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下篇）， 我的芳华之六

郁光建

这是哈工大的主楼，它是每个哈工大人心中的丰碑。

我才离开学校两年，这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革命’似乎已经偃旗息鼓，知识又得到了尊重。

教授们又回到了以前的岗位上，称呼也被尊称为‘某教授’，而不是‘某老师’，甚至‘臭老九’了。

老师们又都忙碌着一边搞研究，一边著书立说。脸上充满了阳光和自信。

恢复高考后的二批大学生已经上课了，校园里到处都是年轻人的靓影和他们带来的欢声笑语。

墙上可以看到许多讲座的海报而不再是大字报和革命的口号。

教室里人满为患，有些阶梯教室的台阶上也坐满了听课的学生。

晚上教学楼里灯火通明，直至深夜。

图书馆里鸦雀无声，但座无虚席。

尽管已是隆冬季节，校园里一派生气勃勃，书声朗朗的春天景象。

我觉得自己来到了理想的天堂。

第二天，一位同事好奇地问我：“你回来干什么？”

我不懂得他为什么这样问：“当老师啊。什么意思？”

“那你就准备去考试吧。”

“考试？好啊。”

“你怎么考？人家都已经学了一年多了，考了许多次了。”

他详细地给我介绍了前几年留校任教的工农兵学员目前的处境。

按学校的规定，留校的工农兵学员必须参加补课并通过考试，重新获得教师的资质，如果考试没有通过就要调离教师岗位，甚至调离学校。

工农兵大学生已不再是天之骄子！而成了失宠的太子。

他们的补课和考试已经进行了一年多了，大部分基础课已经接近尾声。

“哪我怎么办？！”我急忙跑去问教研室领导。

他想了一会回答我：“你情况太特殊了，你去问问系领导吧。”

“你就直接考研究生吧，可能这是唯一脱掉‘工农兵学员’帽子的办法。” 室友给我出了一个好主意。“但不知道领导会不会批准你去考。”他补充说。

我满怀希望来到系主任办公室。

“你也要考研究生？！”系主任把‘你’字拉的特别长,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口吻：“人家都准备了一年多了，还有准备了二年的了！” 他把一个大大的问号加上感叹号都写在了他的脸上。

他说的‘人家’就是我要考研究生的竞争对手。

他认定我是考不上的，因为那年我们专业计划只招一名硕士生。

“我没有读硕士研究生，现在我照样当教授。” 他想用自己的经历来证明当下我的选择是错误的。实际上，他更担心的是我会耽误了日常的教学工作。因为我是作为助教调回学校来的，必须承担一定的教学和科研辅助工作。

考研究生？希望渺茫。

参加补课考试？已经没有了可能性。

等着学校把我调离教师岗位？或者调离大学？

回无锡原来厂去工作？

我真的觉得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我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

我想到了H老师。

带着激情燃烧完了以后的失望，带着狂躁以后的后悔，我又来到了H老师家。

和往常一样，老师一边听我说，一边给我削着苹果。

在我吃苹果的时候，她平静地问道：“你还想回无锡工厂去吗？”她看到了我低落的情绪。

我赶紧否定道“不！不！我没脸回去了。”

她坚定地说：“那就考吧，我相信你！”

她强调说：“还来得及，只要安排好时间。”

说着，她在一张白纸上给我画了一个一周的时间表格，从周一到周日，上午、下午和晚上三个单元。先让我把教学工作的时间填上。然后，她指着表格中许多空白说：“你每天平均应该至少有六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可以自己支配，一年加起来超过二千个小时。如果再考虑寒假和暑假的话，时间更多了。用这个时间来准备研究生入学考试应该没问题。”

一个简单的算术又让我捡起了希望！

其实这样的表格我曾经在小学时就画过，还曾经把它贴在墙上，不过就画了一次，也没有认真按上面的时间安排执行过计划。

接着老师又给我讲了管理时间的重要性；上帝给予了每个人非常公平的时间，一天24小时，一年8760小时。在这样的时域中去竞争，谁能把时间的效率发挥到最佳，谁就能取胜。

老师给了我力量和方法。

我下定了决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考！

那个年代的阶梯教室（照片来自网络）

室友把他们补课的课程表抄给了我。并建议我：“虽然只有一个月就要放寒假了，你还可以抓紧时间去听点课，总比自学效率要高得多。”

他是一位特别热心帮助他人的留校工农兵学员，从我调回学校开始，我们在同一个房间里住了五年。他给了我许多帮助，成为了我终生的良师益友。

但是，教室的门也不是为所有的人打开的，即使你是学校的员工。现在大学课堂教育也只有在少数国家成为了一种社会福利，或者说自由。

我既不属于在校大学生，又不属于在册䃼课的留校教师。听大课因为人多，可以混进去，听小课就无法混进去了。

一天我被英语课老师“请”出了教室。

因为这是小课，老师一眼就认出我是来“混课”的，当时就把我请出了教室。我十分沮丧，背着书包，肩靠着墙，拉长了脸站在走廊上，不知所措。

这就是我曾经追求的‘天堂’？!

