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舅公(短篇小说)

海军

<p class="ql-block">  大年初二,大概早六点左右、奶奶就把我叫醒:快起来、我看了天气、不会有雨。拜年的东西我也捡好了,快起来吃饭。</p><p class="ql-block">奶奶给我炒了一大碗蛋炒饭,估计搁了三个鳮蛋,油浸浸、黃灿灿、人未上桌、就闻到扑鼻的香味。我看看冒尖的一大碗:奶奶、这么多呀、你是不是想让我中午不吃了?奶奶说:后生仔、过个门槛也能吃一餐。何况你要骑三十多里路、不吃饱、怕路上饿得咕咕叫。趁我边吃、她在桌上念叼:到了舅公家,就说奶奶老了、走不动了。所以让你来。还说上了舅公家的桌子,鱼,你不要动筷子、乡下离街上远、那个地方不产鱼、买鱼、正月也买不到,肉也要少吃点,他们要摆着待客、还要摆到元宵节。多吃鸡、舅婆、我们这里叫亲婆,人发狠(勤劳),年年都偷偷养好多的鸡。还说农闲时、请他们到县城家里来玩几天。我一边大口扒拉饭、一边嗯嗯地应承着,奶奶讲了许多、我左耳进、右耳出,只记得三句:不吃鱼、少吃肉、多吃鸡。看来、提纲挈领、我的总结概括蛮到位,往往三言两语、就抓住了问题的实质和关键。</p> <h3>检查了自行车况、压了压车胎、看来气不足,还须到街口修理铺打点气。这部"飞鸽”牌自行车、还是父亲托一个老战友、帮忙弄到一张票、当时可紧俏了。原来父亲骑、我参加工作后分在郊区、便给了我。正要出门、奶奶拎着雨套鞋:还是换上这双好、乡下都是烂泥巴路。我摆了摆手:不用了、套鞋蔽脚不透气、我是骑车、又不是走路。奶奶看我骑远了、扯着嗓子喊:路上别贪玩、不然赶不上中午饭。很远一段路了、还能听到奶奶喊:骑小路去、别走大马路、大马路汽车多。知道了。我回头应道。<br>舅公是奶奶同父异母的弟弟、父母不在、两个弟弟就是娘家,也成了维系她与娘家人唯一的纽带,是一份眷恋、是一种情结、也是一缕挥之不去的乡思、乡愁。也是一个骨子里的思绪。因此、给弟弟拜年、是她一件心事,也是她一到腊月就掛在嘴边的一件大事。因而、全家人都奉若圣旨、所以排在拜年的第一家、其它要走的亲戚、则排后面。</h3> <h3>舅公家在八都公社(今稼轩乡)湖村坂大队的尾巴上、挨着雄田大队、再往里是上饶县的上泸坂了。从县城出发、远不只奶奶说的30里、当有40华里。吃了满满一碗蛋炒饭、轮胎也打足了气、我哼着京剧巜平原作战》:披星戴月下太行、流水疾风奔战场……尽管唱得荒腔走板,但足以抒发兴奋的心情,撒欢似地飞了起来。很快就出了城、到了福惠公社.福惠是郊区公社、有好几个大队、以种植蔬菜为主、是县城居民的菜篮子基地。初二的早晨,没人去卖菜、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劳作了一年的社员们、难得有这么几天空闲、看来还在睡、也只有少许的几家房上的烟囱冒着炊烟。福恵到白沙、是条机耕大道、沙石路面,平坦、说是八里、十来分钟就到了。白沙是个孤岛、四靣环水、那时无桥、进出靠摆渡、风景很美、、当时为赶路、浮光掠影看了几眼。直到今年才专程又去了一趟、写了一篇游记。过了白沙、那路就不能恭维了,只能说是乡间小路、羊肠小道、荆棘之路。到了老爷湾、右手悬崖、左边河滩,路在半腰、过去永平镇宣传栏、说解放前、老爷湾由于地势险要、人烟稀少、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强人出没、杀人越货、令人不寒而栗。