员;</h3><h3> 1936年-1937年,在上海盐码头,衡源腌腊鱼行,外帐房助理员;</h3><h3> 1937年-1939年,在上海大码头,大同腌腊鱼行,外帐房助理员;</h3><h3> 1940年-1949年,在上海方浜东路,大同腌腊鱼行,外埠推销员;</h3><h3> 1950年-1954年,在松江,鼎轩咸货店,负责人(这时舅公可能是回去继承家业,不给别人打工了,自己当起小老板,所以后来划定成分为小业主。她用“负责人”来代替,很有意思);</h3><h3> 1955年-1956年,在松江,新建咸货店,负责人(是换名还是开个分号?不清楚)</h3><h3> 1956年1月-1960年10月,在松江,腌鲜合营商店,商店会计(这时应该已经公私合营,所以从老板变成了会计。但与下文似乎又不符);</h3><h3> 从1960年10月起,参加公私合营,先后在烟酒合营商店、裕发祥门市部、担任营业员;在曙光等门市部担任记帐员; 小卖部当负责人,一直到1979年4月,光荣退休。</h3><h3> 张祖良同志热爱新社会,热爱自己的企业。为企业工作塌实勤恳,几十年如一日。他干一行,爱一行。特别是担任部门记帐员期间,对本职工作是极端负责任。他几十年经商,积累了丰富的工作经验。对商品的出样,做到整整齐齐,琳琅满目;对商品的包装,做到一丝不苟,扎扎实实;对部门的帐目,做到一目了然,清清楚楚;对顾客的服务,热情周到;在张祖良同志工作的门市部周围,有张祖良同志的一批老顾客。</h3><h3> 张祖良同志非常关心新进商店的职工,特别是对小青年,更是热心于传帮带。把自己的工作经验总是毫无保留地传教给青年职工。</h3><h3> 张祖良同志为人忠厚,待人和气,同事间和睦相处,能互相帮助,他关心他人,更关心集体。店中的事,总是当作自己的事来做,从来都是认认真真。职工都很敬重他。</h3><h3> 张祖良同志爱护子女,也重视对子女的教育,无论是儿辈孙辈,都非常出色。</h3><h3> 张祖良同志退休后,仍然很关心集体,处处为企业着想。无论是生病求医,也尽量为企业节约费用。同时对企业给予的关心,也总是深表感谢。张祖良同志还经常看报学习,摘录一些报刊文章,订成册子,交给工会,共同探讨养生之道(听到这里很觉得亲切,记得母亲在北京也经常收到舅公的信,里面有很多报纸上剪下的生活小常识,如高血压应注意那些问题,柿子不能和螃蟹同时食用等等)。</h3><h3> 张祖良同志不幸故世了。我们将永远怀念这位前辈,学习他奉公守法,勤俭节约、勤奋劳动,与人为善的美德。以老同志为榜样,认真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h3><h3> 张祖良同志,请您安息吧!</h3><h3> 上海烟草集团松江烟草糖酒有限公司配销分公司工会</h3><h3> 2005年9月6日</h3><h3> 老人的履历显然来自他的档案简历。我很感激舅公的“单位”在今天所做的一切,甚至有了还是社会主义好的感慨。念悼词的女同志是原来单位的党委书记,现在返聘在工会退休办工作,大约60岁左右。舅公退休已有25年,单位早已物是人非,再加上因腿有残疾,走动不便,估计他和单位往来也不多,认识他的人大概已经没有几个人了。能做到这样,真是很不容易。</h3> <h3> 悼词念完,尧君舅舅代表亲属讲话,他回顾了父亲对家庭付出许多贡献、对子女的许多教诲,说到动情之处,几番抽泣。</h3><h3> 然后是大家依次向遗体告别。结束后,遗体从玻璃柜里垂直降到地下室去了。原来这里还有个升降机,真是高级。我们赶紧扶着老人从门口出去往地下室奔去。颤巍巍走到那里,前面传来消息:已经进火化室了,你们回去,下午来拿骨灰吧。</h3> <h3>  中午众多亲戚在一起吃饭,这才相互有了些交流,你是谁,她是谁。有些亲戚已经几十年没有来往。连母亲也只是听外婆说起过那里那里有个亲戚。当然老辈的人大多故去,现在来的都是晚辈(其实岁数也不小了)。各自简单讲讲自家的状况,时光仿佛有些倒转,让母亲有不胜感慨之意。</h3><h3>(图片说明:母亲的舅妈向舅公告别)</h3> <h3>  婵君阿姨和我家比较熟。她68年毕业去了成都工作。那时我的大姨一家和外婆都住在成都,相互来往很多。我90年出差和91年结婚都曾去过她家。