“小郁，你怎么站在这里？”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何老师！” 我有点尴尬。

她正是73年去我们厂把我招来哈工大的何老师，因为当初她面试了我，所以我们认识。当她听了我被“请”出教室的故事后，转身到教室门口轻轻地拉开了一条门缝，往里看了一眼：“是傅老师，我来和他说一下。”并按慰我说：“你是我们校长请回来的‘北飞之雁’，怎么可以不让你听课。” 她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心情舒畅了许多。

在50年代初，哈工大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是苏联援建的重点大学。为了发展好这所大学，国家从南方几个省，主要由沪浙苏闵抽调了一批优秀的年轻教师来到哈工大，史称“八百壮士”，他们后来成为了哈工大乃至国家各个领域的栋梁。由于那些年东北地区的物质比南方还要匮乏，尤其是吃的蔬菜、水果品种很少，季节很短。魚类肉类供应少，都需要严格凭票。因此，有些来自南方的老师，想方设法要求调回南方原籍工作。这样的一种群体现象当时被称为“雁南飞”。

我从无锡的鱼米之乡调回哈尔滨的勇敢行为被校长在全校教师大会上称为“雁北飞”。

我就成了北飞之雁。

何老师真给力！我终于被允许听英语课了，而且每周有三节课！

真巧！他们用的教材是《辽宁工科英语》第二册（其实那个年代可选择英语教材少之又少）。但傅老师告诉我；你是旁听生，不能参加考试，不能给你记成绩。因为这个课已经上了快两个学期了，第一册的课已经上完了，第二册也上了一半多了，我刚回学校，上学期没有听课，也没有参加考试，因此无法给我计这门课的成绩。因为这些课程的成绩至关留校的工农兵学员未来的工作岗位，甚至前途。学校对他们的考试是有严格规定的，不可能为我而破例。

我没有想那么多，能进课堂听课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我自觉地坐在了最后一排门后的座位，即使早到也不敢坐到前面去。门下面的缝隙冷风嗖嗖，一节课下来，我穿着棉鞋的双脚被冻得冰冷僵硬。有时不得不把一只脚抬起来离开地面，用另一只小腿和椅子的横档支撑着，䁔和一会，再换一只脚。就这样两只脚冻了一个月，课程就结束了。

我特别想通过考试来检验一下自己到底学的如何。

在我的肯求下，傅老师同意我参加考试，但不能算成绩，也就是说即使我的成绩优秀，也不能给我通过这门课程的证明。

可能是因为不计成绩，考试时我心里就很平静，还提前交了卷。

二天后，傅老师告诉我：“你考的还不错，85分。” 其实这和自己估计的分数差不多（仅仅是笔试，那个时候还没有听力等语音方式的测试）。

这个成绩虽然没有换来一张证书，但给了我信心！我看到了努力后的希望！

我所熟悉的、尊敬的洪晶教授。

寒假开始了。

四十天，不需要工作，全部的时间都是我自己的！

我第一次体会到时间的可贵。

为了利用好假期的时间，我决定不回无锡，就在学校过寒假，并且给自己制定了一个有强度的学习计划。我把每天的时间按小时安排好，还像小学生一样做了一个时间表，以便监督自己严格执行。

放假开始后，同学们陆续走了。

几天后，平时住几百人的宿舍大楼里，只剩下十几个人，空空荡荡，没有了嬉闹声，静悄悄的，非常适合读书学习。

除了吃三顿饭，我每天坐在宿舍里可以专心致志地学习十二个小时以上。

除了冷，我觉的一切都美好。

放假了，大部分房间都是空着的，为了节省能源，也为了保证管道不被冻裂，暖气片上的温度只有几度。房间里的温度接近冰点。房间内阴暗潮湿，洗的衣服永远不会干透。

外面是滴水成冰的天气，房间里也像冰窖一样。

窗户的里面结了有3公分左右厚的冰，即使有阳光的日子，看到的也只是一片亮晶晶的冰块，见不到一丝阳光。

我下身穿着棉裤座在被窝里，上身穿着棉袄披着大衣。

做习题的时候就下床座到凳子上，坐久了腿关节就觉的有点僵硬，晚上睡觉的时候关节部位就会发热。后来听人说这是关节炎的开始。

有的时候实在太冷了就走出房间，从一楼走到顶楼，来回几趟，这样不仅可以暖和身体，还可以让自己集中精力。

但也有让人觉得幸福事；可以打到开水了！也不用排队了！

宿舍楼虽然每层都有公用的水房，但只提供冷水，热水必须要到一楼的㶽炉房拿热水瓶去灌。因为㶽炉很小，根本满足不了几百人用的热水。所以每天晚上排队打热水，这是我们习惯性的生活内容，常常要排半个小时以上，而且打到的水可能只有40-50度。

放假后同样的㶽炉只供十几个人用热水,所以不用排队而且可以打到开水了！

打来了开水，用热水泡一下脚，这种幸福的滋味一直温暖到心里！

过了几天年三十就到了，又走了许多人，整栋楼里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静的让人毛骨悚然。

