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帛一缕来之不易,从植棉到织布

自在飞花

<h3><br></h3><h3>植棉</h3><h3>“枣芽发,种棉花。”</h3><h3>枣树发芽的时候,母亲会把精心挑选的棉籽浸泡上一大盆,在浸泡棉籽的水中加了高锰酸钾,一颗颗白色的棉籽染成了鲜艳的紫红色,犹如春天桃树上的粉蕾点点。父亲早早把田地深翻过,土块都敲得碎碎,地耙得平平整整。看着父亲扶犁铧耕作汗水洒落,我眼前就浮现出了借着墒情或一场春雨,顶出松软泥土的一颗颗棉苗,被嫩绿妆扮起来的大地!当棉苗嫩红的茎长出地面一两寸,等子叶中间抽出两三片新叶之后,母亲会带我们去“抹花裤腿”,就是摘掉最早长出的两片子叶,以助棉苗更快生长。</h3><h3>骄阳炽烈,务作一直不能间断,人仿佛就住在了棉田里。棉花多余的芽子似乎就掰不完,记得前天刚掰过的一畦,今晨枝杈间就又冒出了茁壮的绿芽,绿芽虎虎生威,以赶不尽杀不绝的勇敢嘲笑着务作的人们。掰了主干上的,还要掰四周枝条上的,每个枝条上结有五个或六个花合(蓓蕾),靠近花合的地方最爱长芽子,不及时掰掉,芽子会吸掉营养顶落花合,意味着整个棉株会成为光杆司令,一个棉桃也不结。整个暑假,响彻我们耳边的都是,“赶紧走,下地,掰花芽”,一想到那毒辣的太阳,我是多么憎恨那些生生不息的棉花芽子啊。</h3><h3><br></h3> <h3><br></h3><h3>还要给棉花打尖子,掐去整个棉株的顶端优势,让营养流向四周的枝条。这一定要在烈日当空的时刻才最有效,经过太阳暴晒掐过的顶端才会收尖。等四周的枝条长到足够长,枝条上的花朵绽放的时候,就该打群尖(掐掉四周枝条的顶端优势)了。我母亲务作时喜欢夸棉花的花朵开得漂亮,“红色黄色的花朵,开得满树,好看得很!”母亲的夸赞中,不仅包含着对丰收的期待,洋溢对自己劳动成果的赞美,憧憬着对美好生活的希望,更重要是有一种物质之上的诗意的美感,一种精神升华后的愉悦。烈日曝晒下,汗水蚯蚓似得爬过脸颊脖子脊背,浑身湿透。听母亲说这样的话语,我心里一阵宽慰。这种话语,我至今也只听母亲一人说过。母亲还喜欢数结得繁盛的棉株上的棉桃数量,哪株要是超过了二三十个,她会不住地赞叹,这棵结得好,都像这棵该多好!</h3><h3>务作棉花的另一道重要工序就是喷洒农药。这是父亲的活。棉花的生长,是伴随着蚜虫,棉铃虫,红蜘蛛,这类虫害一道成长的。几乎整个夏天,父亲的肩膀上都背着喷雾器,在田里喷洒农药。我们家的窗台上摆着五颜六色的大小不一的农药瓶。父亲在劳动间隙谈论的都是哪一茬虫防住了,用什么农药效果显著。蚜虫和红蜘蛛依靠农药防治。棉铃虫不仅靠药物防治,还要靠人工捕捉。棉铃虫不仅吃棉花叶子,还咬花合和棉桃,那绿绿的黄黄的肉虫子,在叶子上,花合里,蠕动着爬行着,像我们养的蚕。母亲常常带着我和妹妹,掰着花芽,捉着棉铃虫。伏旱期间,红蜘蛛往往猖獗,不及时灌溉或喷药,棉花就“红杆溜”了。那种虫子如针尖大小,密密麻麻布满棉叶的背面,它们是祸害棉花的“吸血虫”。红蜘蛛会让棉叶萎黄干枯,棉蕾脱落,整个棉株死亡,棉农面临毁灭性的灾难——歉收或绝收。</h3><h3>喷药的活尤为辛苦,父亲就抱怨我和妹妹给他帮不了忙,不能替他分担繁重的体力活。