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font color="#010101"><p style="text-align: center;">文/绘图:Zero</h3></font></h3> <h3> “曾思友!”</h3><h3> “到!”</h3><h3> 南操场正月的凛冽朔风里,17岁的你站在刚入伍的新丁队列中,毫不起眼。在点验新兵的军官眼里,你单薄的身板,比一支“汉阳造”钢枪高不了多少,初履戎行的你,在懵懂的认知下,只知道当兵吃粮是为了保家卫国。你和同期入伍的丁壮们临时驻扎在县城黄州会馆。短短三个月的新兵集训,对于熟悉耕作土地的你来说,教官讲授的步兵操典如同天书般高深莫测,分队长的皮带和怒斥让你们睁不开眼睛,刚经历实弹打靶,能勉强听懂简单的队列队形口令,在上峰急电的催促下,远没有完成从农民到士兵角色转换的你们,就迅速整队开拔北上。</h3><h3> 那一年初夏,“七七”事变爆发。</h3><h3> 那一年,张家湾的张惠民以战功擢升为上校团长,正在河南尉氏编练部队,已是久经沙场的部队主官;王家塝的王树诚已从黄埔八期毕业四年,在江苏常州驻防,是精锐德械87师的上尉连长。以军衔而论,他们是长官,你是二等兵;在我心中,你们身为军人,与国同殇,在狼烟四起的抗日战场上,你们同仇敌忾,赢得了我无比的激赏与崇敬。</h3><h3></h3> <h3></h3><h3> 与同为平利子弟的张惠民、王树诚一样,在从戎之前,你们曾是省立学堂的学生,商号店铺的徒工,在田间劳作的少年,沉重的步枪和背囊取代了你们手中的课本、抬秤和锄头。那个抵御外侮的年代里,你们的个人命运在时代洪流中,与国家和民族的存亡不期而遇,还来不及唏嘘和感叹,就直接投入洪炉一样的战场,在炮火与硝烟中熔铸。</h3><h3> 你和你的陕军同袍们都一样,从全省各地的州城府县应征而来,是那个年代最普通的兵。把“兵”字拆开,上面的“丘”,是无数的山川大河;下面的“八”,就是奔走的双腿。我知道,参谋们在作战地图上标注的红线,这是你们的战场。从三秦故地的陕西到山河表里的山西,再到逐鹿中原的河南,驱驰折冲,关山飞渡,这些图上作业短短的线段,需要你和同袍们效命。</h3><h3> 你来自于苦寒山地的赤贫农家,质朴而坚韧,和当时大多数的巴山生民一样,你没有念过书,不能像军校生那样挥斥方遒,体会不到投笔从戎与壮怀激烈。但是,你对家国的感知,来源于经世致用的民间智慧,在口传心授的花鼓词和老戏文里潜移默化。所以,当你面对外敌入侵时,白刃不相饶,你的忠勇,发自于内心。</h3> <h3></h3><h3> 前年冬天,为了赶在施工路段禁行之前通过,我一清早驱车去龙洞河村专程拜望你。此前,我做了大量的案头功课,以便更好的和你沟通。</h3><h3> 见面寒暄之后,我准确的报出了你的部队番号,国民革命军96军177师529旅,属于西北军序列,由清一色的三秦子弟组成的陕军。你当时很惊讶,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时候,我感觉到你的目光变得清亮,你没有把我当作慕名而来的拜访者,显而易见,而是把我看成了你曾经的袍泽。</h3><h3> 你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断的讲给我听,从你蠕动的嘴唇,不太清晰的吐字和手势的比划下,在短短两个小时的叙谈里,我们共同沉浸在70多年前的那场战役里,我将你记忆的碎片从谈话中打捞出来,把零碎的细节与冰冷的数字,放进我脑海中不断的整理,用你的只字片语对接我了解的抗战史,信息在一点一滴中重组和复原。</h3><h3> 你略带沙哑的低沉嗓音,平和而淡定,至今仍然念念不忘团长张玉亭,还有长眠在异乡的同袍们。在山西平陆、芮城以西的中条山一线,方圆数百平方公里的战场上,数万名中国军人在此捐躯。</h3><h3> 你的回忆,残存在你体内的弹片,还有伤口隐约的阵痛,使那场战役的呼吸和脉搏延续到今天,也许,这就是历史的体温。</h3> <h3></h3><h3> 你的张团长是陕西三原人。不知道是前世的托付,还是今生的机缘,我一直对张姓的团长心有戚戚,一位是张惠民团长,另一位是你的团长张玉亭。</h3><h3> 你口中对张团长的描述,与我通过多方查找到的信息比对,符合无误。玉亭团长生于光绪26年(1900年),那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他出身行伍,是靖国军于右任的部下,也是凭借多年军功的积累,担任了你的团长。