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图消歇，陈亮归去是何年

凉风起

1193年七月，陈亮授建康军签判，终于站到了舞台中央。鬓发斑白的陈亮跪了下来，嘟哝了两句谢恩诗，谢过先圣，谢过先师，谢过大大小小的官员。五十一岁的陈亮，世故圆润，已不见锋芒。

陈亮站起来，危楼远望，转眼就寻不见了。最后可考记年的文字，安静地躺在《龙川文集》中，写于这一年的七月十四日，讲述“致奠”皇祖皇考。

此后，都说霸图消歇、陈亮因病归去，可惜，史料记述模糊，千百年来争议不断。

陈亮归去是何年？我在故纸堆中寻找。

1、叶适给出模糊时间

叶适《陈同甫墓志铭》这样表述陈亮卒年：

同甫虽据高第，忧患困折，精泽内耗，形体外离，未至官，病，一夕卒。（邓广铭点校《陈亮集》（增订本）419页）

陈亮生前托铭叶适，放话“铭或不信，吾当虚空中与子辨”，吓得叶适连打保证：“余不敢苟。”作此铺垫，叶适的记述，应该可信。问题是，叶适只给出陈亮卒年的大致范围：“未至官，病一夕卒”。束景南教授认为：

从“未至官”到“病”到“卒”的时间有多长本来不明，可以是一年、一年半或二年。（卢敦基主编《陈亮研究》156页）

“未至官”是不太容易把握的时间变量，但并非如此无法确定。

2、“未至官”其实是“已之官”

“至官”就是到官，到达任所。“未至官”有两种情形：一是“未去”，肯定“未到官”;二是“已去”，人在途中“未到官”。前一种情况，在史料文献中，直接用“未之官”来表述。

《庆元条法事类·职制敕》，有个概念叫“之官”，陈亮《送岩起叔之官序》，也用“之官”这个词。“之官”就是赴任，前往任所。

“精泽内耗，形体外离”应是小疾，大致相当于乡间说法“身体不太好”，并不影响正常上任。但，由疾而病，由病而“卒”，才使得陈亮最后止步于“未到官”的境地。

陈亮已“之官”，但还未“到官”，因病而卒，应是叶适“未至官，病一夕卒”题中该有之义。至此，终于可以把陈亮卒年转化为，求证“之官违限”的问题了。

《庆元条法事类·职制敕》

3、陈亮何时“之官”：卒年上限

查《建康军节度判官陈亮诰》（《陈亮集》416页）文，陈亮授官时间为绍熙四年七月，即1193年七月。问题是，从授官到正式之官，应该有一段合法的假期。而假期长短，执行起来，却有许多例外情形。

（1）宋代“之官违限”

查《庆元条法事类二·之官违限职制敕》：

诸之官限满，无故不赴者，罪止杖一百。

这里，所谓的“限”，一是指外派地方官的命令完成后，朝廷依《假宁令》给予的假期；二是指程限。其期限，在京者“以朝辞日”，在外者以“除授敕告宣札”日为始，“限满”大致是授官后三个月。陈亮绍熙四年七月授官，其之官时间，大致是绍熙四年十月。

（2）不完全论证：陈亮于绍熙四年十月之官

撇开之官假期规定不论，《陈亮集》中有两篇文章可以佐证，陈亮在绍熙四年十月之官，应是合规制的正常赴任。

陈亮《送三七叔祖主筠州高安簿序》“晚从恩科得一官，冒寒为数千百里之行”中（《陈亮集》210页），“冒寒”指冬季，“三七叔祖”之官，不会早于十月。

陈亮《送岩起叔之官序》“晚得一官，将就食于广东部使者之麾下，冒寒挈妻子而行”中（《陈亮集》214页），有“冒寒”一词表明冬季赴任。最令人感动的是，文章的落款，居然写着“淳熙六载冬十月朔”，明明白白。

三七叔祖、岩起叔和陈亮都是首次之官，程限也大致相当。陈亮“之官”时间在绍熙四年十月，也算于史有证。

陈亮之官之路，就是一条由病而卒的不归路。这个之官的日子-绍熙四年十月，就是陈亮卒年上限。

（3）从“吕夏氏下葬日”推导陈亮卒年上限，存在逻辑缺陷

邓广铭先生《辛稼轩年谱》依据陈亮《吕夫人夏氏墓志铭》，认为：“吕皓母亲葬于绍熙五年二月二十七日，陈氏犹作墓志铭，知其卒当在二月之后。”

束景南教授《陈亮生平若干重要问题新考》一文认为：“据《吕夫人夏氏墓志铭》，陈亮绍熙五年二月尚在人世”。

这里，由吕夏氏“葬于绍熙五年二月二十七日”，并不能“知其（陈亮）卒”，知其“尚在人世”。能“知其卒”、知其“尚在人世”的，是陈亮什么时候“犹作墓志铭”。

首先，吕夏氏墓志铭，肯定与志主一起“深藏厚覆”于墓中（《陈亮集》398页）。

这也就是说，《墓志铭》是志主下葬前，事先准备的，陈亮用“前事”一词来表述《吕夫人夏氏墓志铭》撰写时间。而吕夏氏的下葬时间-绍熙五年二月二十七日，应该是葬“前”选定的吉日，是吕夏氏“将下葬”的时间。

