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之外

欧式林

  以诗人为民族象征的国家不多,意大利是其中之一。几万平方公里的亚平宁半岛与无数的离岛,但丁的塑像随地可见。但丁故乡佛罗伦萨,圣十字教堂门前,乳白色大理石雕成,头戴桂冠,神情忧郁的诗人站在高高的基座上。旁边的售票亭前,参观教堂的人排起长龙。但丁有句名言“爱惜光阴的人最怕浪费光阴”。新文化运动的民国时代,有人把这句话翻译成“一个人愈知道时间的价值,愈感觉失时的痛苦呀。”知行合一,活学活用,人没到佛罗伦萨,赶紧在网上买了三天有效的旅游卡,每个景点走特别通道,穿越人潮涌涌无往不利。读书还是有点用处的嘛。   圣十字教堂是佛罗伦萨最大的方济各会教堂,名字源于昔日的法兰西国王赠送的圣十字架碎片。圣十字教堂也是意大利重要的名人墓地,但丁、米开朗基罗、马基维利亚、伽利略、罗西尼等近三百位名人在这里长眠。圣十字教堂的重要意义对于佛罗伦萨人就像先贤祠于巴黎人,西敏寺于伦敦人。   圣十字教堂入口在正立面的左侧。烈日下的广场人潮涌涌,走进教堂,从喧嚣的尘世瞬间穿越到寂静、清凉而肃穆的国度,生活里真不缺少美好的隐喻啊!教堂是拉丁十字布局,沿中轴线步入殿堂,脚下踏过一块块名人墓碑。跟逝者为尊的东方习俗不同,西方教堂里的名人墓地就在过道的地面上,与无数的鞋底零距离接触。光阴荏苒,有的碑文已经模糊不清了。   方济各会属于天主教托钵修会,创始人方济各本是富家子弟,受到神启而投身苦行,1210年得到教皇授权建立修会。方济各会提倡过清贫生活,衣麻跣足,托钵行乞,会士间互称“小兄弟”。作为教派圣殿,圣十字教堂的装饰体现方济会崇尚节俭的理念,没有南欧教堂常见的富丽堂皇风范。   教堂两边的侧廊是佛罗伦萨著名家族的礼拜堂。主祭坛不在大殿,在Cappella Maggiore,马基奥礼拜堂,字面称为主礼拜堂吧,堂内主题壁画是《发现真十字架》。基督教圣物是与耶稣有关的遗物,有金约柜、圣杯、真十字架、朗基奴斯枪、圣钉、圣荆棘冠、圣裹尸布、圣袍等等。相传君士坦丁大帝的母亲海伦娜在耶路撒冷朝圣时发现耶稣殉难的十字架,壁画表现的就是这个主题。在基督教文化里,真十字架是救赎的标志。   祭坛上的耶稣受难像是13世纪佛罗伦萨画家契马布埃作品。木制十字架表面贴一层布料,布料上绘耶稣受难图。耶稣手臂两端,是圣约翰与圣母马利亚的半身像。契马布埃生活在重视心象、忽视写实的拜占庭艺术时代。这幅造型独特的基督受难图使用了基础的透视技法,以线条与颜色的变化体现立体感。耶稣双眉微皱、双眼紧闭、嘴角下垂,庄严神圣主题外有了些人性的特征,表现出隐约的现代感。1966年佛罗伦萨发生严重水灾,圣十字教堂也没能幸免,洪水浸泡后的《基督受难图》颜料斑驳脱落,至今还在修复。但在祭坛一侧的神龛,可以见到全新的复制品。   沿南面的墙边往前走,第一和第二祭坛之间,是米开朗琪罗的墓位。米开朗基罗1564年在罗马逝世,生前希望能落叶归根,但罗马希望将他葬在圣彼得大教堂内。他的侄子将遗体偷运回佛罗伦萨,佛罗伦萨为他举行了庄严隆重的葬礼。陵墓由他的学生瓦萨里设计,正中是米开朗基罗的半身像,壁画里的天使拉开幔帐,前景的墓龛从幔帐中跃然呈现,立体而生动。守墓的三个女神分别代表绘画、雕塑和建筑,表现米开朗琪罗在这三个领域的杰出成就。   但丁是诗人,更是思想者。任何地方见到的但丁形象,雕像或者绘画,诗人都是眼睛深陷,眉头深锁,带着思虑凝望远方。墓台上的但丁也是沉思像。但丁生活在佛罗伦萨风云激荡的岁月,作为公职人员卷入红白党之争,被永久流放,1321年客死小城拉韦纳,长眠异乡,眼前这座只是空墓。   伽利略是物理学家、数学家与哲学家,最流芳史册的成就是发明了望远镜,通过天文观测支持哥白尼的日心说。