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到嘉峪关

宋轩

        第一次登上嘉峪关城楼是1995年的事了。那年秋天，我在嘉峪关试习，在酒钢一中待了一个月时间，周末无事，便跑到嘉峪关城楼消遣。

        嘉峪关对我来说是一个无比神秘而遥远的地方。上学时便知道，嘉峪关是我国古代镇守边陲的西大门，过了玉门关就是茫茫西域和外邦。也知道左宗棠平复新疆的叛乱，根据地和大后方就在嘉峪关一带。这里苍劲龟曲的左公柳，无不印记着那段悠远苍茫、古老凄沧的历史。在古代，出了嘉峪关，就意味着走出了国门。嘉峪关之西，是一望无际的漫漫戈壁，充斥着风沙，野兽，强盗，孤独，和死亡。

因着教科书的缘故，我对这个地方充满着好奇、神秘和敬畏。

        最早真实感受到嘉峪关和我近在咫尺的，还是在我10来岁上小学时的事了。那时父亲从教育岗位转行到了行政岗位，并担任了县上领导。有年冬天，父亲出差去了嘉峪关，回来带了一沓照片。其中有一张我印象非常深刻。在嘉峪关城楼以南的漫漫戈壁，早晨的阳光刚刚升起，天空泛着幽蓝，远处的雪山熠熠生辉。父亲穿着一身绿色军大衣，脖子围裹着围巾，略带微笑、斜侧着身子，向着朝阳拍了一张照。他的身后，是雄伟的嘉峪关城楼和绵延不断的古城墙。父亲当时也是第一次去嘉峪关，回来感触颇深，给母亲谈着嘉峪关的故事，让我第一次感受到遥远的嘉峪关就在父亲的身边，那些远在天际的故事，真真切切就在父亲的眼中。而我每天与父亲在一起，仿佛嘉峪关就在我的身旁。

        我见到过许多嘉峪关的照片，而像我父亲照相的这个位置，却很少发现。也就是在这个位置，戈壁，雄关，大漠，雪山，一切包容其中，尽显西北边陲之苍茫、荒芜和苍凉。我父亲站在那里，那样刚毅、英武、潇洒，是我见过拍嘉峪关最好的照片。他穿着绿色的军大衣。自此，我固执地认为，在嘉峪关关城拍照，戎装当是最好的选择，与雄关厚重雄壮、狼烟纷起、兵戈铁马的历史相符。而那些穿着短裙、甩着纱巾卖弄风骚的靓女，当到鲜花盛开的水乡去拍照。父亲说那张照片是当时和他一块共事的县委书记帮他拍的。那位老领导我知道，现在是甘肃省有名的摄影家。这让我更增加了对嘉峪关的崇敬和向往。

        在酒钢一中实习的时候，当时的嘉峪关城楼已经开始卖门票收费。我们穷学生，为一张十元的门票很是纠结。要知道，一张门票可是我们三天的伙食费。在雄关脚下，我们仰望着我心仪已久的雄关，心里充满着敬仰。雄关城楼外侧，当地政府又用夯土筑了一个外墙，将雄关包裹在内部，目的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关城。外墙有个小门，很简陋，游客买票是从这个地方进去的。我们围着城墙转悠着，寻机抽空溜进城楼。一个同学发现城北的围墙两米多高，相对比较低矮，于是我们窃机一个踩着一个的肩膀，一个拉着一个的手，偷偷爬上墙头，从上面溜进了城楼，虽然浑身是土，但当时别提有多高兴。在雄关，我们俯瞰着城内的将军府，模范着古代戍边的士卒巡视远方。在城西的箭楼，远处的雪山巍巍耸立，无边的戈壁黄沙绵延逶迤，高低起伏，国道312线拖着纤细的身影，向远方延伸。其实我们当初只是觉得登临箭楼很好玩，现在所描写的这种巡视夕阳的感觉，大都已带有我工作后再次登临雄关的感触。现今只模糊记得我们在雄关玩了一整天，还拍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照片，现在看起来好的没有几张，根本找不到我父亲在雄关拍摄的英姿和那种苍凉厚重。记忆最清楚的是我回到宿舍兴奋的写了一首打油诗，里面两句最清晰：“贫困学子为逃票，翻越长城争奔忙”。至于全诗内容已无法记起，而那首诗的原稿，也早已散佚。