陈亮撰志时间与吕夏氏下葬日，应该有一段时间差，不能简单等同。陈亮是否“尚在人世”，只与撰志时间相关，与志主下葬日无关。邓、束两教授以志主的下葬时间，推导出陈亮“绍熙五年二月二十七日，尚在人世”，逻辑上并不圆满。

其次，吕夏氏墓志言“约、浩、源扣予门而哭”中，“予门”，当指“永康家门”。陈亮绍熙四年七月后回永康，可考。另，从哭诉内容“吾父之志”表述看，似表明吕氏尚在人世。吕氏卒于绍熙五年正月十五，也可考。由此，陈亮撰写吕夏氏墓志最合情理的时间点，应该在绍熙七月授官回永康后,绍熙五年正月十五之前。

叶适《水心文集》卷十四《吕师愈墓志铭》有段话记述陈亮撰写吕夏氏墓志铭的时间：“昔余过陈同甫，同甫以所述夏氏铭示余，因使余题其墓···同甫使其仆随余到渔浦，取书而去”。从“随余到渔浦”看，这里的“昔”，当指叶适绍熙四年八月，奉召赴临安行在，而非绍熙五年十一月离行在北上，“过陈同甫”时。

叶适“昔过”与“扣门哭诉”相互印证，表明：陈亮作夏氏铭，在叶适绍熙四年八月题墓前，更在吕夏氏下葬前。

总之，从吕夏氏墓志推导，陈亮卒年上限是绍熙五年二月二十七日，并不圆满。

陈亮《吕夫人夏氏墓志铭》

周梦江《宋史·叶适传补考》

4、陈亮何时“到官”：卒年下限

（1） 陈亮“病”多久而“卒”

陈亮“到官”时间应该是确定的。关键是陈亮因病而卒，这个病多久，与“到官”时间直接相关。

首先，不管如何句读“病一夕卒”，陈亮这个“病”肯定是急病，病的时间应该很短。

引辛弃疾《祭陈同甫文》如下：

闽浙相望，音问未绝。子胡一病，遽与吾诀！呜呼同甫，而止是耶？而今而后，欲与同甫，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共饮，长歌相若，极论世事，可复得耶？千里寓辞，知悲之无益．．．（ 陈广寒点校《龙川文集》附录）

这里，辛弃疾用一个“遽”字表明，陈亮从“病”到卒“诀”的时间，很仓猝，是非常事变。想来，“遽”字所表明的时间短暂，并不排除“病一夕”的可能。

细读《陈同甫墓志铭》“授建康军签判。同甫虽据高第，忧患困折，精泽内耗，形体外离，未至官，病一夕卒”句， “精泽内耗，形体外离”，本身就是指疾病，若“病一夕卒”句读，单独逗开“病”，使得“病”与“精泽内耗，形体外离”之间，有同义重复、句式杂糅之嫌。感觉“病一夕卒”的“病”，在语法上，应该表述“病多重”或“病多久”，以呼应“精泽内耗，形体外离”，而不仅仅是重复“病”。另外，“未至官”在句中，多少有承上启下的味道，相对于下文，似起到时间状语的作用，感觉“一夕”与“病”字的连接紧密，而疏离“卒”。

由此认为，“病一夕卒”句读为“病一夕，卒”，语法上有层次感，也更接近叶适本意。

其次，撇开“遽”字及“病一夕”不说，考陈亮“病”多久到“卒”，还被允许“未至官”。是不是如束景南教授所言，这个“病”到“卒”的时间有多长无法确定，可以是一年，一年半或二年？

从辛弃疾《祭陈同甫文》“而今而后”的表述看，“闽浙相望”是现在进行时，是“而今闽浙相望”的“音问”，是“而止是耶”的“而今”，并非回忆“过去在闽”时。感觉若回忆过去“在闽”时，用“音问不绝”更贴切，而非“音问未绝”。“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共饮，长歌相若，极论世事”才是过去式，“可复得耶”才是没有未来的回忆。另外，“千里寓词”的“千里”，虽是概数，但似乎更接近“千里”之外的“闽”，而非远不足千里的江西沿山。

辛弃疾于绍熙五年七月前，在福建安抚使任上。辛弃疾《祭陈同甫文》，必作于绍熙五年七月前。这个时间，也是陈亮卒年的下限。

（2） 宋代“至官”违限的规定

陈亮“至官”时间是有底限的。《庆元条法事类》卷五，《职制门·之官违限·职制令》规定：

诸之官违限壹年，不以有无疾故，限三十日内申所属别差官，若限外至者，不许放。上。

以上规定，适用于陈亮。陈亮授官在绍熙四年七月，“违限一年”就是绍熙五年七月。超过绍熙五年七月，应该算“限外至者”，不存在“未至官”的问题，而是“不许至官”了。

叶适在陈亮死后“二十年”时，“序《龙川文》”，文本以《书龙川集后》为题，收于《水心集》卷二十九。文中，叶适关于陈亮卒年的说法稍有不同：“同甫虽以上一人赐第，不及至官而卒。”比较墓志铭“未至官，病一夕卒”说法，省略“病一夕”，却不惜笔墨加了个“及”字。这个“及”字很值得玩味，它多少表明，病不会等陈亮，“到官”的时间规定，也不会等陈亮。叶适所谓“未至官”，应该是指陈亮“一年限内”未至官，非指“一年限外”未至官，限内才有“不及”的问题。

