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忆浮梁——赣地徽语

爵武

　　犹记师范一幕，语基课上，老师于黑板上书写“我是一个鹅湖人”七字，点名让我上讲台用家乡土话念出，并以拼音标注。甫一张口，台下早已大笑哄堂，台上之我，恨无地缝可钻。俟后，同学皆以鸟语形容浮梁土话之晦涩。

现时想来，彼时以浮梁土话出尽洋相，实不足哂。

一为全国推行普通话，师范学校首当其冲。试想，一堂旨在传习汉语基础知识课程上，竟尔有人于台上以晦涩难懂土话，抑扬顿挫发声，焉能不为笑点。

二为赣方言为中国八大语系之一，景德镇市下辖之珠山、昌江、乐平三地均为赣方言区，言语间皆能交流互通。唯有浮梁特立独行，地处赣境却归属于徽语区。对初次接触的外地人而言，浮梁话确属方外之言，另类之语。

浮梁土话之独特方言岛现象，究其原因，实与地域环境密不可分。

自唐武德四年置县、唐天宝元年更名浮梁县起，景德镇历为县域下辖一处瓷业集镇，与县城仅一水之隔，遥想当年，镇区通用当为浮梁本土方言。宋真宗景德年间，因皇帝赐名，瓷业小镇一时声名鹊起。有道是“工匠八方来，器成天下走”，外来匠人多自鄱阳湖周边人稠地薄之都昌、鄱阳、抚州一带而来。浮梁本土人氏皆因家中几亩水田可保衣食无忧，自不屑“窑佬”行当，是以古来景德镇从事瓷业者绝少浮梁人。镇域通用话语咸以赣方言居首，逐步演化成独具地方特色之“镇巴佬话”，本属徽语系之浮梁本土方言亦自镇上悄然归退乡间。

　　浮梁地处赣东北，与邻省安徽交界，黄山、怀玉山余脉一路绵延于此，县域地形以山地丘陵为主，迥异于赣中鄱阳湖平原，高山深壑间多有徽饶古道盘桓，徽商入赣多经由此过。以山为界，地理时有分合，唐时浮梁就曾析出北境千余平方公里另置祁门县。比邻而居，人文自有交融，赣北风土皖南人情早已血脉相连。

相较皖南诸县，地广人稀、土地膏腴的浮梁自是迁居上选之处。千百年间，徽州民众徙者甚繁。先徙中不乏善堪舆之人，往往于荒野中觅得一处风水绝佳之地，复召服内族人络绎而来。开山皮、清荒秽、平地基……先于其中划出一处最是藏风聚气之地，留作日后起建宗祠之所，余则谨按族内房序次第排开。

俟后，时有五服之外族人陆续迁来，皆依前者破土筑室，坊里互通、巷道相隔。村人日趋增多，房舍亦见稠密。庭前清溪潺潺，院后绿树掩掩，不多时日，昔日浮梁山旮，已然一处皖南村落。

偌多族人聚居，乡音自能坚守，但凡有后迁入者，皆从先入为主，谈吐间浑以徽语沟通。

　　浮梁多高山，山高且亘绝，交通因之阻隔，出行颇有不便。一座村落俨然一处世外桃源，鲜有外界纷争波及，信息遂相对闭塞。浮梁多腴田，田腴且丰产。乡民久居于此，世族多以耕读传家，轻商贾重农桑，思想亦因之守成。凡此种种，外来语言对浮梁本土方言影响几可忽略不计，方言孤岛遂能屹立千年。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二十一世纪，昔日徽饶古道早已成为驴友探幽访古绝佳去处，机场、高铁、高速公路，立体交通一日千里。求学、务工、经商，走出去、请进来，乡民早已不拘出生之地。城乡一体化大潮下，一隅乡音终难禁锢视野，消弭距离最佳方式莫过通行九州之普通话。

君不见，胎儿尚在腹中，念古诗、讲故事、赏音乐……普通话教育自胎教起始。待及呱呱落地、咿呀学语、入园开蒙……父母、玩伴、老师、同学……周边几无说土话之人，甚或那些白发苍苍老人亦能以“浮普”与之交流。

短短十几年，莫说学校机关，亦无论街头巷尾，即便是远郊乡野，能操持一口纯正浮梁土话之少年人可谓凤毛麟角，会其义却不能发其声，此即浮梁土话现象。不愿亦不敢想象，三十年？五十年？抑或一百年？浮梁话能否再续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