葠窝- 我的1972 ( 上篇 )

黄叶之地

     辽东多山，山峦起伏，山外青山。

     辽阳、灯塔、弓长岭三县区交界有一处群山环抱的平原，当地人称这种地貌为山窝窝。太子河由东向西越过平原穿山而过，形成其上游，而全流域落差大，河水汹涌而下，一泄千里。不知何年何月，河畔竟有了一个村落：葠窝。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辽河水系洪水频发，太子河最甚。

     为根治水患，1970年国务院批准辽宁于太子河上游修建大型水库。选址葠窝，先行移民。我曾见过搬迁后那村落的遗址，水库在建尚未蓄水，齐腰的荒草中掩吷断壁残垣，甚显凄楚。原是鸡犬之声相闻的村庄，于1973年沉入库底。为了大局，村民抛离世世代代生息的家园，不能不说付出的代价沉重，就以原村名叫了葠窝水库。

     这是当时省内最大的现代化水利工程。设计库容7.9亿立方米；混凝土大坝长532米，水面以上高50.3米；最大泄洪流量23696立方米／秒；水电站装机总容量3.72万千瓦，从此太子河再无泛滥。

      人生总有不期而遇的机缘，或山或水或人、或一个你从不知晓的地方。1972年仲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去了建设中的葠窝水库工地，在那里度过了四年知青岁月的最后半年。

      1972年春耕将至，我正在生产队的地里准备粪肥，支书找到我，说公社生产组的王昌元找我。我哪里认识公社这部门的干部？随支书到了大队部。王昌元果然在那里，与大多公社干部一样，一身半旧的中山服，一顶半旧的蓝帽子，风尘扑扑。他开门见山，和气说道：公社外派的工程要找一个搞宣传的人，在这蹲点的李润民推荐了你，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去？

       我当然愿意，可当看支书又怕大队怪我不安心表现，便说服从组织安排。他说已与队里商定，你既然同意，就写一篇你们生产队闹春耕的稿子，明天上午到公社找我，然后等通知。我想这就是考试吧？

          次日，我战战兢兢递上稿子。

          几天后，我背了极简单的行李，按他指的乘车路线，火车到辽阳倒汽车又过了一条河，来到紧张施工中的葠窝水库工地。

        从闭塞山村里走出的我，立即为工地沸腾的场景所震撼。逢春和景明，水天之间，高耸的水库大坝已初具规模：工程正酣，搅拌机隆隆作响，轨道矿车来往穿梭，皮带机轰轰转动。高高的绞手架上，悬挂两米见方一个字的巨幅标语＂根冶太子河，筑库为人民＂，几公里外就清晰可见。更加一面面彩旗飘扬，高音喇叭激昂的乐曲，一幅壮美的画卷。

         后来听说，自开挖起，工程已进入第三个年头，集中了辽阳、海域、营口三县一万民工，加之辽宁水利建设第一、第二团，组成南北岸两个战区。北岸战区以民工为主，工位分上下两层，均以人力推矿车，上层将筑坝沙石水泥按比例卸入搅拌机，下层则将搅拌机吐入矿车的混凝土，沿上坡窄轨推上大坝。南岸施工较先进，一座高大的拌合楼内，皮带输送，不用人力。

        民工的劳作是相当艰苦的，分上午八点班和下午四点班，直到深夜零点。为防水泥粉尘，无论春夏，戴着深蓝色厚帆布防灰头套，然而防不胜防，一个班下来，浑身上下、脸上嘴里仍满是水泥粉。他们吃着低卡路里的食物，干着超负荷的重体力活，八小时内，不间断地推着几吨重的矿车。身躯全力前倾，㨪动脊背，步步登高，一步一躬，汗水浸透衣衫，与粉尘结成坚硬的薄売。

        那时的施工条件几近落后，民工奋力推车的艰辛形象永驻我心。然而历经百年磨难、积贫积弱的中华民族，在其崛起初期，正是这千万个脊梁与辛勤的汗水，筑就了一寸寸长高的雄伟大坝。恰如国歌唱的：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居住的工棚临时搭建，库区内山坡上平整出如梯田的平地，就地取材，石头地基，泥土垒墙，油毡纸封顶，沿山而建。简陋的室内是通铺，好在每县民工有一个简易澡堂，每周可以洗两三次热水澡，算是享受。民工以公社为单位组成民兵连，驻派军代表，军事化管理，脸盆、衣物等物件摆放齐整，作息井然有序。工棚也如军队称做营房，一名之别，给人以生机勃勃的感觉。

         老天并不总是和颜悦色，四月中旬一天，风云突变，强劲的河风卷着黑云、挟着骤雨滚滚而来，飞沙走石。许多营房烟囱倒塌，棚盖掀翻。人们首先奔向料场，抢护水泥，料车；然后保卫营房，我同大家一起，忘却危险，紧紧拉住缆绳，齐声喊着号子，固住屋顶，倾刻间雨水汗水浑身湿透。与暴风雨搏斗的情景终生难忘！

