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山的沙棘

山海@松

<p class="ql-block">   沂蒙山的沙棘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戴松根</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闲暇时光,我喜欢听听音乐。那一日打开一个音乐软件,偶然找到一首《沂蒙山小调》。我记得,这个曲子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诞生在山东费县,它曾与民歌《茉莉花》一起,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中国优秀民歌,从此蜚声海内外。这么多年过去,现在象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对这首歌依然耳熟能详。</p><p class="ql-block"> 我点击播放按钮。稍顷,歌声响起。清亮柔美的歌嗓,伴和着熟悉的旋律,像一泓清澈明净的山泉水,自云中飘来,沿山溪而下,从放置在电脑旁边的一对五声道杜比环绕声效音箱中流泻而出,在耳边淙淙流淌:</p><p class="ql-block"> 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p><p class="ql-block"> 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p><p class="ql-block"> 青山(那个)绿水(哎)多(那个)好看,</p><p class="ql-block"> 风吹(那个)草低(哎)见牛羊(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饱含深情的歌声,韵味悠长的旋律,足以让人沉醉于歌曲展示的意境中。歌声中,我依稀看到了鲁中大地上俊朗高耸的蒙山、静静流淌的沂水,还有那些在沂蒙山下的乱石砂砾之间顽强丛生蔓延着的沙棘…… </p><p class="ql-block"> 随着悠长的思绪,多年前那次沂蒙山之行的记忆,象一段尘封已久的视频录像,被歌声触发,在我的眼前开始缓缓播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十年前,我在粮食局从事人事工作。一天,我接到局长交办的一个任务,因为下属一个粮管所离休后安置在山东费县的老杨同志刚刚去世了,局里决定由我前去处理他的后事,并安排由老杨原单位的同事老张,带着所需钱款与我同行。</p><p class="ql-block"> 在我到粮食部门工作之前,老杨早就离休回乡了,所以我和他不熟。我查阅局里存档的干部登记表,才对他的情况有了一个粗略的了解。老杨是抗战期间入伍的“南下”老干部,曾参加过著名的“五一反扫荡”和淮海大战。他离休时,组织上根据他的意愿,将他安置在他老家山东费县乡下养老,他的组织关系放在费县粮食局。他的家庭成员除了妻子,还有两个儿子。</p><p class="ql-block"> 行前,有一位和我关系很不错的老同事私下跟我说,以前,曾有一位同样安置在外省的老同志病重时,他的家人发来一个病故电报,要求局里派人去处理后事。当前去处理后事的同志赶到他家后得悉,人才刚刚去世,还未下葬。他的家人一见原单位来了人,就利用尸体还未下葬的机会讲起了条件,并明言要是不答应这些条件就不下葬。麻烦的是,他们的要求,有些是明显超出政策规定不能同意的。然而,不管这位同志怎么解释,都无法说服对方,他只好向局里作了汇报。局领导只得亲自前往处理。后来经双方讨价还价,艰苦谈判,才勉强搞定此事。这件事,弄得领导对这位经办人员的工作能力产生了怀疑。为了避免遭遇同样的尴尬,所以在我临出发前,这位同事提醒我,最好推迟几天出发。</p><p class="ql-block"> 听了他善意的提醒,我觉得离休干部的后事,应按上级有关政策规定,积极慎重,妥善处理,采取拖的办法肯定是不恰当的。在方法上,依靠当地组织,在他们的协助下进行处理比较可行。为此,我特地去了组织部,在部领导的帮助下,和费县县委组织部分管老干部工作的李副部长,以及当地粮食局人事股的王股长分别取得了联系,并请求他们配合处理此事。我们还在电话中约定了一同前去处理后事的行期日程。