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h1><h3> 我出生的三官岭村位于衢州府下辖的三县(西安、常山、江山)交界之处,四面环山,交通不畅。新文化、新潮流的传播总是比别的地方慢几拍,村民保守落后、闭目塞听的颇多,也因此保留了不少旧时的谚言俗语,颇堪回味。</h3><h3> 儿时印象很深刻的就有“木铎老侬”这句骂人话,木铎老侬不是指乡村老教师,也不是夸某人寿命长,犹如南山不老的松木,而是说某人傻乎乎笨兮兮的讲不出一句道理通透的话语或者是动作慢吞吞的跟不上别人的节拍。要是再加上修饰词“木疙疙”(音)骂某人是“木疙疙的木铎老侬”,则几乎与孔圣人骂门徒“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杇”的含义近似,而且骂的对象也是往往是小辈后生仔,与先圣训斥的对象相仿佛,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有人敢骂一个老者为木铎老侬,则与揭人伤疤、打人脸面无异,虽然比喻更贴切但会结下仇怨,只有那些不明事理的长舌妇和未谙世事的顽童才会如此百无禁忌的咒骂老人,所有的理性村民绝不会这样骂长辈老者。</h3><h3> 不过木铎老侬的来历一向模糊不清,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怎么会那样不讨人喜欢,这个疑惑一直留在我脑子里。曾问过许多阅历丰富的大人和村里最博古通今的小学老师,答案正如鲁讯先生所曰“历来如此”,终究没有一个人能解释的清楚“木铎老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历来如此”地让人一代代地骂个不休呢。</h3><h3><br></h3> <h3> 我们的脑海里木铎老侬也许是这样的</h3><h3><br></h3><h3> 近日翻阅旧书,在志书上找到了些许线索。据康熙年间衢州知府杨廷望的《衢州府志.讲乡约》条,杨知府在按语中说:明初,县设木铎老侬八人,每月朔望宣讲(洪武皇帝)上谕,曰: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共六条,二十四个字)。原来在明代,木铎老侬是每个县选取的八位讲解皇上道德品质教育的乡野老农,每月初一、十五按时宣讲洪武皇帝写的语录,传播明代的正能量,教化改善民间风俗。好就好在洪武皇帝是穷和尚出身,写的语录是民情通透的偈语,六句话二十四个字,言简意赅,朗朗上口。用的是大白话,说的是浅近的世俗民情,好记好懂。因此这些乡野老农就算是上了年记,记性不好或者忘性大一点的,只要在宣讲前多做背诵或者台后有个提词的人,摇个木铎晃着脑袋想来是能够胜任这一光荣使命的。当然如果选的老人稍通文墨、脑子灵光,就更加能轻松愉快地完成任务,以上是明朝县城讲圣谕的情况。推广开来,各乡镇在层层传导、压力加码之下,每当初一、十五之际,这些乡野老农就如同云游的苦行僧,或在城区或在乡村,甚至戏台、晒场乃至于樟树下、村舍旁,都有可能成为他们宣讲二十四字圣谕的场所舞台。因此从明初开始这些摇着木铎,宣讲圣谕的乡野老农就在广大乡村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木铎老侬”的称谓经明朝近三百年的岁月在乡间广泛流传,以至于家喻户晓、童叟皆知。只是明代的木铎老侬应当与“木疙疙”的榆木脑袋搭不上关系,他们是国家路线方针政策等正能量的宣传者,是县或者乡镇的形象大使,就算没有现今“小鲜肉”般受粉丝欢迎,起码在乡民眼里也应有着高大上的形像。<br></h3> <h3> 云南省会泽县白雾村圣谕宣讲表演 圣谕升座</h3><h3><br></h3><h3> 时转世移,明清更替,到清代宣讲制度作了改变。杨廷望在《衢州府志.讲乡约》里详尽介绍了清代讲圣谕乡约的程序,让我们可以看到康熙盛世时的宣讲全貌,原文太长我只说个大概:</h3><h3> 康熙将洪武皇帝的圣谕,改为 “敦孝弟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穆,和乡党以息争讼、重农桑以足衣食,…….”