墓台上的伽利略手持望远镜,抬头眺望苍穹,四周围绕着星星组成的光环,蓝底红色的梯形徽章发出耀眼的光芒。墓碑上刻着的1737年是迁墓的年份。伽利略1642年辞世,被宗教裁判所判为异教徒,不能进行适当的基督徒葬礼,草草埋葬无名墓地里。近半个世纪后,伽利略去世当年出生的艾萨克·牛顿提出万有引力定律和运动定律,为经典力学奠定了基础,也为伽利略理论的正确性提供了明确的论证。1718年,教会将伽利略的著作从禁书名单上移除。伽利略去世95年后,终于被允许以基督徒的礼仪重新安葬。   马基雅维利也是文艺复兴时期的重要人物。墓台上没有通常的半身像,没有飞翔的天使与与耶稣受难的壁画,秀雅娇媚的女神侧坐在石棺上,手扶墓主的椭圆形肖像板。这样的艺术品味离他生活的时代很远,离我们的时代则近了很多。1787年,雕塑家英诺森佐·斯宾纳齐受托斯卡纳大公利奥波德的委托,为马基雅维利修建墓葬。那时欧洲艺术已经处在追求精致典雅、轻快纤细的洛可可时代,离马基雅维利去世已经260年了。教科书里的马基雅维利主义是权谋与统治术的代名词,他本人是以主张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而著称于世的政治理论家。现实生活里的马基维亚利40多岁是被投入监狱,被释放时一贫如洗,隐居乡间潜心写作,在音乐、诗歌与浪漫喜剧都颇有成就呢。   教堂里的墓葬年代跨度数百年,墓主人有昔日佛罗伦萨的执政官、名门望族、将军、也有艺术家、剧作家、哲学家、诗人,历史学家与考古学家。优美的墓葬艺术使死亡成为艺术。墓主是谁也许并不重要,诱人之处是琳琅满目的绘画与雕塑,大多是洛伦佐·吉贝尔蒂、多纳泰罗、贝尔纳多·罗塞里诺,还有近代的朱塞佩·卡西奥利等大师的手笔呢。   在米兰看过《最后的晚餐》原作,为达芬奇精细入微的画艺所折服。圣十字教堂也有一幅《最后的晚餐》,作者塔迪欧·加迪1300年出生,比达芬奇早一个半世纪。早初期的基督教绘画艺术里,《最后的晚餐》是耶稣生平系列绘画的章节,随着透视画法的出现,15世纪开始成为独立的创作题材。与米兰圣玛利亚感恩教堂的达芬奇原作一样,加迪的《最后的晚餐》也在膳堂里。画面上耶稣和悲戚不安的门徒们坐成一排。犹大独自坐在餐桌的另一面,背对观画者,一只手伸向救主。   巴隆切里礼拜堂的壁画是乔托与加迪俩人合作八年的作品,题材是圣母受胎与基督生平。作为文艺复兴早期的艺术家,乔托突破了拜占庭艺术呆板的表现方式,构图更加立体,更多地利用光影塑造空间,营造出清晰生动的叙事场景。加迪没有乔托的造诣,但作品更注重画面感与细节描述。乔托去世后,加迪一度在佛罗伦萨画坛独领风骚。   契马布埃是乔托的老师,塔迪欧·加迪是乔托的学生与忠实追随者。在同一座殿堂里看到三代师徒的杰作,真是莫大的缘分。教堂里其它大师作品还有很多,包括杰里尼作的《圣母和圣徒》,多纳泰罗在这里创作了金色壁龛《圣母领报》。   教堂后面的巴齐礼拜堂有个庭院。布鲁涅内斯基设计的半开放式回廊由连环交叉的拱顶构成,朴素简约到了极致。回廊里竖立着弗罗伦斯·南丁格尔的纪念碑。很多人知道这位开创了近代护理事业的“提灯天使”出生于英国上流社会家庭,却不知道她出生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她的名字就取自这座城市的名称。   艺术是时间的见证,也在光阴里变得更加纯粹而完美。15与16世纪,佛罗伦萨在文艺复兴的潮流里走向鼎盛,成为欧洲最著名的艺术中心。站在回廊里,看着拱顶间的六梭石柱,光阴没有走远,佛罗伦萨依然是古老的面貌。生活有不同的节奏,时间有不同的步调,信仰在时间之外,以最缓慢的方式到达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