随后,我就和老张一起赶紧出发了。</p><p class="ql-block"> 三十年前,从上虞到山东,不象现在既可以选择坐飞机,也可以坐高铁动车,还可以用单位的车辆前去。那时候我们出行的交通工具就是火车。那天下午,我和老张就是在曹娥江西岸的那个老火车站,坐上了北去山东的直快列车。</p><p class="ql-block"> 虽然这列火车算是快车,但时速最快也不过三、四十公里。烧煤的蒸汽列车,一路吐着粗浓的黑烟,扯着“哐当哐当”的嗓门,喘着粗气,走走停停,在老旧的铁道线上爬行着。</p><p class="ql-block"> 我和老张在临窗的位置对面而坐。我们是老熟人,他比我大一岁,高个,长方脸,厚嘴唇。趁着这个机会,我和他聊起了老杨。平时话不多的老张一说起老杨,他的话忽然就像车窗外面掠过的无穷无尽的房舍、农田和林木、山川,变得滔滔不绝。</p><p class="ql-block"> 老张告诉我,老杨是1949年5月份随解放军部队南下来到上虞的。1951年,他转业到粮食部门,先担任粮站站长,后来成了粮管所的副所长,一直干到离休。出生在沂蒙山区一户雇农人家的老杨,自幼家贫,没有读过书。他性格开朗直爽,平时除了喝点白酒,再无其他的爱好。</p><p class="ql-block"> 给老张印象特别深的是,老杨是个闲不住的人。身为部队转业干部,他工作十分积极,平时还经常和粮站里的职工一起干体力活,有时候还帮着助征人员背谷袋。这个身高一米八的山东大汉,背扛两百来斤的稻谷包,走上窄窄的斜搭在谷堆上的木跳板,“刷刷刷”,没几步就冲上了3米多高的谷堆。每一次,他都可以做到健步如飞。老杨的家在山东费县农村,那里的老百姓生活水平还低,而他家除了老的就是小的,尽管每月工资的大部分都得寄回家里,但他从没有占过公家一点便宜,安于俭朴清贫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听到这里,有一点我不太理解:南下干部中,不是也有不少人将老家的家眷带来了南方,而抛妻再婚的也屡有所闻,他老杨为何没有这么做呢?</p><p class="ql-block"> 老张摇摇头,说:我也曾为这事问过老杨,可老杨说,老爹老娘年迈,不愿意别离故乡;老婆和儿子都不识字,来南方派不了用场,只是给组织上徒添麻烦;山东人恋家,还是让他们待在家里种地吧。老杨还说,当他自己到了离休年龄,也回家种地去。</p><p class="ql-block"> 一路北行的列车走了二十多个小时,终于在翌日下午四点多钟到达山东兖州站。为了赶时间,我们顾不上旅途劳顿,随即坐上了去费县的长途汽车。</p><p class="ql-block"> 虽说还是初冬,但在鲁中南那边,傍晚的气温已是呵气成冰了。汽车在沙石铺就的县道上颠簸了半天,待驶入县城,已经是晚上7点多钟了。</p><p class="ql-block"> 刚刚在长途汽车上,有一位当地老乡告诉我,山东临沂这个革命老区,现在还是是全国闻名的五大贫困地区之一。而临沂地区下属的费县,更是个远近闻名的穷县,和富庶的南方不好比。听到这里,我感觉心里堵堵的很不爽:为什么,新中国成立四十年了,这个当年的革命老区还是那么穷呢!</p><p class="ql-block"> 费县,是山东临沂地区的一个偏僻小县,费县宾馆是县政府的招待所,算是当地一家高档的宾馆了。我和老张两人合开了一个标准间。进得房间,马上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老张随手拍了拍床上铺着的被子,那上面立马扬起一股灰白色的粉尘。卫生间里也放不出热水来。</p><p class="ql-block"> 这个房间,肯定是久未住人了。我暗想:“费县真是个穷地方,来这里住宿的人肯定是极少的。”</p><p class="ql-block"> 一旁的老张见状:“要不,咱们换一个地方住吧?”</p><p class="ql-block"> “还是算了,换个房间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再说我们也只住一个晚上,就将就一下吧。”</p><p class="ql-block"> 次日早饭后,我们来到费县粮食局。我和人事股的王股长在行前曾有一次电话联系,见了面,才知道这是个五十开外的女同志,人长得壮实,皮肤黝黑,牙齿洁白,一看就知道是个性格爽朗的大姐。