我母亲听这种抱怨久了,忍不住反驳道,告诉你,我的这几个娃,将来就不是干这个的(意即不当农民)!后来我们通过寒窗苦读跳出农门,很大程度上源于想摆脱这种生活环境。但更要感谢农村劳动生活对于一个人体魄的锻炼和意志的磨练,那种艰辛的劳作让我们更加珍惜感恩今天的拥有。</h3><h3>夏天过去,棉桃长大了,就不怕虫害了。但畏惧秋雨绵绵。连霄的秋雨会使棉桃发霉,等不到它变成雪白暄软的棉絮便胎死腹中。这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只祈祷老天爷开眼,期盼艳阳高照,让颗颗棉桃吐出一瓣瓣雪白的棉絮。至今记得我上大二的那年九月,人坐在教室里上课,望着窗外的秋雨 ,心却飞到我们整个暑假都抛洒汗水的棉田里,老师是个老头,他正讲着课,却突然间冒出一句:“天雨这样下,农民遭殃了!”我的眼泪随着他的话语扑嗽嗽掉落。我想到了那一刻的父母的血汗正付诸东流,我感动于还有能想到农民的大学老师。</h3><h3><br></h3> <h3><br></h3><h3>天气晴朗的秋日里,我们奔向棉田,腰上系着布缝的袋子拾棉花(直接摘取棉花瓣),或提着笼捋棉花(连壳摘下,然后剥出棉瓣)。霜降前还来不及摘的棉花,就整株拔下,靠在院子里朝阳的地方,秋风的吹送,夜间的寒霜,白天的日晒,也会催开一朵朵一团团雪白的棉花。晚上一家人围坐在棉花堆旁剥棉花叙家常,月光清冷,秋虫鸣唱,家却是温暖的。</h3><h3>最喜欢秋日的农家小院。鸽群飞过,天籁般的鸽哨声穿透高远澄净的碧空。晴空骄阳下,晾晒着雪白的棉花,金黄的玉米,一串串的红辣椒,还有那一树树红彤彤的熟透的枣儿……,这不仅是农人抛洒汗水之后的收获,也是一副美丽醉人的画,一曲农耕民族心中自豪的歌,一首用勤劳智慧谱写的动人诗篇。</h3><h3>剥净晾好的棉花打包装好,直接卖掉。也有一种有去籽之后(叫拧花)才卖掉的皮棉。那会儿,每个镇上都有一个叫脱绒厂的地方专门收购农民的棉花。棉花丰收了,缝被子缝棉衣棉裤的棉花有了,娶媳妇的彩礼,闺女的嫁妆,不再发愁了,上学孩子的学费不愁了。家家房前屋后堆起了巨大的花柴(棉杆)地,烧的柴禾不愁了,冬天不会受冻了。</h3> <h3>织布</h3><h3>棉花变成布,要经过一道道琐碎细致的工序。</h3><h3>首先是拧花(去棉籽),弹花(把去籽的皮棉加工匀称),幹捻子(用70公分左右的筷子粗细一截光滑的竹子,把一片长方形的棉花铺开后绕着竹子卷成条状),纺线(手摇纺车,右手动,左手把捻子搭在转动着的锭子上,一条细细的白棉线就从捻子中吐了出来缠绕在锭子上,右手持续不断摇下去,把一个接一个的捻子续上,就会纺出一个如桃子形状的“”穗子”,我一直觉得能掌握纺线技术的人很厉害,我始终没学会纺线,纺出的线要么细如发丝,易断,要么粗得如毛线。上乘的线,应该是粗细均匀,连绵不断的),穗子分做两部分用,一部分缠成卢穗,卢穗核如橄榄状,中间有一小孔,光滑细致的卢穗杆正好从小孔穿过,缠卢穗很简单。缠成卢穗的线,织布时做纬线,我祖母她们叫纬(音yu)子;另一部分织布时做经线用,叫经子。经线纬线交织,就成了布。</h3><h3>做经线用的这一部分要经过一系列工序,才能上纺织机。</h3><h3>先是拐线!