还送给她的儿子王宇一副围棋。</h3><h3> 后来她的母亲一定要她调回松江来以便照顾老人。就这样调动回了老家一个部队小制药厂(松鹤药业)做工程师。这事让她的丈夫老王很有意见。老王虽然也是上海人,但全家早就迁到四川(是三线建设还是抗战期间,没搞清),他本人还是某大医院的院长,不当院长了也是主治医生、专家教授。从成都到松江,确实难为了他。他认为是舅公的儿子自私,都在上海(市里),那么近,不照顾老人。叫女儿从成都调工作回去照顾老人,真是岂有此理!母亲那时好象也劝过舅妈,虽然您很想念女儿,但也不一定非要让她回来呀?</h3><h3> 但婵君阿姨还是95年左右回到老家,孩子也回去读书。转眼已经十年,王宇大学毕业已经松江工作。老王退休后,也来到上海某医院继续从事医生工作。老王对医学界及社会上的很多歪风邪气看不惯,对此大肆抨击、慷慨激昂。对他的儿子也看不惯:“总是不务正业,尽玩电脑,哪游戏有什么好玩?”王宇听到他爸又在喷他,立刻转身离开了。剩下我一人在那里听着老王的絮叨。</h3> <h3>  尧舜舅舅我也有点印象。他那时在内蒙工作,每次回上海探亲都要路过北京,所以常来我家。大概是75年,他们夫妻带着鸣风到北京来玩,住在我家。大姨妈让他们出去玩时,把我和表弟毛毛一块领出去玩。乘公交车时,他总是不给我们三个小孩买票,有次在331路公交车下车时,我被售票员当场捉住,他却目不斜视昂首向前走着,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虽然我口袋里有钱,但当时我心慌意乱,赶紧向他呼救,于是他被揭破身份,很是尴尬地来一句:“你自己补票吧!”我赶紧掏了两毛五,补了一张票。售票员鄙夷地嘟囔一句:“不给孩子买票,什么大人!”毛毛和鸣风则逃票成功,早就跑远了。从此外出我就自己买票,毛毛和鸣风还是不买票。</h3><h3> 有次玩完回家,母亲和大姨妈正在洗菜,问我玩的情况。她们很仔细地问了我都是谁花钱,花了那些钱。我说我口渴,就自己买了瓶汽水喝(我也不对,应该给他们俩也买一瓶。我出门母亲总给我口袋里放几块钱)。鸣风看了也哭着喊着要喝汽水,于是舅舅无奈,也只好给他俩各买一瓶(当时旅游应该是自带水壶喝白开水,我记不得了。)。大姨妈和母亲听了,嘀嘀咕咕、啧啧有声,说他们小气,叹息不已。给我留下深刻印象。</h3><h3> 那时舅舅在内蒙,妻子孩子在上海,所以钱都铺铁路了。经济上应该比较困难,接他们母子来北京玩是一次高消费活动,难怪要精打细算。我本想把这件事讲讲,也不知鸣风是否还记得。但想想对长辈实在不敬,终于忍住没说。舅舅后来调到上海复旦大学教书。他的女儿后来到美国定居,舅舅于是到美国帮她带孩子。鸣风和他漂亮的妻子都是上海某医院的医生。</h3><h3> 吃完饭,留个联系方式,远点的亲戚纷纷离去。母亲坚持要一起到天马山将舅舅的骨灰安放到墓地去。</h3> <h3>(图片说明,一行人回到松江老家,横街57号。松江现在建设的这么漂亮,唯独老街一带,还留在上个世纪)</h3> <h3>(图片说明:按老风俗,进门还要“跳火盆”。)</h3> <h3> 马上将骨灰入土,叫“热葬”。墓地是很早就买好了的,当时才300元。现在则要几千块。把花圈在幕前烧了,又放了几挂鞭炮。墓穴里还放了几个硬币和“金元宝”。然后用水泥封好。用朱笔将碑上的字填上红漆,整个过程就结束了。</h3><h3> 晚饭在舅公家吃的,油腻无味。难以下咽。母亲悄悄对我说:“碗上一层油,洗都洗不干尽。”</h3><h3> 我小时和外婆(但我按松江习惯喊她奶奶)一起长大,也很熟悉她的上海话(实际是松江话)。后来到上海确发现二者差别很大。 </h3><h3> 前几年陪母亲回到松江,突然发现别人说话我全能听懂,包括那些小商贩。而且我也立刻可以用这种土语乡音说话,真是觉得万分亲切。那次在舅公家吃饭,有蛋饺、八宝饭。全是以前外婆在节日里必做的饭菜。真得特别好吃。现在吃着老人做的清淡的水煮菜,油腻的炖肉。不由的暗中感慨:舅婆婆真的老了。</h3><h3> 饭后,舅舅他们要回上海,都走了。母亲本想晚上住在那里陪舅婆婆说说话,聊聊天。看看实在不具备住的条件,悄悄对我说:“我看舅妈精神还可以。那我们还是住宾馆吧。”</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