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历史｜一个官二代的泡妞史

永樂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晏殊对儿子晏几道，可以说是又爱又恨。晏几道是晏殊的第七个儿子，生他那年，晏殊已经47岁了，也算是老来得子。小晏自幼聪颖好学，尤其在诗词创作方面，极具天赋，语言清丽，遣词婉约，完全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所以晏殊对他十分宠爱。但也有让老晏特别生气的地方。这孩子啊，跟贾宝玉一样，从小在脂粉堆里长大，胸无大志，不思进取，终日沉迷于儿女情长，小小年纪就出入青楼妓馆，与娱乐圈里那些网红歌女们打得火热，以至绯闻不断，他的六个哥哥都已先后步入仕途，只有晏几道，每天过着花天酒地的放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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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景不长，晏几道17岁那年，父亲病故了。举国哀悼，宋仁宗亲自致悼词，对晏殊伟大光辉的一生给予了高度评价，加封晏殊临淄公爵位，赐谥号元献，罢朝两日。晏几道当时并没有意识到，父亲的去世，对他今后的人生意味着什么。

服丧期满后，晏几道很快恢复了声色犬马的生活，夜夜笙歌，依旧与那些小姐姐们厮混在一起。当时，晏公子的绯闻女友有四个：小莲、小鸿、小蘋、小云。当然，实际肯定还要多，我好朋友王思聪都不止四个女朋友，这几个只是有据可查的，晏几道的情诗，好多是写给这四个人的。晏几道对此并不避讳，在《小山词》序中直言：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蘋、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已。就是说，当时经常跟京城四少里的沈廉叔、陈君龙一起喝酒聚会，小莲、小鸿、小蘋、小云四个姑娘陪酒助兴，席间晏几道喝高兴了，就即兴作词，让姑娘们现场演唱，三个人边喝边听，其乐融融。那是多么快活的一段日子啊，多年以后，晏几道与姑娘重逢，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感慨万千：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时间长了，家里的哥哥嫂子们看不下去了，劝小晏：“兄弟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直这么混下去吧，还是得找个正经工作，家里虽然有点积蓄，也不能这么坐吃山空啊。”

小晏起初不理会，后来被唠叨烦了，就说好吧好吧，我去找个工作。前宰相的儿子，不可能去政府当个小科员，当然得有个差不多的官职。想做官就要有学历，学而优则仕，科举差不多是走仕途的唯一途径。小晏不想走这条路，太辛苦，而且这几年光顾着玩儿，功课早忘差不多了，考也考不上，于是，就想利用父亲的关系走一条终南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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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朝廷，有一半儿官员是父亲当年的老部下，许多是晏殊一手提拔的，父亲在世的时候，逢年过节大小官吏都排着队往家里送东西，现在给老领导的儿子安排个职位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晏几道首先找父亲的学生，颖昌知府韩维，递上自己的个人简历和这几年发表的诗词作品。韩维收到作品后很快回复，说你的那些词作我都看了，怎么说呢，写的挺好，但是，叔得说你几句啊，你这个人啊，“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就是说你很有才，但品德不行，希望你能“捐有馀之才，补不足之德”，别整天在娱乐圈瞎混，不要辜负了你父亲和我这个“门下老吏”对你的殷切期望啊。不愿意帮忙就算了，还特么挨一顿训，把晏几道给气的，真是今非昔比，人一走茶就凉，当年我爸爸活着的时候，见了我又搂又抱，这孩子真聪明啊，真乖啊，真好看啊，那时候你咋不说我缺德啊。再换个人试试？算了吧，小晏心里也清楚，这几年，自己仗着父亲的地位，飞扬跋扈，谁都不放在眼里，得罪了不少人，如今为了找工作再向那些人低头说软话，我晏几道不要面子的吗。晏几道平时待人接物是个什么作风？当年苏轼初到京城，有心结识这位官二代，托黄庭坚引荐，想请晏公子吃顿饭，没想到，晏几道根本不给面子：“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当今朝堂之上有一半都是我家的旧日门客，老子都没工夫见，你苏轼算老几？搞得苏东坡十分恼火。还有一次，蔡京还没当宰相的时候过生日，听说小晏的词写得不次于晏殊，就让他给整两首，领导既然开了口，你写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吉祥词儿让对方高兴高兴得了，晏几道不肯，实在推脱不过，就拿出两首完全不相干的作品应付，词中只字不提蔡京，老蔡每次想起这事儿都一肚子气。通过这两件事就能看出来，这位晏公子根本不是当官的材料，一点儿不会利用父亲的地位和声望经营自己的人脉，他那点儿心思，基本都花在泡妞儿上了。

既然下面的路走不通，那就走上层路线，当今天子也是喜欢诗词的，晏几道熬了一个晚上，创作了一首歌功颂德拍马屁的《鹧鸪天》，通过父亲老部下的关系，递到了宋仁宗的手上：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上转红阳。升平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御床。金掌露，玉炉香，岁华方共圣恩长。皇州又奏寰扉静，十样宫眉捧寿觞。

