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叫了一整天

榄

知了叫了一整天

乡愁

余光中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知了叫了一整天

榄

希琳在满是树荫的街边人行道上走着。 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绸纱束腰短衫， 一条白色棉麻宽脚裤。 短衫正是眼下流行的式样， 椭圆形的下摆在白色的棉麻裤上画出的弧线更加突出了希琳结实的翘臀。 浓密的长发正好落在细腰上面，衬出了她特有的挺拔中的婀娜。淡黄色的小包随着她的脚步像只俏皮的小鸭子在她身边一蹦一跳。 虽是中年了， 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很深的痕迹。

七月的榕城非常燥热， 温度虽还没有到达最高峰， 但在百分之八十湿度里， 让人感觉在一个大蒸笼里， 一动一身汗。 这也是知了吱吱喳喳叫得最响的时节，从早到晚，此起彼伏， 毫无间断。 蝉卵自从树上变成幼虫后， 便掉到地上，爬进土里， 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开始了漫长的成长过程。 在沉默中静止几年后它 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 它们 爬到树上摇身一变， 变成知了飞来飞去， 雄蝉们更是憋足了劲儿，大声唱着求偶的欢歌。希琳抬头望了望藏在树枝里的知了， 一霎那回到了许多年前。

她的老家是榕城那种最典型的大宅院子， 老人们称它为”古厝“。 它有着别具一格的样子，白墙青瓦， 石板小路， 简单古朴， 清新不俗。邻居们的院落相连， 相通， 其内虽廊回路转，却纵横有序。 希琳迈进迈出高高的门槛儿， 沿着石板路，穿行一层层院落， 渡过了童年和青少年。 她尤其喜欢老屋的风火墙， 盖着青瓦的墙头弯曲向上， 随着屋顶的高低而起伏， 像腾飞的龙。 夏天里， 少女期的希琳常常在这荫凉的老宅子里， 躺在竹蓆上，听着屋外树上的知了声做着白日梦， 梦着有一天她会乘龙而去。

额头上的汗珠滑进她又大又亮的眼睛里， 把她拉回了现实。 老宅子早已被高层的水泥公寓代替了，只有那些榕树还留住那里，垂下的树须上挂着一点儿时间的影子。 她跟孙雷约好了九点半见面， 她突然有些紧张， 一时恍惚起来， 仿佛迷了路。远远地终于看到了那棵熟悉的大榕树， 孙雷的车已在那里等着了。孙雷是希琳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但从希琳出国后就没再见面， 快二十年了。

“依琳， 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啊!” 孙雷操着希琳听着已有些陌生的榕城口音迎上来。 

“你也是啊。“ 希琳撒了个善意的谎， 她注意到他微微隆起的肚子和后退的发际线。

“你终于回来了， Ethan好吗？“

“把他送去大学了， 我总算可以轻松一下了。“

“羡慕你啊， 我还得奋斗5年才能自由。 “

“你还是珍惜跟儿子在一起的好时光吧， 一晃就过去了。“ 希琳眼睛有些湿。

孙雷自从大学毕业后回到榕城就没离开过， 希琳从瀛洲回来时他在， 希琳从榕城出国时他也在。 小学时孙雷一直和希琳一同上学放学， 他喜欢希琳， 因为她是个活泼，开朗， 充满能量的女孩儿。 孙雷有些斯文胆小， 总是跟着有些男孩子气的希琳。 他们在马路上挑逗毛毛虫，爬到树上摘芒果， 到池塘里捉青蛙。 高中时，希琳的周围换成了一群女孩子， 她们时而嘻嘻哈哈， 时而咬着耳朵说悄悄话， 没有了孙雷的位置。 孙雷很努力地考进了希琳要去的那所大学， 跟希琳坐上一列火车到了瀛洲。那是他一生中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出入希琳的女生宿舍，她和舍友们把他当作哥儿们， 嗑瓜子， 打牌， 弹吉他唱歌都有他。 他和希琳在瀛洲逛了大大小小的街巷，在各个大学舞会中串场子。 那时候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像放飞的鸟儿， 翱翔天空， 对 一切都充满了希望。大四时，他的希望破灭了， 希琳有了男朋友, 李若良。 他文气又英俊， 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 学习成绩又好， 是不少女生心中的偶像。 希琳的好朋友陈晓晓痴迷他， 知道希琳做了李若良的女朋友后， 竟泣不成声， 一气之下跟希琳断了交。 孙雷毕业后失望地回到了榕城， 希琳跟着李若良留在了瀛洲， 就断了音信。 三年后， 希琳一个人回到了榕城， 见到孙雷的时候， 已经是她出国前的几天了。 那时她完全变了个人， 少言寡语，暗淡和伤感的 眼中没有了阳光。孙雷说李若良真不是东西， 你没有必要为了他，一个人出国漂泊， 留下来我照顾你不好吗。希琳流着泪不说话， 一周后便去了美国，四个月后Ethan出生了。

他们来到一家叫做“老树“的咖啡馆坐下， 这时希琳有时间可以仔细地打量孙雷的变化。 原来那稚嫩又有婴儿肥的下巴有了棱角，被干净的胡子青盖着， 透着成熟男子的气质。 他的眼镜已被隐形眼镜代替，眼角的细纹在笑容里凑成了小山坡，眼睛在眼眶里陷下去， 眼神深沉而悠远。 

“你还好么？“ 孙雷感觉到她的凝视， 知道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被这样问， 但还是脱口而出。