偶尔有一个声音，就会在楼上楼下的走廊里回荡很久很久。

三十晚上的年夜饭只有我们三个学生。食堂的师傅特别热心，特意留下二人为我们做了一桌非常丰盛的年夜饭，还包了肉馅的饺子。并陪我们一起吃饭。

他们打开了一瓶酒。我们互相感谢，互相祝福！

不知道是被食堂的师傅所感动，还是被思念家人的情绪所扰。

说着说着，我们三位沦落天涯的男性年轻人都流下了眼泪。

泪水中包含了各人不同的故事和情感。

这顿年夜饭虽然丰盛，但我估计谁也没有品出菜肴的味道。

走出食堂，狂风裹着鹅毛大雪呼叫着横扫过来。 路灯就像蜡烛，只有一点点亮光。路面已经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和两侧的地面拉平了，只有一些裸露的树枝和路灯柱给路人导向。

放眼望去无一人迹，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虽然在熟悉的校园里，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由然而生。

我踩着没膝深的雪走向宿舍。

听着零星的爆竹声，一阵强烈的寂寞和孤独情绪从心田里向外袭来，浑身倍感寒冷，不停地打起了寒颤。回到宿舍，我钻进被窝，倦缩成一团蒙头而睡。

这是我一生度过的最寒冷的一夜。冷到了心里！冷到了骨子里。

寂寞和孤独是一般情况下很难品赏到的人生滋味。

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能懂得；原来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有如此的温暖和珍贵。如果在这个时候，即使有一个陌生人和你说话，也许话不投机，但也会给你驱赶寂寞，带来温暖。

现代人可能已经无法品尝到这种滋味了。

我的所熟悉的、尊敬的马祖光教授

四十天的寒假很快过去了。我的室友回来了！而且给我带来了他家乡的黏豆包。它不仅带来了食品特有的味道，还带来了浓浓的人情味道。

宿舍大楼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气。打热水又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1980年5月我参加了研究生的入学考试。

一共五门课，英语、政治、数学、物理、专业综合基础。

那时候，大家有一个习惯，每门课考完后都会聚在教室门口互相对答案，讨论对错，然后给自己估计分数。

我对三门主课的结果比较满意，但是对英语和政治就没有把握了。

其实在这备考的一年多的时间里，由于时间计划的好,虽然紧张，但没有感到特别的压力。

工作和学习都非常有序，体重也增加了三公斤，后脑勺的一片白发也变黑了。

周末的时候，我和室友还经常到学校电影院门口去等别人退票。因为那个年代看电影是唯一的娱乐活动，而且几乎所有的电影都是一票难求。我们就用周末看一场电影来犒劳自己一周学习的辛苦。

事实上，在明确目标后，按照事情的优先顺序安排好具体的时间计划，坚持不懈地努力，实现梦想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对于一个中-远期的目标（1-2年的具体任务目标）是最容易做到的。现在人们把这种方法叫做时间管理。

时间管理确实很重要，管理好时间可以让你的生命创造更多的价值。

这也是许多成功人士的优秀习惯之一。

没有明确的目标，没有时间计划，没有毅力坚持就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我现在常常为一些年轻人朋友不珍惜时光，把大块的时间用在无聊的网络上而深感痛心。

感谢那个年代没有那么多的娱乐活动，没有社交网络，没有那么多的诱惑，让我们能安心读书学习。如果放在当下，也许就有不同的结果。

考试二周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来到了何老师的办公室，请她帮我了解一下我考试的成绩。

第二天她就来到了我的实验室兼办公室。

她一进门就笑着对我说：“你考的很好！三门主课平均成绩优秀，英语和政治都超过50分，达到录取标准了！”她接着把头伸到我耳朵边，轻轻地说：“在你们专业的考生中，你的成绩第一。”

她的语音刚落，我转身飞快地跑出办公室，“谢谢！”人已经到了走廊里。我一路小跑来到邮局，给家里发了一封电报：“我考上研究生啦！”。这是那个时代最快的传递信息的方式。其实这时候我还没有接到正式的录取通知书，但我特别想让父母亲尽早地分享这一份喜悦，这一份骄傲和光荣。

这一年哈工大一共招收了60多位硕士研究生，是文化大革命后第一次大规模的招硕士生。

据说全国一共招收了三千多硕士研究生。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才正式被允许进入课堂听课，在老师辅导下学习，享受着我希望的理想学习生活。虽然只有三年的时间，但这是我人生唯一享受过的一段正规化的学校教育，这也是我人生度过的最幸福的时光。

由于时代没有给我们一代青年人正常的，应有的课堂学习机会，几乎所有应付考试的课程，我都是自学完成的。这也让我养成了一个自学的好习惯，这种能力让我终身受益。

但我总觉得能进课堂听课是最幸福的事情。

六月的校园，到处盛开着丁香，一族族紫色的花球挂满了枝头，我似乎第一次闻到了那淡淡的芳香，停下脚步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沁入心扉。

这让我下意识地想起了无锡家里篱笆墙上的蔷薇花。 春天里，它们爬满了整片墙面，远看就像一块粉红色的大花布，鲜艳夺目。走近了，那浓郁的芳香会让人心醉魂迷。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

选择-下篇完

这是当年的我，于松花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