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忆黄独峰先生

怀民

文 编 // 怀民

黄独峰先生画作图片引自网络

编者略作加工



       

四年前的一天（自本文写作时间算起），互联网上偶见一则资料，关于著名国画家黄独峰先生的。多年没有老人家的讯息，忽见熟悉名字真是喜出望外！不料读下去才了然：黄先生已于 1998年3月11日在广西南宁市逝世，享年86岁。虽是多年前噩耗，乍一触目，情绪还是陡然沉下去，梦般的微茫往事渐袭心头。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就读于印尼棉兰市棉华中学。自小就爱随意涂鸦，因此课余参加了校外办的“明华美术社”。一个周末上午，画社组织社员们前去拜访国画家黄独峰先生。听美术社老师介绍说：黄先生是岭南派国画大师高剑父高徒，赴日本留学过，四十年代以岭南派第二代画师蜚声画坛，后来还曾经拜国画泰斗张大千为师。黄先生当时为棉兰国画院院长。未见其人，已心生敬佩，我恨不能快点儿一瞻尊颜。



      

汽车抵达亚细亚街老阿约黄院长的寓所，那是幢外观普通的平房。开门迎接的是一位中年汉子，只见他上穿白背心，下着短裤叉（这身装束乃地近炎热赤道的男士常见便服）。直感令我猜这多半是黄家仆人。岂料带队的油画家刘明华老师主动上前热情招呼：“黄院长，您好！”我直愣半天才回过神──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黄独峰先生？其仪表仆素的第一印象便深深嵌入我脑海，定格了四十余载。

       

跨入屋里厅堂，大伙不约而同被厅墙一幅起码三米长的山水国画吸引过去。黄院长指着那未经装裱的画解释说：“最近去爪哇岛写生，这是默拉皮火山，没画完呢。”学员们顿感别开生面，画作虽未完成，恢宏磅礴气势却壮观动人，不禁啧啧称赞。刘老师及时教导学员：黄院长师法自然，注重写生的艺术精神和实践，值得我们认真学习。



       

接着，院长带大家走进陈设简陋而新奇的里间──画室兼卧室。两方大木桌，其中一桌置满大大小小盛着各种颜料的盘碟；另一桌则搁了好些高高低低插着粗细长短不一各款毛笔的笔筒，桌上一侧摊着一幅未曾着墨的宣纸。而三面墙壁更殊异于一般的房间：通墙糊的尽是旧报纸，上边留着层层叠叠撕了又粘的纸痕，估计作画前给宣纸垫底所然吧。另一墙边摆一副折叠式帆布床，旁立一个便携皮箱和两只装画的长方纸盒。这些便是穷目所见的黄院长的全部家当了。





      

面对眼前陋室，我年轻的心腔充斥诧异感之外，一股敬仰感佩之情缓缓升起：为拜造化为师，四处写生，以期不断创作出好作品，画家宁愿俭朴生活，不慕物华，不贪安逸。如此全身心执着于艺术的敬业精神，何其高尚！日后我读了明人汪珂玉的《跋画》，证以黄独峰先生艺术品行，才懂得“绘画之事......足以启人高致，发人之浩气。”果真是这么回事。我想，感受黄独峰先生专注于艺术的躬身教诲，获益远胜于向他学画之所得。 



      

当天，黄独峰先生给学员们作花鸟画示范。只见他大笔蘸墨，爽脆利落地在宣纸上按捺几下，旋再用小毫迅即勾点，栩栩如生的雀鸟便跃然纸上。社员们为其娴熟的绘画技艺所叹服。今从资料得知，黄独峰先生三十年代就曾经立言：“写真要像高剑父那样自如”。而师出同门的著名岭南派画家关山月，生前更曾经夸赞：“此君的技能比我高”。原来黄独峰先生画艺造诣竟如此高超逸伦！





　　

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黄独峰先生在棉华总会举办过两次画展。美术社学员应邀参与展务，得便观赏先生诸多画作。印象里，除花鸟鱼虫、热带水果之外，黄先生还画了许多蕉风椰雨味十足的南洋山水。不少印尼民俗，尤其富民族地方色彩的芭厘岛舞蹈、祭祀、火葬等人情风貌，更见频频入画。从当时展厅观众之热烈及被踊跃订购之展品，足见先生在南洋画界享有的盛誉，画品深受青睐。玻璃展柜里，我还目睹齐白石先生九十一高寿赠送黄先生的亲笔条幅，上书“写生妙手”四个字。





