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可以说,平阔的洛川塬延伸到朱牛的贠家塬这里,已接近宜君山了。也可以说,贠家塬是洛川塬最南端的最后一块塬地。站在这块塬面上,沟壑对面的宜君山异常清晰,就在跟前。从迎面吹的风中,撩起我的头发的同时,我隐约听到了不同于风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洛河在脚边的沟壑下,向前行走时发出的喧嚣。也可能洛河绕过了半个洛川县境,在贠家塬下的堡乃村转过那个大弯,将要离开了洛川塬这块离天最近的塬面,因此在洛河的吟唱声中,我听到了恋恋不舍的韵味。</h1><h1> 宜君山是关中平原与陕北高原的屏障,那在蓝天白云下显现的山影尽是峻峭,嵯峨的山峰在暑日的烈日下披着一抹黛色,正是这种颜色,让贠家塬上那片繁盛的碧绿停止了脚步。也将我向南方遥望的目光阻隔,让我看不到关中平原的平阔,也看不到古都长安的繁华。在人们的印象中,陕北向来是与贫瘠和信天游连接,也是游牧文化渗透地带。宜君山尽管高,却没能阻隔住农耕文化向游牧地区的漫延,因为洛川塬这块宜于粮食生产的沃土,去放牧就不能让其发挥最大的作用。在这里世世代代生存的人们,耕读传家的习惯与关中和中原农耕区域的人们一脉相承。农业生产支撑着在这里生存的人们的生活和繁衍,直到今天。站在贠家塬上,心里暗暗想,每次农耕文化传向陕北,是不是贠家塬首先接收到那些信息呢?</h1> <h1> 一踏入贠家塬这块土地,我想到了这个村子的“贠”字,询问了村上的们,村上的人全部都姓贠,也会说其是元代达鲁花赤武威将军贠不花夕督洛川后,定居于此。可能是生活在汉民族集居地区,也可能是贠不花夕名字过于繁琐,便改姓氏为贠。现在,在洛川塬上,不但贠家塬这个村子里的人全部姓贠,而洛川南塬的朱牛、百益、石泉等地的贠姓,也都是贠家塬贠姓的分支。特别是石头镇的短支村,也是一个贠姓的大村。</h1><h1> 既然贠姓是元代达鲁花赤武威将军贠不花夕督洛川后,其后代在洛川定居并繁衍至今,究其血脉,应该是蒙古族的后裔。在元代严格的官吏制度下,不要说国家和省市领导人,即就是一个地方的行政长官,也必须是本族人担任。因此,在这里生活的贠姓人是蒙古族人应该是毋庸置疑的。在村子里和村民谈话时,问其他们的民族,都称其为汉族,但也会说其祖上是蒙古族。话说到这里,就引出了一番更有意思的话题。</h1> <h1> 洛川塬虽属陕北黄土高原地域,却介于关中汉民族与塞外少数民族居住地之间,古称戎狄之地。从殷周到现代的3000多年期间,先后有多个西北方游牧民族,与汉族错居杂处在这里。因为洛川塬上盛产粮食作物,地广人稀,是旱涝保收的富庶之地,这便成了北方少数民族与南边汉民族的战略要地。于是,民族之争、土地之争和权力之争,便在这块土地上轮番上演。在这里,汉民族和少数民族的军队你进我退,交战来往非常频繁,汉民族对洛川的统治和少数民族对洛川的统治交替进行。在和平时期,汉民族和少数民族因生活和生存的需要,经商贸易、以物易物、走亲访友、婚丧嫁娶、迁徙定居,出现了少数民族与汉族长期杂居交往的状况。汉民族和少数民族在婚姻、宗教、文化、风俗诸方面逐渐互相融合,少数民族的居住者也在生活、风俗、语言等方面逐步趋同汉族。今天,在洛川县北塬的隽蒙、铜堤,洛川县东塬的董羌、独孤、拓跋,洛川南塬的乞佛、堡乃、贠不花夕,都是在历史的各个时期来洛川定居的民族。民族之间的交往融合虽然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但通过现在仍然存在在洛川塬上那些有显著少数民族特点的地名上,许多带有少数民族特点的姓氏上,足以看民族之间的相互依存、文化渗透、习惯彼此影响的过程。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各民族之间的分散聚合、演变嬗递的轨迹。贠家塬这个村尽管有着特殊的民族痕迹,但在洛川塬上并非个例。</h1> <h1> 我们怎么也想象不来,那些在宽阔广袤的草原上,骑马驰骋的汉子,在洛川塬上是如何扶起犁把,吆着牲畜,耕耘脚下的沃土的呢?那些女人是如何放下畜皮,手摇纺线车纺下线线,然后在织布机上织出布匹,拿上细针为孩子和丈夫缝制出身上的衣裳和做出脚上的鞋子的呢?那些善食肉类,喜喝畜乳的人们,怎么能去食用地里产出的小麦和玉米呢?由此再想远一些,那些说着鲜卑语、说着蒙古语、说着其它语言的人居住在洛川塬上,他们是怎样与本地人交流,是用手比划,看嘴形,还是采用其它哪种方式的呢?到最后,他们又是怎样去按照农耕习俗,去按节令耕种庄稼,如何去读书写字,耕读传家的呢?又是在哪一年的哪一天,他们在自己的民族一栏,郑重其事地写上“汉”族这个“汉”字的呢?这个血与乳的交融,这个渐次和谐共生,到底进行了多少年,经过了多少代人才得以完成?不管怎么说,他们生活在了洛川塬上,繁衍着子孙,一代又一代,直到今天。</h1> <h1> 现在,这种民族融合还在进行,仍在继续。在与贠家塬的人们交流的时候,村上的人给我说:一个叫作朋却合卓玛的藏族妇女与他们村上的人结了婚,并住在了朱牛。她和丈夫生育了一个孩子,现在已经六岁。这个出生于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刚擦县的藏族妇女,虽然身上还带有藏族人的刚烈倔强,但她对孩子的呵护和对家庭的责任感是人们共有的。我非常惊异,想一睹这位来自青藏高原的妇女的形象,想问一下她来到洛川塬上,是否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条件,适应这里饮食,还有环境气候、风俗习惯和生活的方方面面。她一个人深陷汉族人的生活环境,她是否有孤独感,生活的快乐吗?可是采访任务紧,不能如愿,也只能到下一次来贠家塬时再去采访她。</h1><h1> 站在贠家塬上,我不由得想到中华民族这个词。数千年来,曾有许多民族活跃在各个时期的历史舞台上。经过长期的分化、融合和发展变化,最终形成今天汉族和55个少数民族并存的局面。这期间,在多民族的关系史上,既有强制同化,又有自然融合,相互之间分分合合,聚聚散散,错综而又复杂。贠家塬村尽管在中国和世界的版图上渺小而不起眼,但村子演绎出的民族融合渐变,中华民族如此,世界上的各民族不也如此吗?</h1> <h1> 杨同轩:已出版有《面对菩提》《修复生命》《九月鹰歌》《洛川民俗览要》《洛川古经》《城中之城》等著作。</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