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法看中国文化精神

水墨车夫

<h3>书法是心灵的直接表现,既是个人的,又是集体的;既是意识的,又是潜意识的。通过书法研究中国文化精神是很自然的事。</h3><h3><br></h3> <h5>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馀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人世沧桑,繁华烟云,绵绵不尽)</h5><h3></h3><h5 style="text-align: right; ">——宋 · 林逋《点绛唇》</h5><h5><br></h5> <h3>通过书法研究个人心理,了解个人的心灵。西汉扬雄便提出:“书,心画也。”清刘熙载在《艺概》中说:“扬子以书为心画,故书也者,心学也。”自唐之后,科举取士,书法也是评定标准之一。这标准不在考测才学,而是甄别性情和人品。今天西方企业选取工作人员也往往采用这方法,字迹学家的报告也列为参考根据。当然中国书法理论虽涉及字迹学的问题,但并未建立一门字迹学,因为谈书法究竟是谈艺术欣赏。</h3><h3><br></h3> <h3></h3><h5 style="text-align: center; ">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h5><h5 style="text-align: center; ">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h5><h5 style="text-align: right; ">——唐 · 李贺《昌谷北园新笋》</h5><h5><br></h5> <h3>不过话又说回来,中国的书法欣赏透过审美,还是归到欣赏人自身,欣赏人的品格性情。我们赞美书法,不说:“这幅字很美。”因为这样说是一种着眼于纯粹形式美的说法,乃含有贬义,意味着这字很漂亮,讨人喜欢,但是没有特色、没有个性;只是华丽的衣裳,不见人。</h3><h3><br></h3> <h5>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h5><h3></h3><h5 style="text-align: right; ">——宋 · 李清照《如梦令》</h5><h5><br></h5> <h3>傅山说:“宁拙毋巧,宁丑毋媚。”便代表激烈反对写漂亮字的意见。我们欣赏书法通常用的赞词是:遒劲、古拙、苍老、飘逸、典雅……这些词描写作品的风格,同时也便涉及书者的心灵境界。所谓“心灵境界”是书者先天气质、智慧和后天经历、教养、努力等所共同形成的心理结构、内心世界。</h3><h3><br></h3> <h3></h3><h5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h5><h5 style="text-align: center; ">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h5><h5 style="text-align: right; ">——清 · 郑燮《题画竹》</h5><h5><br></h5> <h3>通过书法研究集体心理,了解民族性和文化精神。在世界文化中,唯独中国文化产生了书法,阿拉伯国家虽然也有书法,但是以装饰意味为主,和中国书法以表现为主有本质的不同。西方所谓“书法”(calligraphy)更局限于招牌、广告和印刷装潢。</h3><h3><br></h3> <h5>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h5><h3></h3><h5 style="text-align: right; ">——五代 · 李煜《相见欢》</h5><h5><br></h5> <h3>在西方,相当于中国书法的是雕塑。在西方,雕刻与绘画并称;而在中国,书画并称。书法是一项高层艺术。苏轼说:“诗至杜子美,文至韩退之,书至颜真卿,画至吴道子,而尽天下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可见书法的精神内涵和诗、文、画是相等的。</h3><h3><br></h3> <h5><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div><div style="text-align: right;">——唐·刘禹锡《秋词》</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h5> <h3>读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可以看到书法所容纳的中国人文精神。他说:“书虽小技,其精者亦通于道焉。”他(《述学》第二十三)所提出来的学书程序和修养是非常苛求的。他先提出广临众帖的原则:“学者若能见千碑而好临之。而不能书者未之有也。”(《购碑》第三)临写是摹仿一家的用笔、结构和章法,然而不得是皮相的依样画葫芦。</h3><h3><br></h3> <h5><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div><div style="text-align: right;">——唐·司空曙《江村即事》</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h5> <h3>梁山献所谓“学古人须得其神骨,勿徒貌似”(《评书帖》),也就是说通过运笔用墨的摹仿潜入古人心态,了解一种性格、精神。用今天的话说乃是一次灵魂的探险。临千碑乃是体认多样不同的内心世界。通过这样广泛的认识扩大我们自己的胸襟,补救自己的弱点缺陷。如项穆所说:“人之资禀,有温弱者,有剽勇者,有迟重者,有疾速者。知克己之私。加日新之学,勉之不已,渐入于安。”所以临摹功夫是了解别人,也正是塑造自我。</h3><h3><br></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span style="font-size: 15px;">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span><span style="font-size: 15px;">楚山孤。</span></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 "><span style="font-size: 15px;">洛</span><span style="font-size: 15px;">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span></h3><h5 style="text-align: right;">——唐 · 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h5><h3><br></h3> <h3>康有为虽然大肆鼓吹北碑,但是他要求学者把中国文化史温习一通,把中国文艺流派的各种风格意趣涵泳在心,陶冶为自己的血肉,酝酿为蜜,锻炼为金,落纸为云烟,而呈现出个人的神采气象。</h3><h3><br></h3> <h5><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故乡。</div><div style="text-align: right;">——唐·李白《客中行 / 客中作》</div></h5> <h3>在《学叙》第二十二有一段话值得录在这里:</h3><h3>  能作《龙门造像》矣,然后学《李仲璇》以活其气;旁及《始兴王碑》、《温泉颂》以成其形;进而为《李超》、《司马元兴》、《张黑女》以博其趣;《六十人造像》、《杨翠》以隽其体,书骎骎乎有所入矣。于是专学《张猛龙》、《贾思伯》以致其精,得其绵密奇变之意。至是而,习之须极熟,写之须极多,然后可久而不变也……</h3><h3>  这一大段文字是描述一种个人书风的形成,实际上也是一个平衡、健康、充实的人格的形成:有骨、有肉、有血、有力、有精、有神、有朴、有趣……</h3><h3><br></h3> <h5><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div><div style="text-align: right;">——唐 · 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div></h5> <h3>然而真正的书法家并不把眼光局限于书艺。