         我虽不才，拙笔之下十分努力，我写这里的每一天、每个人、毎一物、每件令我感动的事。仍记得那时我编写的一篇广播稿，写营房的：

              ＂白云天外来，

                   青山层层远；

                   望眼前，座座营房，

                  似海上，艘艘战舰。

                  激流是它的战场，

                  工地是它的港湾 。

                             ⋯⋯ 

                   炎炎烈日，

                   你赠我钢铁容颜；

                   疾风骤雨，

                    你炼我忠心赤胆 。

                              ⋯⋯ 

                     土色营房，雨漂风染；

                      战士生涯，狂飚巨澜！

                               ⋯⋯＂

           如今读来，忘却身世暮年，仍激情澎湃，壮心不已。当代教育家俞敏洪先生说：当你退出职场回首职业生涯的时候，总应有几次热泪盈眶。

          于我，葠窝工地就是！

         民工既然是军事化管理，每县编一个民兵团，有团长、政委及团部机关司、政、后；每个公社编一个连，海城团有二十左右个连；甘泉连全员一百三十人，都是男性青壮年，连部有指导员，连长，还有军代表。

          连长段旭成，抽调到公社工作的西片某大队党支书。一个质朴的农民，负责施工也管生活。连里有四个人𠄘包每日三餐与采买，还有一个专管烧开水炉和理发的，有闲叚时间。春季缺菜，对于庄稼汉，只要有土地，这不算什么困难。他提出让那几个人开垦附近坡地种菜，五人不干，说管做饭烧水夠累，不管这事。他不说话，拿起镐头干了起来，连长跟班推车，下工开荒，几人再无话，也操起了家伙。这便是农民本色，少说多干，以身作则。

        军代表李明仁，三二七三部队的股长，还有一名姓许的战士。负责军训和内务管理，与民工同吃同住。连队食堂吃饭用现金和粮票换成内部饭票，军代表与民工一样，现金粮䅇分文不少，我第一次见识了军用粮票。

         李明仁军代表工作上给了我很大的支持与帮助，我们关系甚好。其间有两次实弹打靶，滿带烤兰崭新的半自动步枪，男儿谁不想多打几枪？军代表每次都悄悄多塞给我几十发子弹，过了枪瘾，成缋却不隹。他性格文雅，很少说笑，民工收工吃饭，常喜欢喝上几盅，他不饮酒，谁劝也不喝，民工说他有架子，便有了议论，说海城团的军代表，在部队是团政委，聚餐会上军用茶缸盛酒与大家干杯，那叫一个爽！

        指导员王昌元，连队的主官，注定是我一辈子都应感谢的人，是他将我从＂面朝土，背朝天＂枯燥原始的农业劳动中拉出。青春时光一刻值千金，这是一次命运的重大转折，我的工作与生活有了质的改变，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我磋跎的青春岁月有了些许美好。

         他是公社革委会生产组组长，四十多岁了，曾任乡镇生产助理，公社党委秘书，一个有着二十多年乡镇工作经验的基层干部。我去过他家，就在本公社的邬家大队，一个与普通农户没有差别的农家院。除他每月五六十元的工资，全家都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吃农业粮。他主管全公社的农业生产，春种夏锄秋收，一台半旧的自行车从南到北，由东至西跑遍公社所有大队。他文笔不错，做过多年的笔杆子，但手上的粗糙裂纹表明，农家喂猪种菜的活计他也常干的。

         工地的文字工作量大、要求高，广播稿、工地战报稿、向团里的工作小结、汇报材料，加上全国开展的批判林彪反革命集团的＂三个教育＂运动，文件传达讨论情况、会议记录、给公社党委的施工进度汇报，等等。当时正春耕夏锄大忙，他常常往返工地与公社之间，忙得不可开交。他文笔内行，对我要求较严、经常给我指导与点评，犹如严师。我怎敢懈怠，他逐渐将这摊工作全部交给了我。

         他把团部下发传阅的＂关于林彪反革命集团材料＂的中央文件交给我，看着红头文件右角注着＂绝密文件＂，我手都有些颤抖，这文件是我这出身的人可以保存的吗？他看出我的心思，说既委你做这份工作，自然就信任你，好好干吧。

         那次他离开工地的时间特别长，有二十天。在军代表的鼎力支持下，我向民工宣读文件，记录发言，按团部要求写计划，做汇报材料。当我把将交团里的一大叠材料和总结汇报稿競競业业交他审阅时，他连连说：你辛苦了，辛苦了 ⋯⋯

         他每每同我讲他从事文字工作的体会，每年春秋两季交公社党委审定，打给县里的生产计划及收成情况汇总，通常有七八十页，至少改写三次，常常一天用去一本稿纸。他是担心我没有耐心，告诫我文字工作要有耐性。

         工地的半年，我的文字工作量极大，常常写到午夜，也曾一天用完一本稿纸。半夜里写得手腕酸痛，走出住室的门，透透气。看着大坝上灯火阑珊，焊花闪闪，仍有人在工作。当空一轮明月，水中映着一轮水月，多美好的夜晚！我对着河风说：不怕，一定要坚持住，我爱这工作，一定能坚持住，一定要给指导员争气。＂

           我的努力获得了指导员极大的信任，也得到了全连民工的好评。

         入秋，得知鞍山招工，他跑公社，跑团部，为我争取这机会，看他那年岁的人除去繁忙的日常工作还为我奔波，十分不忍。他说既然我把你从村里领出来，就不想再让你回去，实在走不了，也留在公社。我从他人嘴里知道，他是个极谨慎妥贴的人，这番话不是随意说的。我眼中含泪，我对他无以回报。

           离开农村的数年间，我去公社或家里看过他几次，后来他退休随子女进城，逐渐失联。去年打听得原公社的一个干部，说他已离世数年。我几番确认，他真的不在了。我痛苦万分，我在地上，他在地下，阴阳相隔，再无相见的希望。我将永远铭记他的名字，铭记他的恩惠。他给了我涌泉之恩，我却未能给他点水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