</p><p class="ql-block"> 根据原先的约定,今天是去老杨家里处理后事的日子。王股长一路和我们边走边聊,带着我们来到了县委组织部。李副部长早已在办公室等着我们了,他还专门在县委小车班联系好了车辆。我们见面后,就抓紧时间出发了。</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老杨的家在沂蒙山里的杨各庄,离县城约有三十多公里。我们的车子开出县城,马上就转入了一条沙土铺就的乡道。</p><p class="ql-block"> 道路两边,开阔平坦的旱地上播种的小麦刚刚抽出纤小的嫩苗,远远望去,土黄色的大地,好像披上了一件浅绿色的春装。远处,连绵不尽的沂蒙山,穿着灰色外衣,在冬日昏黄的天幕下静静兀立着。山色深浅不一,斑斑驳驳,浅的是灰白,深一点的呈灰黑色。<span style="font-size: 18px;">我知道,那山色比较浅的部分,是大片裸露的青灰色山岩;颜色深些的,是岩石的裂缝,以及从那里面长出来的草树。我觉得眼前</span>的景致很象一幅水彩画,清丽谈雅中透着某种凝重,韵致盎然。</p><p class="ql-block"> 车子驶上崎岖的山道,渐渐进入两山中间的一片谷地。和南方的山景不同,这里,山顶上平坦的地方是土黄色的泥土,裸露的泥土上面没长草树和庄稼;而山谷地里,却充斥着大大小小的石头。石缝中间,或者偶尔有点泥土的地方,到处丛生着一种相同的灌木。因为是冬天,树上的叶片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树枝条,疏影横斜着,静静享受着冬日的阳光。</p><p class="ql-block"> 我暗忖:山下有水源,却没有泥土,而山上有泥土,却没有水。看来这个地方,山上山下都是无法种庄稼的。在鲁中南这个单一的农业区,这种地貌,也许就是至今无法摆脱贫困的自然原因吧。我问李副部长:沂蒙山的地貌,是否都是这个样子啊?</p><p class="ql-block">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李副部长是个部队转业干部,五十开外的他,瘦瘦高高的,十分热情健谈。听了我的话,他动容地说:其它地方好一些,就是费县这边山区,大多是这个样子,所以这里的人还是穷啊!</p><p class="ql-block"> 那是什么树啊?我指着路边石缝中的灌木问。</p><p class="ql-block"> “这是沙棘,是这里生长最多的植物。”李副部长答道。他见我对这种植物感兴趣,一路上,就向我们详细介绍它的性状和生长情况。</p><p class="ql-block"> 沙棘是一种落叶乔木,它对生存环境的适应性很强,对严寒、干旱、风沙有很强的抗御能力。沙棘还耐火烧,在贫瘠和盐碱化的土壤条件下也能旺盛地生长,一经立足,它就能很快形成郁闭的灌丛,改造石质山地,保护土石山坡。</p><p class="ql-block"> 听了李副部长的介绍,不禁让我对这种名叫沙棘的植物有了浓厚的兴趣。这沙棘,真可谓是沂蒙山的宝贝啊!它不惧寒、不避旱、不畏盐碱风沙,不怕熊熊野火,坚定地扎根于贫瘠的土地,在严酷的环境中顽强生长,给荒芜的土地带来了绿意春色,它体现出来的这种精神,的确值得称道。</p><p class="ql-block"> 要上山了。由于车辆无法驶入盘山的羊肠小道,我们下车开始步行。山道右边是干涸的山溪沟,左边是怪石嶙峋的崖壁。我们一行四人,绕了几个大弯后,终于来到了杨各庄。</p><p class="ql-block"> 杨各庄30多户人家,三三两两,依着细细的山道散落在半山腰上。老杨的家,坐落在一座山崖前的一小块平地上,朝南两间平房,右边还有一间披间。房前空地上,用石片围成一个院落。房墙是山泥垒成的,房顶上用石片搭盖着,石片厚度约有二、三厘米,大如桌面,小如凳板。老杨的宅子,和我们一路过来看到的山民住宅,没有什么差别。</p><p class="ql-block"> 老杨的老伴六十岁多岁,头上包着的一块灰色布巾上,缀着一朵小白花。这位女主人见来了客人,赶紧迎出来,将我们让进堂屋。他的一个儿子也在旁边,给我们倒上了茶水。</p><p class="ql-block"> 落座后,我打量一下室内,这房子约三米宽,深度和宽度大致相同,地面是以山土夯成的,内墙没有抹灰,黄色的墙泥裸露着。</p><p class="ql-block"> 因为王股长在老杨生前曾经来过几次,和老杨的老伴相熟。她给我们一一作了介绍,并说明了来意。