　    

1960年，印尼政府反华排华，不仅华界工商业，文教事业也遭野蛮摧残。众多侨胞纷纷离印北归，我亦裹夹在归国潮流中。在广州念大学，文革初期于暨南大学图书馆的《美术》杂志上，见到一批被打成“黑帮”画家的名单，当中居然有黄独峰先生的名字与关山月等画家的列在一起。这才获悉先生也回了国，而且竟至于挨批遭斗。当时委实叫我百思不得其解：爱国的黄先生，归国未久何以就成了“黑帮”？尔后，一直不明先生下落。





     

大学毕业后，我就职于粤中。那是 1981年5月一个晚上，同家人一起看电视，正播着中央电视台“文化生活”节目。万万想不到，当晚专题介绍的竟就是久违了的黄独峰先生！又见故人——尽管在屏幕上，简直喜难言表！这才知晓先生当时乃广西艺术学院教授，美术系系主任。节目里介绍他出访香港期间，几乎每天热情地为亲友作画，深受垂青厚爱。其时国内物质生活仍贫乏，政治空气远没有今天宽松。亲友动员他留港，享受比较富裕自由的日子。可先生婉拒了亲友的美意，坚持返桂从事热爱的教学事业。而且，他老人家还把亲友赠送的一部崭新的轿车，无私地奉献给广西艺术学院——以上是当晚电视节目播送的内容。

      

黄先生那执着爱国、恬淡逸俗的高尚人品，再次深深感动我心！当晚我连夜伏案写信，略作自我介绍并说明别况，重在表达对老师思念、敬慕之情。信投不久，意外地很快收到黄先生 5月21日回函，信封里还夹有一幅赠画呢。那笺上写道：“......我年来甚忙，时外出开会，近才从山东（带研究生）归来耳......”我迫不及待展开赠画观赏，是一幅生机盎然的红梅报春图。画面左上题“夏日挥汗为某某贤弟而作。甲子年，独峰写于邕城”。  



       

阅信赏画之余，感激之情溢盈胸膛。心想，先生已届七十八高龄，百忙中却肯拨冗及时回信赠画，为的只不过是仅具数面之缘、早已淡忘的身在远方的“学生”，而况不过一介升斗小民而已。比之时下势利流风，更见黄先生待人之敦厚仁慈，超俗逸尘。第二天，我特地带着珍贵的赠画，上书画斋，裱画装框。从此这幅红梅图便成了我书房墙上的珍品。互通了几次书信，虑及先生校内外业务繁忙（他身兼广西艺术学院副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并广西分会副主席，广西省侨联主席，省政协副主席乃至全国政协委员等十几个职），加上条年事已高，故而不敢多所叨扰，才中止了通联。时隔多年，今身处北美，不意网络上忽悉尊敬的恩师故人已乘黄鹤西去，能不唏嘘怅然？古人云：“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切身体会当真如是啊！



       

资料显示，黄独峰先生在国内外共举办过四十二次个人画展，代表作计有《百鹤图》、《漓江百里图》和《富贵寿》等等。生前留下《明清写梅画人传略》、《岭南画派艺术之研究》等著作以及《丹荔书画集》和七辑《独峰画集》传世。黄先生生前功业卓著如斯，老人家在天之灵可以欣慰无憾了。                

                                   10/08/2003

                               写于加州核桃溪         



附：黄独峰 (1913- 1998)，名山，号榕园，又号五岭老人，广东揭阳人，著名中国画画家。曾任广西艺术学院副院长、教授。第五、六、七届全国政协委员，广西政协副主席；第二届全国侨联委员，第三届全国侨联常委，广西侨联主席；致公党中央委员会常委，致公党广西区委会主任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理事，广西美协副主席、主席；石涛艺术学会会长等职。著有《明清写梅画人传略》、《中国之花鸟画》、《独峰画集》1—7 辑等多种。先生擅长中国画，兼善书法，画风综合南北二宗及以古代诸流派，自成一格。（引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