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嫁

Lily

01

结婚的第五个年头，她回了娘家。

下车的时候，已经变成大姑娘的妹妹忙着帮她大包小包的拿东西，妈妈静静地站在一旁，抹着眼泪，偷偷瞧了她几眼，没有说话，她知道，妈妈一定还在怪她。

她杵了杵旁边的丈夫，老实的他就心领神会了，上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妈！”

妈回了一句：“嗯。”转身回了家。

她和丈夫是网恋。当年还在上学的她，一心想要逃离继父那个家。从小，她就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孩子，父母离异后，妈妈带着她嫁给了继父，又生下了妹妹。继父对她漠不关心，妈妈为了培养她上学，经常跟继父争吵。所以她觉得那个家没有一丝温暖。

和丈夫网上认识后，她常常跟他讲自己的烦恼，他倾听着她，安慰她，帮助她，甚至不远千里来学校找她，她也被他浪漫的告白所感动，那时她觉得他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大学毕业以后，她不顾妈妈的眼泪，毅然决然的跟着他走了。她觉得妈妈自从有了妹妹后，就不再关心她。

两年后，她再次回到这个家，是大着肚子回来的。外婆外公不知所措，妈妈气的青筋暴出，泪如雨下，可还是没有打她一下。

那个晚上妈妈抽出一只烟，点上，橘色的火苗熄了，变成一颗红色的星星，一闪一闪。她记得妈妈是生了妹妹后才开始吸烟的。妈妈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就遮住了她早早苍老的脸和非常无奈的表情。

妈妈说：“你们结婚吧！你是我女儿，我必须给你一个像样的婚礼！”看着妈妈的白发和皱纹，她鼻子就酸了。

那一夜，妈妈窗内的红点子亮了一夜。

妈妈在娘家为她办了一场婚礼，邀请了很多亲戚朋友。因为月数大了，妈妈坚持让她在娘家生产完再走，丈夫便从婆家姐姐那借来了八千块钱，买了一张床、一个柜子，住了下来。

孩子顺利出生，是个女孩。

亲朋好友都跑来看她，她很高兴，连一直都不愿进她屋子的继父也进来了，抱了抱孩子，万年不变的冰碴子脸，竟像是融化了。

丈夫要外出打工了，打工前，要带她们娘俩回家。

临走时，妈妈哭了，她也哭了，继父进了她的屋，路途遥远，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02

她记得回到婆家收拾东西时从包里掉出来的红色塑料袋，里面整整齐齐的包着一沓红票子。

她又哭了。

婆家并不富裕，公婆年纪也大。丈夫原本在老家开了家小店，但却因竞争激烈而最终倒闭，只得选择外出打工，却再也顾不了她和女儿。她就在县城找了个超市售货员的工作，因为离家远，就租了间房子。她一个人带着女儿打工养家。

丈夫一年到头回来不了几次，时间久了，两人也不像之前那样整日联系，也不再有说不完的话。开始她还会抱怨，可后来，好像连抱怨都没了心情。只是实在没钱的时候才会打电话给丈夫要一些，而丈夫也只能给她一些。

她开始觉得日子很苦，来自鱼米之乡的她吃不惯馍馍也吃不到白米，孩子生病了也没有人帮助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小县城，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可这是自己任性选择的路，她怨不得别人。她也不敢跟谁抱怨，就连妈妈打来电话嘘寒问暖，她也只是敷衍的说一切都好。

可妈妈还是在她说话的语气里听了出来她的状态，半晌的沉默后，妈妈说：“几年没回家了，回来看看外婆外公吧！他们都老了，整天惦记着你呢。”

她从小被外婆外公带大的，对外婆外公有着深厚的感情，上大学之前几乎都是住在外婆家，她讨厌那个冰渣子脸继父，讨厌那个剥夺了她母爱的同母异父的妹妹。可是那时妹妹只要一看见她就会屁颠屁颠地跟着她，姐姐姐姐地喊。

她突然很想回到外婆家，就像小时候那样挺外公说笑话。

她跟丈夫说她想回家，公婆犹豫了，丈夫也犹豫了。

丈夫家的姐姐说，刚给她介绍好一点的工作，让她可要抓住机会啊！

她说，她想家了。想外婆外公了，他们八十多了，身体不好。

最后因为她又有了身孕，这才同意她辞掉了工作，公婆也答应了让她生完二胎后回家过段日子。

她算了算，离开家乡，竟然已经九年了，四年大学，五年婚姻，小时候她总觉得在这个家里度日如年，想走的越远越好，如今这里却成了她魂牵梦萦的地方。

外婆外公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曾经很健壮的外公满脸老人斑，头发全白了，身体不怎么好；曾经比较爱美的外婆也成了一个瘦小的老太太的模样，连牙齿都没有了。两位老人看到她，满脸都是慈爱与不舍。她忍着泪，真想回到小时候。

在娘家过了一段时间，丈夫说，我们该回去了！

她有些不舍，说，再等等。

等等、等等，又是一个月。丈夫没了耐性，就和她争吵起来，问她是不是不想回去了！她默然回答，是吧……瞬间，她的半边脸颊火辣辣的，那个曾经山盟海誓的人居然动手了。

她终于还是拗不过丈夫，恋恋不舍地告别父母亲友，回到了丈夫的家乡。

03

公公住院了，丈夫带他到小县城看病，住在他们租来的房子里，她不仅要照顾两个女儿，还要照顾卧病在床的公公。

丈夫很辛苦地挣钱养家，她没有办法再抱怨什么，也懒得再抱怨什么。曾经以为丈夫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曾经觉得爱情就是生活的幸福，曾经觉得只要和丈夫在一起人生就会幸福，然而现实终究给了她一记无情的耳光。

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她曾经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亲生父亲不关心自己，妈妈只关心妹妹不关心自己，继父更不会关心自己，其实是父母的离异造就了自己的敏感与多余。多少个夜晚，在两个女儿睡着后，她泪湿枕巾，但是当夜色散去，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只能告诉自己必须要坚持下去，路是自己选择的，怨不得别人。

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像她小时候那样经历父母离异的打击，她希望她的女儿们能够在完整的家庭中健康成长。所以她必须一个人扛下所有的委屈。

公公婆婆都快七十了，丈夫是他们的儿子，不可能丢下他们不管。丈夫很努力，可是生活的重压下，他不再温柔体贴，心与心之间不再那么靠近。她无法抱怨什么。虽然在丈夫家乡的小县城生活了这些年，她始终不习惯这里的饮食，不习惯这里的气候，始终觉得自己无法融入。

看到远在家乡的同学朋友生活的平静而幸福，她突然明白了外公当年的唠叨，也明白了妈妈当年的不舍。小时候她对疼爱她的外婆外公说：等我长大了挣钱了，我给你们买好吃的。如今，她只能看着外婆外公的苍老无法兑现承诺。

她后悔自己当年的任性，年轻时总以为路在远方，梦在远方，恨不得跑得越远越好，如今才终于明白父母在哪里，那才是真正的牵挂。

可惜这个道理也是自己走了很多弯路后才明白，她下定决心，等女儿们长大了，一定要告诉她们，不要远嫁，不要远嫁，不要远嫁。

她觉得自己要用一辈子来忏悔自己当年冲动的决定，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