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到石油城

宋轩

        第一次去玉门市是在1995年，那是一个金秋时节，我在嘉峪关市酒钢一中实习。

        嘉峪关距玉门市70多公里。那次去时天气阴沉沉的，我和同学坐着一辆大巴车，摇摇晃晃两个多小时，才到玉门市。去玉门没有任何事情，只为探访玉门石油城的传奇和神秘，去看看“铁人”王进喜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去看看石油钻井机，看看石油是怎么从地下抽出地面的。

        玉门市是我国著名的石油生产基地。距史料记载，这里诞生了新中国第一口油井、第一个油田、第一个石化基地。解放前10年，累计原油产量占全国总产量的95%，一举打破了中国没有石油的世界谬论。在上小学时，我们从课本中学习了“铁人”王进喜的传奇事迹，知道这个出生贫寒的农家子弟跳进水泥坑中用身体搅拌水泥的大无畏精神。就是这一代代玉门石油人，用他们不屈的意志和奋斗精神，撑起了新中国工业经济的大厦。故事很遥远，但我在嘉峪关实习的时候，这一切近在咫尺。我必须去造访玉门石油城。

         在蒙蒙细雨中，我和同学徒步在石油城的大街。影响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在市中心有一个红绿灯，有警察在站岗，沿路有新华书店、邮政局、电话亭、阅报栏，大街上人来人往，一派繁华景象。在石油公园，我们见到了铁人王进喜的铜像。他披着棉袄，迈着坚毅的步伐前进，脸上满是冷峻和执着。这是新中国第一代石油人的代表，也是石油人的精神写照。

         老君庙在玉门市很有名，不是因为太上老君而出名，而是因为这里诞生了中国第一口油井。那次在老君庙，我看到遥远的山谷和山脊遍布石油钻井机，我们称为“磕头机”。只记得当时“磕头机”冒着风雨，默默无闻的作业，却没有见到想象中的一滴石油。在老君庙，房舍低矮简陋，昏黄沉寂，透着一丝神秘和阴沉。

        我和玉门很有渊源。在旧社会，我的太爷就逃荒到了玉门，这里是著名的石油城，凭力气干点小伙，完全可以衣食无忧。后来我爷爷思念他的父亲，背着干粮，一路从民乐徒步、爬车，风餐露宿来到玉门市，接我的太爷及我的大爷回家。因着对家乡无尽的情怀，我的太爷和我的大爷、爷爷及一家老小，驾着一辆牛拉车，一路冒着风沙、饥饿，冒着被野兽和土匪侵袭的危险，整整走了半个多月，行程四百多公里，回到了远在祁连山脚下的民乐故乡。这是一段多么艰苦悲壮的历程啊，在茫茫戈壁，一家老小靠一辆牛拉车，驮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原野迁徙，前路危险四伏，但他们凭着对家乡的热望和思念，靠坚强的意志，回到了民乐县。这样说来，玉门市可以说是我的第二故乡了。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从新闻上看到，玉门市因为石油资源的枯竭，全城迁往几十公里外的玉门镇，建立了一座新城，老城已经被废弃。周末无事，孩子说想到嘉峪关方特欢乐世界去游玩，正好迎合了我再访玉门市的愿望，于是毫不犹豫的驱车前往。从民乐到嘉峪关，我走了三个小时，从嘉峪关到玉门市老城区，我走了一个小时。想起我太爷他们半个多月的风餐露宿，真是恍如隔世，天地之别。

        在玉门市老城区，我看到的情景和我第一次造访时大相径庭。空荡荡的大街几乎没有几个行人。随意停放的小汽车，大都是像我一样来窥探一代石油城兴衰的外地人。那座红绿灯岗哨还在，泛着斑驳陈旧的痕迹，灯早已废弃。图书馆，体育场，办公大楼，门窗紧闭，有些玻璃已经破碎，有的门窗被砖墙砌筑封闭。体育馆的跑道长满了荒草。在玉门市原石油管理局的门口，院门紧闭，办公大楼的门窗破损不堪，有些已经丢失，张着黑黝黝的大窟窿，仿佛在诉说和申诉着什么。院中高高矗立的一个水泥台基，上面立着我们儿时教科书中常见的雕塑：一个男孩和女孩昂首向天，高举双手，托举着一个由卫星环绕的圆球。那是我国“两弹一星”上天后，我们祖国科技腾飞的标志，寄托着祖国的希望和未来。而现在，人去楼空，徒留这两个小孩托举着这颗卫星环绕的地球，执著地巡视苍天。而那颗用钢筋圈铸的地球，早已锈迹斑斑，扭曲变形。汉白玉雕刻的两个小孩，浑身污垢，无人问津。远处，早已没有主人垂望的小区，一幢一幢的住宅楼斑驳陈旧，空洞地张着没有门窗的黑洞。院落中的各类树木没有主人的呵护，一发疯长，张扬着枝柯，释放着野性。在玉门石油管理局废弃的办公大楼和住宅小区，我仿佛看到一代代石油人伏案工作、生活、嬉戏、游玩的情景。现在，一切都已荡然无存。

        在一幢废弃的办公大楼和体育场，几位游客站在封闭的大门前张望。一位女士说，她们当年每天都在这里上班下班，她们的一切比赛和文艺活动都在体育馆举行，现在竟成了这样。那种深深的失落，那种无尽的怅惘，写在她的脸上，她的心里。她们的孩子在地上玩，在嬉闹，新一代的石油人怎么能理解老一代石油人内心的心酸和失落呢？也许，以前那位女士每天都穿行在这幢大楼，忙碌办公，也许，她是一个文艺青年，经常在体育场越野跑步跳舞，也许，她就在附近某所学校上学，就在哪幢住宅小区的居民楼成婚，生子，为人父母。但现在，在她眼前的一切，已淡如烟云，飘往天际。

在老君庙，大峡谷的石油钻井平台依旧在，钻井机依旧不舍昼夜的运转。那一个个储油罐矗立山巅幽谷，诉说着曾经的辉煌。它们的执著，它们几十年如一日的劳作，仿佛在向上天抗争，我依然存在。老君庙已经修葺一新，门前用水泥修了个小广场，矗立着第一口油井的石碑和标志。一群年轻人手拉着手在唱红歌，唱“我和我的祖国”，体恤上书写着“时光不老”的字样。他们摆着各种动作神情歌唱，歌声动情悠扬。唱完歌他们在老君庙第一口油井标志处合影留念。他们是从另一个城市坐车过来的，也许他们的父辈就在这里奋战工作过，也许他们就是从这里长大的，也许他们也和我一样，只为一种不灭的情怀和对新中国老一代石油人的敬仰，来到了这里。

         我用镜头记录下了一代石油城的衰落，心里泛着酸酸的滋味。午后的阳光很刺人，几个老人坐在大街下象棋，旁边放着一堆花盆和几盆鲜花。街上零零落落几个人，显然没有人去买他们的鲜花。他们仿佛也知道这一切，游客从身边走过，他们望也不望，只是在关注的下棋。他们是最后一代坚守的石油人，旁边的鲜花，仅仅是他们不灭的希望和不屈的坚守。石油城是他们的家，无论寒暑易节，人去楼空，他们依旧在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