遍临碑铭,出入名家也还不够,书法家要关心的还在书法之外:</h3><h3>  驰思造化古今之故,寓情深郁豪放之间,象物于飞潜动植流峙之奇,以疾涩通八法之则,以阴阳备四时之气。新理异态,自然佚出。(《缀法》第二十一)</h3><h3><br></h3> <h5><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满庭诗境飘红叶,绕砌琴声滴暗泉。</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门外晚晴秋色老,万条寒玉一溪烟。</div><div style="text-align: right;">——唐 · 雍陶《韦处士郊居 》</div></h5> <h3>“造化”指大自然,“古今”指历史。首句指对自然、对历史作广泛的认识。“深郁”和“豪放”可说是中国诗学的两种主要倾向:杜甫是深郁的、内向的,代表儒家精神的;李白是豪放的、外向的,代表道侠精神的。“象物”一句说对万有形态的观察。“疾涩”一句说对书法造形原则的掌握。至于四时阴阳之气,乃是生命盛衰之不同状态:春季的萌发滋润,夏季的茂盛蓬勃,秋季的成熟丰满,冬季的冷峭高洁。纳摄这一切方是一个有创造力的书法家,所谓“新理异态,自然佚出”。</h3><h3><br></h3> <h5><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div><div style="text-align: right;">——唐·杜牧《山行》</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h5> <h3>有如此的书法家么?我们至少可以说这是康有为所设想出来的书法家,这个书法家的背后是整个中国文化的实体。他写出来的书法是整个中国文化矿藏所提炼出来的结晶:这样的理想的书法家,也是一个理想的中国文化人。这样的书法家大概是不存在的,但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书法和中国文化的密切关系。对于一个画家,我们并不如此要求,我们没有看到有人对画家列出如此庞大又周密的学习课程。</h3><h3><br></h3> <h5><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div><div style="text-align: right;">——唐 · 李白《送贺宾客归越》</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h5> <h3>大概一般的书法家并不认识到他的作品的全部内涵,无论他写的成败,作品总是要反映他的性格、学养和经历的,并间接反映时代风尚与地域影响。假定他服膺康有为的说法,按照康有为所提出的教程发奋做去,也不一定能达到康氏所要求的标准,因为创作性的书法既然是“心画”,就得率真、诚实,让内心得到放松而自然流露.勉强不得、矫情不得、欺骗不得。苏轼说:“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h3><h3><br></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 ">庭户无人秋月明,夜霜欲落气先清。<br>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br><div style="text-align: right;">——宋·张耒《夜坐》</div></h5><h5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5> <h3>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它吸引我们去反思、探索它的秘密,然而既然是心灵秘密,它同时拒绝成为研究的对象。中国人活在其中,它属于我们的心灵,心灵本身要对自己动刀解剖是很困难的,也是极为痛苦的。关于这一点,鲁迅在《野草》的《墓碣文》一篇里描写得十分简要:</h3><h3>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性何能知?……</h3><h3>  ……痛完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h3><h3>  </h3> <h5><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div><div style="text-align: right;">——唐·杜甫《江南逢李龟年》</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h5> <h3>中国人从哲学步入书法,乃是从理性思考回到活泼的生活,从彷徨求索而得到安顿。谁愿又游离出此“游于艺”的心情,回到观察分析的紧张和不安?</h3><h3>  像卢梭那样的忏悔,达尔文那样把人纳入冷酷的自然律,弗洛伊德那样挖掘潜意识的情绪……在传统中国眼光看来是不近人情的。这大概也是中国文化取向的一个特点。</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br></h5><h5 style="text-align: right;"><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div>——宋·陆游《沈园》</h5><h5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5> <h3>今天世界各文化互相撞击、互相吸取养料、互相争取生存的权利,100 年来中国文化遭到前所未有的危机,一代一代的知识分子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观点反思此文化的特征,其优越和缺陷。造形艺术是一个好的研究对象。西方近代哲学家讨论塞尚、梵高的画,精神分析家讨论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米格朗基罗的《摩西》……进而借之解剖西方人的灵魂。</h3><h3><br></h3> <h5 style="text-align: right;"><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何当金络脑,快走踏</span><span style="font-size: 15px;">清秋。</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right;"><span style="font-size: 15px;">——唐·李贺《马诗二十三首·其五》</span></div></h5><p style="text-align: center;"></h3><p style="text-align: right;"><br></h3> <h3>书法是我们特有的艺术,我们一代又一代摹写不止千百万次《兰亭序》、《祭侄文稿》、《天发神谶》、《石门颂》、《金刚经》……仿佛中魔、仿佛患了神经官能症,纠缠在我们内部的是怎样一套结构?我们如何去分析、透视、阐说?如何在其中看出我们特有的敏觉、智慧、文化取向?</h3><h3><br></h3> <h5>鸿高远,盧隐水,览前贤,开浩宇,制书珍,善传受,重议论,然之本意。<br><div style="text-align: right;">——唐末五代·杨凝式《盧鸿草堂帖》</div></h5><h5><br></h5> <h3>西方人近年对中国书法也发生很大的兴趣,书法究竟有怎样的普遍性?我常听到比我年轻的朋友说:退休之后要去练书法,每天写一篇字。他们的这个设想似乎来自远古、神秘,而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有这样的欲求。书法仍是我们向往的表现工具、最后的寄托,亦是认识我们自己的最好的镜子。</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