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寒窗苦，结果倒夜壶

李夫子

      今天朋友圈马老师转了篇张凯律师抨击北大的文章。原因是北大120周年校庆，校长告诫青年要立鸿鹄（hào)志。网上马上有人出来纠正，那个词应该读鸿鹄（hú）。看到这里，我犹豫了一下。因为鹄这个字在文献中经常见，有时实在是把不准该怎么读。据我所知，鹄字在古代至少有五个读音。

      一、hú。《史记·陈涉世家》：陈涉太（叹）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唐，司马贞《索隐》：尸子云“鸿鹄之鷇(kòu 幼鸟)，羽翼未合，而有四海之心”是也。按：鸿鹄是一鸟，若凤皇然，非谓鸿雁与黄鹄也。鹄音户酷反。

      二、hè 。南梁，顾野王《玉篇》：黄鹄仙人所乘。西汉，贾谊《惜誓》：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唐，崔灏《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这几例里，鹄通鹤。

      三、gù。《周礼·天官·司裘》：王大射，则共虎侯、熊侯、豹侯，设其鹄。鹄是箭靶。东汉，郑玄注：鹄，古毒反。

      四、gào。《汉书·地理志下》：西河郡，县三十六。驺虞，鹄泽……。三国，孟康注：鹄音告。唐，（颜）师古曰:音古督反。这里的鹄，孟康认为应该读gào。颜师古认为读gù。另外，《诗·唐风·扬之水》：从子与鹄。东汉，郑玄注：鹄，曲沃邑。《毛诗正义》：鹄，户毒反。又认为应该读hú。孟、郑、毛诗三说，莫衷一是。

      五、hào。四库全书，《吕氏春秋·慎大览·下贤》：其不肯自是，鹄乎其羞用智虑也。东汉，高诱注：鹄读如浩。浩，昊天之浩大也。

      由上可见，在汉代，鹄确实是有hào这个读音。现在读作hú，是因为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中如此注音。至于《诗经·扬之水》里的鹄，也就是汉代西河郡的鹄泽县，到底怎么读，只能存疑。

      罗列了一堆，感觉自己像个孔乙己，那就再BB几句吧。

      北大校长这么读，有人因此嘲笑北大现在已经没有“精神自由，兼容包并”的学术情怀。认为“不依附于政治、权势、党派……，是学术自由的基本伦理”。看到这些，我只能叹气。这么说的人，无疑有些理想化了。实际上，九成权力，一成思想，从秦到清，学术一直都脱离不了政治的影响。在中央集权制的社会里，学术也不可能脱离政治，自由生长。

      《汉书·夏侯胜传》中说：“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犹俯拾地芥耳。”大意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只要好好学习儒家的经典，将来出将入相，和拾地皮菜一样简单。大约孔子的十世孙孔安国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拼命学习，成了一代大儒。流传到现在的《十三经注疏》之一的《尚书正义》，就采用他的批注。孔安国先生坐了几十年冷板凳，终于被汉武帝赏识，提拔为侍中，给皇帝提茶壶，倒夜壶去了。

      我这么说，倒不是生编冒捏。《宋书·百官志》：“侍中本秦丞相史也，使五人往来殿内东厢奏事，故谓之侍中。汉西京无员，多至数十人，入侍禁中，分掌乘舆服物，下至亵器虎子之属。武帝世，孔安国为侍中，以其儒者，特听掌御唾壶，朝廷荣之。”因为孔安国是个读书人，汉武帝格外开恩，没让他倒夜壶，改成掌唾壶了，很受他人羡慕。唾壶是个啥东东？其实就是个顽亵钵儿。《晋书》中说王敦一喝醉酒，就用如意击打唾壶。王敦敲打的，就是这个东东。元好问《论诗》：邺下风流在晋多，壮怀犹见缺壶歌。东晋偏安一隅，王敦一代枭雄，还有挥军北伐，收复失地的美好愿望，颇受元好问赏识。

      当然，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伺候皇帝的侍中，所以侍中绝非贱职。《宋书·百官志》中说，（侍中）久次者为仆射。……秩比二千石。

      尚书仆射、中书仆射，汉魏后逐渐权重，仅次宰相。另据《后汉书·舆服志》记载：“武冠，一曰武弁大冠，诸武官冠之。侍中、中常侍加黄金珰，附蝉为文，貂尾为饰”。左思《咏史》诗：“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中的“珥貂”说的就是侍中与中常侍的冠饰。之所以用貂与蝉作为装饰，是因为貂内劲捍而外温润。蝉居高饮露，性情高洁。《北齐书》的作者李百药曾有《咏蝉》一诗：“清心自饮露，哀响乍吟风。未上华冠侧，先惊翳叶中。”看似咏蝉，实则是结结实实把自己夸奖了一通。

      十年寒窗苦，结果倒夜壶。金张二族，金日磾、张汤家族，七代下来，不知道有多少子弟给皇帝倒过夜壶，才有数世荣华富贵。又据《梁书》，《宋书》的作者沈约同志，好坟籍，聚书至二万卷。大约一代文宗沈约也没想到，当初和他一起名列“竟陵八友”，同在竟陵王萧子良门下奔走，比他小20多岁的萧衍，后来竟然当了皇帝，还擢选他为侍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虽然饱读诗书，虽然头发都白了，那也没办法，要做官，还是老老实实给萧衍小儿倒夜壶吧。

      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什么清华北大，什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想出人头地，都不如倒夜壶来得实在。那些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人，大约是不肯去倒夜壶的缘故吧。话又说回来，愿意给皇帝倒夜壶的人排得满大街都是，想倒就轮得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