“Ethan走了， 我还真有些不习惯。 ” 她低头抿了一口法布奇諾后说，低头前她看到了那熟悉的在意和执着。

“你的业余爱好那么多， 应该很快就会适应的。“

希琳的眼里闪出了兴奋， 她跟孙雷说起她的户外爱好。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自然有了更多的欣赏， 感激自己有这样的福气， 被美好的自然包围着 。她说她常常去野外露营， 徒步，爬山，钻树林， 踏海浪。 俩人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候， 穿梭在家乡的青山绿水， 白墙青瓦中。

希琳住在哥哥希凡的家中， 自从母亲去世后， 她就不再频繁地回国了。希凡与希琳年纪间隔有十岁， 小时在希琳的眼里， 哥哥总像位成年人， 对他敬而远之。 希凡疼爱妹妹， 却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总有云里雾里的感觉。 妹妹出国许多年， 兄妹俩只有回国时的短暂见面。 希凡已到了快退休的年龄， 退居二线， 工作已被接班人完全接手，上不上班已经无关紧要， 无非是去点个卯报个到而已。 这次希琳回来两个月， 兄妹两总算可以多些时间相处了。希琳中午从“老树“ 回来， 希凡正在睡午觉， 哥哥的鼾声伴着知了声, 她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

这时侄女小米正要去健身房上课， 看见希琳， 就拉上她说： “姑姑一起去吧！“。 小米成长在跟希琳完全不一样的时代， 她是位非常独立的女孩子，工作之外，认真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儿， 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榕城健的身房是近年来的新现象，有跟世界接轨超前的健身课目，现代的器械和 舒适的环境， 充满了年轻的气息和节奏。希琳注意到自己的年纪比跳操班上的女生们大了整整一轮， 她站到最后一排， 跟着台上身材完美的教练， 放开地跳起来。

上完课洗了澡， 希琳边梳着长发， 边听着小米和朋友林丽莎的对话。 

“我周末见了婶子给我介绍的那位男生。” 林丽莎手上绕着卷发。

“第一次见面， 感觉怎么样？” 小米问。

“我问他有房子吗， 他竟然说若是找到女朋友就可以下定金买了。 我就奇怪了， 为什么有女朋友才买？买房子跟女朋友有什么关系嘛， 我才不上当呢。“

“你没问他有车吗？“ 小米调侃道。

“当然问了， 他说有，但房子还是个问题。“ 林丽莎没有察觉到小米的口气变化。

“嗯嗯。”小米不经意地翻了下眼睛。

回家路上小米说：“姑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结婚吗？就是像林丽莎这样的人太多了， 不是房子就是车！” 希琳原来的那个家乡真的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哥哥和嫂子晚饭特意做了白色的·燕皮鱼丸， 红色的荔枝肉， 和绿色的丝瓜。 希琳说：“家乡的味道太好了！“

晚饭后， 一家人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节目“ 声入人心“。 屏幕上英俊年轻小伙子排成一列， 用经过训练的优美歌喉动情地唱着那首老歌“Memoy”：

“…

all alone in the moonlight （月光下孤单影只）

I can dream of the old days （我能梦想到往昔时光）

I was beautiful then （那时我依然美丽）

I remember the time I knew what happiness was （我那时品尝快乐的滋味）

Let the memory live again （就让回忆再次苏醒）

…”

希凡鼓了鼓勇气问道 ：“Ethan上大学， 李若良有资助吗？“

“他现在有妻子有女儿， 开销也很大。”

“那Ethan毕竟是他亲生的儿子， 孩子有出息， 考上了好大学， 开销很大， 他理应帮助的。 “希凡撇了妹妹一眼， 她低着头， 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他继续着：“ 这么多年了， 你一个人把孩子抚养大， 他也没任何参与，难道他会心安吗？“

希凡对哥哥突如奇来问题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李若良多年来在希家是个忌讳的名字， 从母亲到哥哥全家从不提起。 虽然这个名字常常在她心里深处独自徘徊， 但她从不让它从心里走出来。这是她的秘密， 在最深的地方藏着， 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 她跟他说话。 虽然他从来也不回答她， 但她并不介意。 时间久了， 这个名字已经跟李若良的形象分离了， 她继续让他住在她的密室里， 不过他已化身成了那个眼神， 那个腼腆的笑容了。 听到李若良突然被别人喊出声来， 着实让她一惊， 呆住了。 等她回过神来， 情急之下说道： “哥， 我一直没跟你们说， 若良并不知道他有个儿子， 我当时离开他时， 没有告诉他我怀孕了。当时他背着我跟别的女人暧昧不清， 还撒谎企图骗我。他虽答应我要离开那女人， 我也原谅了他，但他却仍然跟她藕断丝连。 我被他伤得太深， 发誓要自己把孩子养大， 与他不再有任何关系。 “ 希琳一气说到这里，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

哥哥惊讶地张大了嘴却出不了声，默然低下头。过了一阵子，才 叹出一口气， 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你瞒了这么久，只是苦了你自己。 “，。

“哥，若良以后并没有再找过我， 我当时这样做， 是对的， 你不要难过。 ” 希琳除了在母亲葬礼上从没看见哥哥流眼泪， 连忙安慰他。 

这是她从美国回来的第一天， 半夜过后两三点了， 希琳还是无法睡去， 白天的知了声已被偶尔经过的汽车声代替。她走到阳台上， 近处， 远处都是高层公寓楼。 繁忙燥热的一天终于落下了帷幕， 整个城市已经熟睡了。但那些大楼里格子屋里的有些灯火还亮着， 罩在白天的余热中， 朦朦胧胧， 仿佛合着某种节奏，暗暗亮亮， 不肯停下来， 好像那知了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