共十六条,每条七字,煌煌一百一十二字,用的全是文词雅句,对仗工整的庙堂语言,不再是浅显的老百姓语言。小时候我们都有背古诗的苦难历程,每句七个字的律诗,仅八句话五十六个字,咿咿哑哑三、四个上午不见得能背下来,为此罚抄罚站的苦没少吃过。这还是记忆力最好的年龄,而老年人的记忆力肯定不如小孩子,因此要让一个乡野老人完整背诵康熙皇帝的圣谕是万万不可能的。于是宣讲圣谕的方式也作了如下调整:</h3><h3> 每月初一、十五两天,作为固定宣传时间。在衢州府城找块人流量大的闹市广场,打扫干净,布置好讲坛,把一百一十二字的圣谕牌设在台上正中高处,布好讲案。卯时(早上7、8点钟),府城官吏各带属员集合完毕,击鼓唱礼,向圣谕行三跪九叩礼。然后入座(以圣谕牌为中轴线两边相向而坐,官员坐东朝西,学师坐西朝东),礼生在官员和学师后边入座,乡约老人等在甬道上东西向站立,其他人在下边站立。静场后,乡约老人记不住那么多文词,只好用善于演讲的秀才二名,轮流高声唱讲,诸人静听。讲完圣谕,击鼓三声,开始由各乡约上报好人好事一二件,知府认可后登记在册,以后把好人好事记在旌善亭内广泛传播赞颂,特别重大的好事上报省、朝廷请求更大荣耀。再击鼓三声,开始纠恶,各乡约报一件坏人坏事,知府复查一次,确认后写在登恶簿上。礼毕,鸣鼓三声,撤圣谕牌,各色人等作揖叩头如仪,作鸟兽散。</h3> <h3> 木铎老人宣讲许可证</h3><h3> 府城如此,各县、乡镇的宣讲,套路也是一样的,不过排场与府里相比肯定是等而下之,出场官员等级更低,场地要求也更差,也找不出那么多秀才作宣讲人,就选通晓文字的两个人唱讲,乡约老人同样从主角成为末位陪站,蜕变为仪式的装饰品。</h3> <h3> 这里我们可以发现清朝与明代作法最大不同,在于明代由木铎老侬唱主角,而清代整个宣讲工作官方完全占据了舞台的中心位置,操纵者是地方主官,宣讲员是通晓文墨、灵牙利齿的秀才。从前的主角,学识不多、言词木讷的木铎老侬竟然连叨陪末座都不可得,只能在东西甬道上陪站,而且正式称谓改成了“乡约老人”,只是山里乡民鉴于发音方便和传统习惯仍称“乡约老人”为木铎老侬。天可怜见,这时候,乡约老人的角色只能是摇摇铃、鼓鼓掌、喊喊口号了,要想发声宣讲是没有可能了。然而,每月两次的宣讲不管是府县或乡镇都要举行,乡约老人又是每次的陪衬品,站的甬道又靠近听讲的乡民,乡约老人作为土生土长的乡党,乡民们最熟悉不过的。他那种想讲讲不出,没得讲又必须全程陪站的尴尬脸面被乡民饱览无除,且这种场景每月两次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出现,也就难怪乡民们将乡约老人认定为世上最木纳、最不可救药的可怜人——木铎老侬。以至于口耳相续,代代流传,纵使清朝早已消亡,木铎老侬也早已不在,但他们的木讷形象却作为一个讥讽名词永世不忘,以至于大家忘记了他那原本的光荣面目。</h3><h3> 古代教育普及程度低,识字人少,传达给老百姓的东西大多口耳相传,这就要求宣讲内容:词汇少,讲韵律,话浅显,易记忆。这样才能深入民间,广为知晓。康熙皇帝不明白这个道理,将洪武皇帝的民间口语改为冗长繁杂的殿堂语言,百姓听不懂,自然就记不住,推广不开,流传不了,不但毁了木铎老侬的名誉,更重要的是使大清的德化宣教流于形式,最终走向消亡。</h3><h3> 附注:铎是一种铜质的铃铛,舌分铜制与木制两种。铜舌者为金铎,木舌者即为木铎,简单说木铎就是旧时上学时,老师手中摇的铃铛。古时“文事奋木铎,武事奋金铎。”,也就是宣布政教法令时使用木铎,官府有了新的政令,先派人摇铃四方巡走,以引起大家注意,然后召集起来宣布,木铎老侬应当就是这个摇铃的后世传人。</h3><h3> </h3><h3> 三官岭侬 于瓯越海滨 2018年3月17日</h3><h3> </h3><h3> 图片选自网络资料图片,诚致谢意。</h3> <h3> 怡心养性的老年人</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