数场恶战之后,你所在的部队打散了,你和张团长先后重返军中服役,只是再未能相见,团长于1986年辞世,享年86岁。</h3><h3> 在潼西铁路下车的风陵渡口,你们悄无声息的在河边列队,等候团长做战前动员。你和同袍们身着灰色的棉布军服,肩背陈旧简陋的武器,老式步枪和大刀并存,面对装备精良的日军;你们不再是史书描述中那支千年前的虎狼之师,似乎是停滞在19世纪的近代孱弱之旅,在打一场不对等的现代化战争,以一腔血勇的孤忠之志,来弥补火力输出与兵员素质之间的代差。</h3><h3> 你的团长是典型的关中大汉,一米八几的身量,方面大耳。他站在土坡上,扶着插在腰间皮带中的驳壳枪柄,虎着脸对你们训话。你说,团长的脸黑得像地皮一样,浓重的关中东府口音在岸边回荡着,伴随着粗粝的河风,每个字如同爆豆般在你们的耳膜间炸响,说到这里,好多话你已经记不得了,但是,你此时的嗓音提高了很多,右手不时作着下劈手势,重复着团长强调的战时最终军纪——杀头。</h3><h3> 对于恋家的陕军儿郎来说,黄河岸边就是自己的故园桑梓,那个被称之为天府之国的三秦,有世代耕种的厚土和祖辈的坟茔。</h3><h3>此役,再无任何回旋的退路。</h3> <h3> 开赴河南前线的闷罐车行驶在陇海线上,你已经是入伍四年的老兵了,在军列隆隆作响的轰鸣声中,为了驱散临战的紧张气氛,五音不全的你和大家一起,唱起文化教员教给你们的军歌。</h3><h3> 荥阳霸王城下,你和同袍们被日军火力压制在蜿蜒的堑壕里,身为上士班长的你满身焦土,除了肉搏用的大刀,你还有两枚麻尾手榴弹,一枚给敌人,一枚留给自己,但愿不要哑火,身后的袍泽们紧贴着土壁,装有铁钩的云梯就靠在身边。如同古典章回小说中的攻城场景,你们缺乏威力强大的重火力,全团只有两挺重机枪,其他的全靠同袍们以命相搏。团里掩护出击的重机枪打响了,炽烈的弹雨在垛口上打出一片土雾,暂时压制住了城头主堡的日军火力,你们迅速抬着云梯,跨过护城壕中满是中弹倒下的同袍躯体,登梯攻城。</h3><h3> 你至今仍然记得歌词,再次半唱半念给我听,好男儿,好男儿,好男儿报国在今朝……</h3><h3> 你一直坚持起身把我送到门外,大巴山冬日里的山风寒意凛然,在门口,你问我什么时候又来看你,我说有空一定再来拜望。这时,你把拐杖交到了右手,将左手平放在胸前,向我敬了普鲁士式的持枪礼,就在那一瞬间,你像当年那样抖擞,我知道这是最隆重的军礼,我马上回敬了举手礼。</h3><h3> 硝烟散尽,从沙场归来的你,得以卸甲归田,在铸剑为犁的时光中静享晚年。听熟悉你的人讲,你50年代从军中复员之后,在乡上担任武装部长,时常背着一支七九步枪,在山大人稀的正阳主道上巡行,为往来行人发放路条,守护着一方乡土的安宁。</h3><h3> 在回城的路上,我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我欠你一个军礼,我一定要替你找到你团长的讯息。</h3> <h3> 今天,车辆在巴山的绵绵雨中穿行。过了冯家梁隧道,进入渡船口,这时雨停了,穿过满山的云雾,汽车如同云海中的小船。</h3><h3> 到了,到了!</h3><h3> 你居住的院子已被镇政府翻修一新。只见你正站在院墙边向公路张望,身着热心人为你准备的灰色军装,正阳的海拔高,你所在龙洞河村与重庆城口县接壤,位于全县的最南端。我从公路上仰望着你和你的小院,远远的向你挥手,清瘦矍铄的你在我心中,如同高大巍峨的南天门。 </h3><h3> 大巴山深处的夏日里,已是百岁老人的你神采奕奕,面带笑意,始终站着迎接我们。我把你扶坐在门口的藤椅上,婉转的讲述了张团长的下落,你向我频频点头致意;我从你慈祥的目光中,读到了你昔日的英勇,这种淬炼后的坦然从容,让我看到了闪耀着希望和温暖的亮光。</h3><h3> 大革命时期的廖乾五,抗战时期的张惠民、王树诚和你,都是乡中子弟,你们立志走出乡关,放眼于山外,投身于捍卫国家民族的正义之战。</h3><h3> 辞家出征时,你和他们一样,只是寻常百姓家的良善子弟。当干戈寥落之后,大多的军中袍泽一去则杳无音讯,此生再也未能回到故乡,而是凋零于战场,化作异地的一抷黄土,于他乡溘然长眠,当初,这些身影步履匆匆离开家乡,渐行渐远的时候,是那样年轻。</h3><h3>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h3><h3> 当我从你家院子的高处放眼望去,面对这片熟悉的土地,满目葱茏,从士兵到将军,不乏英雄志士,你们总是那么慷慨激昂,我心中说不尽的百感交集。</h3><h3> 敬礼,袍泽!</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