用竹制的拐子上下翻飞,把线拐好,相当于我们把一团毛线缠在绷着的两只手上,绕成了个线圈,头尾绑好,不至于散乱。如果要织有色彩图案的布,必须给线煮染不同的颜色,这叫煮线。然后是浆线,浆线一定要选晴好的日子。烧开一大锅热水,水中放了少量面粉,把白色的彩色的线圈放进去浸泡,让线浸染上黏黏的汁水,然后捞起来,挂在浆线椽上晾干,线变得硬直,一根根就疏散开来了。晾干后的线圈,用来打桐。打桐即把线圈上的线,通过纺车摇到一个个一尺左右铜钱粗细,中空的桐木杆上,桐就打成了。</h3><h3>经布,就是把打好的桐插在经板上,经板是一块三米多长的木板,板上钻了好多眼,每个眼上插一个引棍(一尺来长竹制的筷子状),每个引棍还要穿一个废电池上取下的中空圆形塑料片,把打好的桐穿在引棍上,把每个桐的线头找到聚在一起,拉着走,所有的桐开始转动,这叫引线。布的长短跟桐上线的多少有关,一个桐上的线用完了,可以再续上一个。拉够了需要的长短距离,用托耙固定好,然后用刷子把线刷得整齐舒展,一层一层缠在织布机那个带轮子的轴上(盛子)。然后要把一个个线头,单数穿进一页缯的缯(工具)眼里,双数穿进另一页的缯眼里,一般一个一个取线头递给祖母的事(叫递线头),都是我来做,祖母总夸我我眼明手快心细。那时还没上小学。祖母依据线头的多少,算布的宽度。祖母说,这次是400多个头,上次是380多个,这次布“撇”宽,比上次宽了多少个头的。线头递完,经布这道工序才算完成。</h3><h3>把那个缠有经线的轴子安放上织布机,把绑好线头的缯也装好,然后我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给祖母两个一组两个一组递线头,她坐在织布机上用插密(也是工具)把一组一组线头插进绳(工具)缝隙里。绳像小时篦头用的篦梳,密的一只虱子也能从头发中分离出来。给绳里插完线后就可以开始织布了。</h3><h3>织布机旁的碗里,用水泡着两三个卢穗。卢穗有纯白色的和煮染后的五颜六色的。把泡好的卢穗装在织布梭子(工具)里,双脚交替踩着踏板,左右手轮流扔着梭子,扔一次搬一下织布机上的板,丝丝缕缕的线就连成一寸寸一尺尺一匹匹的布。用泛棍把织好的布卷在卷布上,用别尺固定好。在我童年的睡梦中,深夜或黎明,伴着我的是祖母和母亲手摇纺车的声音,织布的声音。时光就在这声音中点点滴滴流逝。多年以后,我读朱子家训:“一帛一缕,当思其来之不易”。想到了祖母,母亲,眼睛就湿润了。</h3><h3>祖母和母亲,纺线、缠卢穗、拐线、打桐、引线、织布的动作娴熟协调,真是一副副优美的舞蹈画面,先辈们劳动的壮美,永远镌刻在了我心底。</h3><h3>我的嫁妆里,至今还有母亲手工织的棉布床单。铺盖着依然舒服温馨。随着纺织技术的发展,这些手工纺织的床单也许不久就会退出历史舞台,成为农耕文明发展阶段的一个符号。而先辈们的智慧与勤劳,这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却永不褪色,我们要把这种精神传承下去,发扬光大,因为它对于一个家族,一个民族,具有深远的意义。</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