皇帝看了忍不住夸赞：“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小晏文采飞扬，颇有乃父遗风，好，收藏了。”大臣趁着皇帝高兴，马上提议给晏几道安排个位置，没想到，仁宗皇帝一脸严肃：“这样不合适吧，违反组织纪律啊，越是领导干部的子女，越应该带头遵章守纪，因为词写得好就破格提拔安排职务，你让群众怎么看？连个像样的学历都没有，能管理好国家吗？”硬是给怼回来了。父亲生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位高权重，门下弟子占据半个朝堂，六个哥哥全是政府机关干部，两个姐夫一个礼部尚书，一个官至宰相，本人的诗词作品又受到最高领导人的充分肯定，这样的家庭出身，这样的政治背景，天下恐怕无人能及。但因为没有经过科举考试，学历太低，晏几道一生只担任过颍昌府许田镇监、乾宁军通判、开封府判官这样的基层干部，最高做到正八品，仅相当于现在的副县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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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成功？不就是当个官或者挣点钱嘛，都是身外之物，老子不稀罕。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

仕途不利，晏几道索性自暴自弃，回到他所热爱的娱乐圈，继续与青楼歌女为伴，纵酒填词，夜夜笙歌，这里是小晏永不枯竭的创作源泉和精神动力，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在与众多女友的交往过程中，晏几道创作热情空前高涨，写下大量感人至深的言情诗词，他融合了晏殊词的典雅和柳永词的旖旎，逐渐形成了自己“清新凄婉，高华绮丽”的艺术风格，后世将其与晏殊并称“二晏”，视为宋词婉约派的代表人物。对，这是爱情的力量。鲁迅先生说过：有至情之人，才能有至情之文（这句话真是鲁迅先生说的）。在晏几道的词中，你能强烈地感受到，绝非逢场作戏的那种真情流露。比如，写给小蘋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比如，写给玉箫的《鹧鸪天》：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比如，写给小莲的《破阵子》：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晏几道常年纵情声色，父亲积攒的那点家底儿很快被他挥霍一空，毕竟泡妞儿是很费钱的，但从小养成的挥金如土的习惯一直没有改变，家庭经济逐渐陷入困境。37岁那年，晏几道摊上了一场官司。起因是王安石变法，朝内新旧党争，晏几道的一个朋友因反对变法被拘押，办案人员在案犯家中搜出一首晏几道写的诗：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

有人认为这首诗是在讥讽新政，反对改革，便以同党之罪将晏几道逮捕下狱。亲戚朋友一看，赶紧找关系救人，上下疏通，最后花了不少钱，总算是把人给捞出来了。经过这场变故，小晏本来就已经捉襟见肘的家境更是雪上加霜，自此以后，晏几道彻底落魄，几乎到了穷困潦倒的程度。说来也奇怪，出狱之后，那些女朋友一个一个都联系不上了，京城风月场中从此缺少了晏公子的身影，颜色顿失。“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几道后期的诗词，基本上都是对从前美好生活的回忆和对昔日女友的相思，“清新凄婉，高华绮丽之外表，不能掩其苍凉寂寞之内心。”当年那些围着自己飞来飞去的小蜜蜂，你们如今都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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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黄庭坚这样总结晏几道的一生：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就是说小晏这个人啊，家里那么深厚的官场背景，他都不知道利用，这是第一痴；诗词文章写得那么好，却不去参加高考，这是第二痴；风月场上挥金如土花费千百万，家里人最后饥寒交迫穷困潦倒，这是第三痴；得意时那些女人都在骗他的钱，他自己还不知道，觉得那就是爱情，这是第四痴。总之一句话，这就是个超级大傻子。多年以后，晏几道辗转收到昔日女友小莲的一封信，激动不已，到底还是有人想着我呢，捧着信笺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当年两人恩爱的场景在眼前一一浮现，不由感慨万千：手捻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花易落，月难圆，只应花月似欢缘。秦筝算有心情在，试写离声入旧弦。

小莲，你在他乡还好吗，是否还会想起从前？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看了你的日记，谁将你的裙子撩起，谁解开你的内衣？此刻，月朗星稀，万籁俱寂，长夜难眠，我是如此地想念你，还有们。这正是：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晚年，晏几道整理编辑《小山词》，在序言中写到：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公元1110年，晏几道病逝，享年73岁。许多人为晏几道感到惋惜，觉得他的一生，从春风得意到落魄潦倒，充满了悲剧色彩，但晏几道似乎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评价自己，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你并不是我，又怎能了解我的快乐，我就是要执著地面对，任性地沉醉，我并不在乎这是错还是对，就算是深陷，我不顾一切，就算是执迷，我也执迷不悔。功名利禄在我眼里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就算是获得了世俗眼中的成功又能怎样？人生如梦，世事无常，谁又能保证一生一世荣华富贵？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朋，眼见他楼塌了，待繁华散尽，一切化归尘土，能被后人记住的，恐怕只有那些诗词。

正所谓：功名如粪土，文章千古事。这，才是真正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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