看来，陈亮卒于绍熙五年七月这一下限，已不能再退了，否则，拜托叶适换个词，别说“未至官”“不及至官”。陈亮不可能因病，在授官一年半后的庆元元年，还被允许“未至官”。

行文至此，从叶适的“未至官，病一夕卒”出发，基本可断定：陈亮必卒于绍熙四年十月限满“之官”后，至绍熙五年七月“必到官”之前。

《庆元条法事类·职制令》

5、陈亮卒于绍熙五年正月

《永乐大典》卷三一五六，摘录韩淲《涧泉日记》：陈亮绍熙四年作第一任，今年正月遂死。

韩淲（1159—1224年），字仲止，号涧泉，韩元吉之子。陈亮与韩元吉父子素有交情，这一记载应该无误。

以上已考“陈亮必卒于绍熙四年十月至绍熙五年七月间”，这期间只一个正月。由此确信，陈亮卒于绍熙五年正月。

束景南教授“陈亮卒于庆元正月”结论，有两点值得商榷：一是，存在绍熙五年二月陈亮“尚在人世”前提错误，导致轻易排除陈亮绍熙五年“正月遂死”的选项。 二是，忽略“未至官”时限不能超过一年，否则，不以有无疾故，褫夺任官资格，“不许放上”的规定。

此外，束教授另两条证伪“陈亮卒于绍熙五年正月”的材料，也非周延。 

其一，束文据《水心文集》《吕师愈墓志铭》“吕师愈卒于绍熙五年正月十五···及吕君葬，同甫之子演屡为请铭，曰先人之愿也”认为：由“先人之愿也”一句，可见陈亮是看到吕师愈卒的，这也就是说绍熙五年正月，陈亮“犹在人世”。

其实，古人生前托铭是普遍现象，完全可能吕氏生前托铭陈亮，陈亮推辞，觉得叶适更合适。也可能叶适“昔过陈同甫”时，陈亮为吕氏托铭，这些都可认为“先人之愿”。在逻辑上，“先人之愿”并非是“看到吕师愈之卒的”充要条件。

另外，退一步，就算陈亮看到吕氏正月十五卒，也不能排除陈亮卒于正月十五后至月底前。由“先人之愿”推导出“绍熙五年正月陈亮犹在人世”并不充分；以此为据，排除陈亮卒于绍熙五年正月，有些匆忙。

其二，束文又据《陈亮集》《祭徐子宜内子宋氏恭人文》“畿内使节，罹此悲哽”句认为：“畿内使节”显然指徐谊时下“知临安府”。徐谊知临安府，在绍熙五年五月到庆元元年二月，由此认为，绍熙五年五月后，陈亮“犹在人世”。

《陈亮集》中，有《与章德茂侍郎书·又书》：

君举象先皆将漕，而徐子宜又持畿内小节，正则亦得淮郡近阙。

陈傅良，字君举，绍熙元年(1190年)任浙西提刑，第二年回京奏事，留任吏部员外郎。薛叔似，字象先，绍熙元年，出为江东转运判官，俄以谏臣论罢，主管冲佑观，寻除湖北运判。“君举象先皆将漕”的时间，在绍熙元年。

查张义德著《叶适评传》：宋绍熙元年，叶适四十一岁，在蕲州。蕲州属淮南西路，“正则亦得淮郡近阙”的时间，在淳熙元年。

又据《宋史》，徐谊“知徽州，陛辞，属光宗初受禅···移提举浙西常平。”此证，《宋史》之“浙西常平”，就是陈亮《与章德茂侍郎书》中所指“畿内小节”，也就是畿内使节。“徐子宜又持畿内小节”的时间，也应该在淳熙元年。

为什么“畿内使节”不是“浙西常平”，而“显然”是指“知临安府”的徐谊呢？束教授未考。 

如果咬文嚼字，感觉临安府是“京”，而非“畿”。在南宋，浙西称畿内，合情合理，而京都临安称畿内，很别扭。另外，陈亮似乎习惯称安抚使为“大帅”而非“使节”。

陈亮“卒于绍熙五年正月”这个结论，我验证过。检验发现，就我阅读范围内的史料，似都可自圆其说。

陈亮《与章德茂侍郎·又书三》

后记：本文原题《陈亮卒年考》，虽欠学术，归之论文。投稿《永康日报》时，突然想文艺一回，题《霸图消歇，陈亮归去是何年》，且讲述写作心态。发表时，因版面字数限制，正文部分恢复原论文版，再狂删二千字。自己删得苦，删得有些超过，文字也难免跳跃。现做个美篇，增加文字七百余，以求相对严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