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落叶来供奉天空

毛歌

　　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加缪

漫长寒冷的冬天过去之后，便是冰雪融化，万物更新，连天空和风都有一种勃勃生机的感觉。有时候从一片落尽树叶的森林里走过，早晨的阳光好得来不断摩擦着树梢，那些奇妙的花蕾就会呈现出来一种淡紫色和浅红色的光芒，柔弱而充满想象力。站在大约十五米高的一棵枫树的下面，贴着树干，这种感觉会造成一种自我消失，长时间凝望天空，会因为那种浅红色的树梢彼此轻微碰击发出来的声音而改变存在的状态。这种画面很难用某些颜料来涂抹，音乐似乎更加接近。这也就是莫奈的任何一朵睡莲看起来那么粗糙的根本原因，而班得瑞的音乐却能够引人步入遥远而神圣的地方。自然会把音乐和绘画糅合在一起，这是她的两个孩子，或者说一对双胞胎，当然，按照我们老家的说法，你也可以说成是龙凤胎。这种有趣的比喻帮助我们发现人类依靠自我的想法总是在切割分裂这个完整的世界，分裂之后重踏追求完整和完美的困境。自然永远不会，自然自身就是完美的完整的，没有任何事物是多余的这样一种气象，恰好为我们修复生命提供了最美的途径。鼓励我们走进森林，和夏天鼓励一个乡下孩子纵身跃入水塘是如此的一致。诗人会从一根被夕阳抛光了的橡树枯枝上，洞悉到生命的壮美，而哲学家常常喜欢一朵枯萎的玫瑰。因为他们总愿意打破个人的局限，而投身于自然的完整秩序里。

所以，一株很小的蓝莓树，只有三根小枝，也会在初春的时候发出来十分可怜的花蕾。可怜比可爱更好来形容像蓝莓花蕾这样的花朵，其中原因值得我们深思。春天要来的时候，风依然刺骨，小树枝已经度过了深秋和漫长的冬天，接下来就是春天和盛夏。它一直和四季在一起，你不能说它不喜欢冬天，或者它只留恋万物按捺不住自身的夏季。就任何一株植物来说，四季都属于它，只有依靠这种完整的描述，我们才隐约发现到之所以不断提及感恩的根本原因。长久的冬天，冻土下面蛰伏了无数的微生物，它们通过储存食物或者静卧来打发寂寞的时间，同时一次又一次促进所有腐蚀性植物的分解，这种经由自然所培育发酵的养料深入到蓝莓小树枝里，于是，在某一个骨节上，我们有一天就会发现吊钟一样的花蕾，透明而可怜。高大的橡树林会通过落叶来供奉辽阔的秋天，而低矮的马齿苋则在四周散发无数黑色的圆形的果实，这种圆粒状的种子，从来不被人注意，也很少被鸟类啄食，它们迅速接近土壤，然后生根发芽，扇子一样散开。这也就是我们在发现马齿苋的时候，绝对很难找得到单独一窝的原因。我曾经在山里徒步，在朝阳的山坡上，一大片观音兰，火焰一样噗噗燃烧，很远的地方，是两座大山构成的深谷，一条瀑布白色的丝巾一样若隐若现，能够搅动空气的除开鹰之外，就是观音兰浓郁的香气。观音兰不仅仅依赖于球茎的发育，在花瓣完全落尽之后，会线状般结出来黄豆大小的果实，它们坚硬的外壳使得鸟类无法偷吃，也就造成了真正的繁育。植物没有更年期这样一说，它们没有情绪起伏，没有躁动的脾气和令人恐怖的吼叫，它们有的是生育的能量，知道在什么时候孕育，什么时候将新的生命展现在大自然的怀里。

仅此，我们就可以畅谈时间这一常常使得我们局促不安的概念。植物总是善于交托，而稳定平静。人生在青少年时期欢欣快乐，朝气蓬勃，一旦临近晚年，则迟暮伤感。我从春天发出嫩芽的蓝莓小树上，不曾听见任何关于冬去春来的惊喜，也不曾听见秋天落寞的苦楚。植物充满着远比我们人类更加丰富的情感，从橡树林里走过的时候，炎热夏季的光芒被万千树叶碎玻璃一样搅开，冬天的树枝会乒乓碰撞，成群的金翅雀不停地飞跃，停留在某个桠口上，那些隐藏的昆虫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挑战，金翅雀扇动阳光的翅膀，不仅仅给昆虫以巨大的惊醒，也给了整个树林一年里唯一一次的闪耀光辉，那些光辉四处升起，四处降落，昆虫无可逃避，而金翅雀欢悦不息，橡树林的地上，橡树籽在发酵，在链接潮湿温热的地表，那种自然交媾的奇妙，让所有饱满的橡树籽都愿意发出来嫩芽。有一次我躺卧在地上，瞄着眼睛观察那些嫩芽，那是多情的时间，是生命不息的吟咏……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