</p><p class="ql-block"> “老杨是两天前下葬的。他本来身体还算硬朗,就因为突发心肌梗塞……”老杨的老伴低低地说着,忽然间,嘴唇不听使唤地开始打起颤来。她赶忙离开木凳站起来,背过身去,肩膀随之不停抽搐着。这个沂蒙山的女人强忍着自己的悲痛,没有哭出声来。</p><p class="ql-block"> 待她的情绪平静些,我代表单位和组织,对老杨的逝世表示了痛惜和哀悼,对老杨老伴和他的两个儿子表达了慰问之意。王股长、李副部长也分别代表各自的组织发了言。随后,我对按政策规定可以支付的丧葬费、抚恤金以及遗属可以享受的生活补助待遇等事项,一一作了说明。<span style="font-size: 18px;">老张还向她交付了随身带来的有关钱款。</span></p><p class="ql-block"> 听着我说话,老杨老伴眼里噙着泪水,嘴里连声说着“谢谢党,谢谢领导!”</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 18px;">我</span>告诉她,你还有什么要求,可以给我们讲,我们带回去,向领导汇报。</p><p class="ql-block"> 老杨老伴不假思索地说:俺对组织上没有什么要求。她告诉我们,老杨临终前,曾好几次交待过,他死后,不要向组织上提任何要求,给组织添麻烦。人死归大山,他的后事从简处理,不要多花一分钱。</p><p class="ql-block"> 从她的话里,我们体会到了老杨同志一以贯之的清廉淡泊和大局意识,也看到了这个沂蒙山女人的明理和大气,更让我们真切感受到了老区人民对党的感情。老杨一家扎根大山,安于清贫,不向组织提任何要求的精神感动了大家。此刻,我原先的一些担心,也随之烟消云散!这时的我,内心已被深深的感动和敬佩所占据。</p><p class="ql-block"> 此时此刻,我的眼前油然飞掠过一些存储于脑海的画面:包着头巾的妇女,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叟,推拉着装满粮食的独轮车的队伍,在滚滚的战火硝烟中,向前艰难行进着;一个哺乳期的沂蒙女子,用自己的乳水,给一个饥渴昏迷的解放军伤员哺乳……</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这里,是当年淮海战役的一个主战场,著名的孟良崮战役,就发生在附近的蒙阴县境内。而画面中的这些人和事,当年就真实出现在战火纷飞的沂蒙山里面。我觉得老杨一家,和这些在战火中支前、拥军的老百姓很想像,他们虽然处在不同的时代,但从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品格精神,无疑是一脉相承的。</p><p class="ql-block"> 老杨长眠在他家屋后的半山腰上。一小堆山土前,竖着一块一米高的木牌,上面有老杨的名字。由老杨的老伴引路,我们走了不远的山路来到这里。这里面南,对面就是连绵起伏的沂蒙山。蒙山巍巍,一望便让我感觉到一种令人仰止之势。这里僻静,可以朝观日出,晚看日落,有赏不尽的沂蒙山的山色美景,是个安息的好地方。</p><p class="ql-block"> 一行人各采一把沙棘枝条,将对老杨的绵绵哀思缠绕于上,用双手将它举过头顶,然后恭恭敬敬地将它放在老杨的墓碑前 ,肃立、鞠躬、默哀。随后,轻轻挥手,默默向这位长眠于此的沂蒙老人,这位在抗日战争最为艰苦的日子里入伍的老战士、老党员告别。</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回程路上,我又看到了沙棘。情不自禁中,我停下脚步,望着山上山下肆意丛生在乱石缝隙之间的这种名叫沙棘的植物,心头似有一股激情涌动。为了给大地奉上春色,沙棘扑向贫瘠的土地,将自己的根系,深深扎入大山,经年累月,不离不弃,坚守初衷,永远乐观,每天都仰首向着太阳。恍惚之间,我感觉自己好像扣开一扇尘封已久的门,幸运地走进到它的内心,我的手指端,犹如切中了它呯呯搏动的脉搏,我似乎看到了它那并不算粗壮的枝条里面激荡奔涌着的一种精神。</p><p class="ql-block"> 我又想起了老杨。我想,长眠在沂蒙山怀里的老杨,和他的家人,还有终年在这沂蒙山里劳作的乡亲,不也是一些令人肃然起敬的沙棘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