        后来又去了几次雄关，都是跟着旅游团，好像为完成一种任务，跟着导游程序式地瞎逛，是什么感觉，现在一概无法记起。

        今年八月，孩子说想去嘉峪关方特欢乐大世界游玩，我便开车又一次到了嘉峪关。记得父亲讲，旧社会时我太爷在玉门市生活，我爷爷为了看他父亲，赶着牛车，走了半个多月的时辰。我太爷因故土难舍，干脆收拾行当，父子俩又赶着牛车走了半个多月，才走到祁连山下的民乐县。当时是多么艰辛的历程啊，一个牛车，驮着全家的资产和人口，从嘉峪关外的玉门市到张掖地区的民乐县，400多公里的路程，没有一个像样的路，沿途没有几户人家，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顶着风沙的吹打，冒着野兽侵袭的危险，风餐露宿走了半个多月。按父亲回忆，爷爷说他们是从关外逃到了家乡。是啊，当时玉门的生活要比我家乡好多了，但在太爷眼里，那毕竟是关外，是别人家的地盘，家乡虽苦，但活着心底踏实。而现在，我用了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一路长驱而来，想来恍若隔世。

        孩子们去玩他们的爱好，我独自又到了嘉峪关关城。但这里再也找不到我第一次来时的感觉。关城早已被外面新辟收费的现代化门禁系统高耸的大门遮蔽，大型停车场车进车出、拥挤不堪。景区广场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兜售商品的小贩闯来闯去，通往景区的闸机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时间已经下午五点了，依然这么多人。我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个地方，驱车到了南侧我父亲当年拍照的地方。但遗憾的是那里沿国道312线，已经被绿色的围栏封闭无法进入。干脆我开车到了雄关西门一带，在戈壁滩遥望城楼。在夕阳的映照下，在茫茫戈壁，嘉峪关关城孤独的矗立在原野，尽显苍凉和古朴。站在一个沙丘，我回想着古代，一波又一波的异域兵马像狼一样扑向关城，他们的战马嘶鸣着，踩踏出一路黄尘，向关城发起一次又一次的进攻。而那座城楼，在将军战旗挥舞下，箭簇如雨点般落下，打走了一波又一波的来袭之敌。除了军队，还有土匪，还有出没的野兽。而这座孤独的城楼，从远方瞭望，在一望无际的大漠，在连绵起伏的沙丘，是那样的孱弱，无助，孤独。长城，拖着它弯弯曲曲绵延不绝的身姿，走向远方，走向山巅，走向大漠戈壁。一个一个的烽火台，高高矗立在戈壁原野，传递着一个又一个敌火来袭的讯号，传递着平安，护佑着关内万千黎民百姓。而现在的关城，拥挤着遮阳的雨伞，飘荡着靓女拍照的纱巾，飞扬着游客鼎沸的嘈杂声。

        嘉峪关，这方塞外的圣地，以其特有的孤独和坚韧，雄踞西域。他是雄壮的，又是冷峻的；他是刚毅的，又是无情的。苍狼出没，箭簇如雨，铁骑嘶鸣，狼烟冲天，当是他存在的价值。而短短二十多年，我竟已找不到那份久违的感觉。

        明朝弁戴写诗《北陌平沙》，深刻描绘了古时的嘉峪关：“北上高楼接大荒，塞原如掌思茫茫。朔风怒卷黄如雾，夜月轻笼淡似霜。弱水西流青海远，将台南去黑山长。远人遥指斜阳外，蔓草含烟古战场。”嘉峪关，当是孤独的存在，是艰苦冷涩的驻地。而现在，在漫天纱裙的遮蔽下，在无数闪烁的聚光灯照耀下，恐怕此身难见您的安宁和冷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