不禁有些汗毛直立。便唱起"红军不怕远征难"、给自己壮胆、推车过了山顶、摸摸后背、居然湿漉漉地、脫口说了句"胆小鬼”,算是自嘲吧。想想先前的担心害怕、真乃𣏌人忧天,感到幼稚可笑。老爷湾坡顶有个凉亭、便想歇歇气、抽支烟、定定神。刚进亭、一个小孩在哭:脚痛、我走不动了。一个看似奶奶的一边给他揉着一边说:叫你不要来、你偏偏要跟着来。我说脚会痛吧。我笑了笑说:你们去哪里呀?小孩子还是蛮坚强的。他奶奶看了看我,有些迟疑、还是说了、大兄弟、你是去永平吧,你的车能带我孙子一段路吗?我反问那你怎幺走?这么差的路、我带不了两个人的。老妇人说:你在安洲渡口、把他交给撑渡的就行、他是我二哥。我今天是来给他拜年。我至多半个钟头就能赶上的。又是一个正月初二拜年的人。我便答应了、就冲这份人与人之间的高度信任、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现在、估计你想帮这样的忙、别人也会怀疑你心怀鬼胎、不怀好意。小孩子可能没有坐过自行车、那时、自行车少、更别说乡下农村,马上他就破涕而笑,也顾不上脚疼、要往车上爬,我说别忙、别慌、等我抽完烟。我把他抱起横放前杠上、交待他两手要紧紧抓着龙头。凉亭下靣是下坡路、一跃而上、带着刹车、一直骑过了王家洲、直抵安洲渡口。</h3> <h3>到了安洲渡口、想不到南来北往的人还挺多,站在沙石滩上、等着船从对岸划来、心情等得有些着急,耽误太久、赶不上舅公家的午饭。安洲是永平镇的一个大队、居住比较集中、初中时、学校组织支援双抢、我在这里帮老乡割禾插秧、劳动了半个月、晚上住在小学教室里、打地铺,三餐在生产队吃饭、煎辣椒、捺茄子、长豆角、空心菜、不见腥、油不多、菜很辣,做梦都想吃奶奶烧的红烧肉。傍晚就在渡口边洗澡,那时、水很清、凊得碧绿发亮、唯有晚上蚊子特别多,带队老师便向生产队要来一些稻壳、艾草在门口焐、袅袅白烟、阵阵香气、居然把蚊子赶走了。正在回忆、船过来了、那孩子扯起嗓子喊:舅公、舅公。撑渡人狐疑地看着我,你是谁?怎么带着我的外孙倪?我解释一下,他咧嘴笑了,说正月坐船本来外乡人收五毛钱、你是热心人、免了。赠人玫瑰、想不到得了五毛钱的余香。</h3> <h3>谢过了撑渡梢公,老倌说下午他儿子换班、叫我报他的郑XX名字、也不收费。我给他敬了一棵烟、看了看手表、哟、快十点了。沿着楊村河畔、穿过二十米长的安洲小街、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街、搭着雨棚、直奔风波岭、这儿像个关隘、一条大路夹山而出、且有两处出了名的风景名胜、一曰光棍塔、白塔八丈高、雄立山顶、腑瞰古镇、二曰响水洞、相传状元刘辉在此攻读。穿镇而过、进东门桥、城隍庙雄踞镇北、气势恢宏。过了城隍庙、到了沙园里、沙园是永平大队的一个生产队、种了许多板栗树、记得从前和同学来收拾板栗树的花、一条条、细长如绳、晒干后可燃驱蚊。沙园里有一道拦水坝、蓄水后抬高水位,顺着鹅湖山脚导流明渠、将桐木江水、源源不断送到那个"鹅湖山下稻粱肥”的鹅湖公社的彭塘水电站、利用水能落差、建了一个装机容量相当可观的发电站、有效地缓解了县城用电紧张局面。直到今天、这座水埧、这个电站还在使用、还在产生经济效益。之所以提这个水垻、是因为我参加了建垻义务劳动、我以稚嫩的肩膀、挑过一担一担的沙石、这里、洒下过我辛劳的汗水。骑过王家坞、来到第二个渡口一一湖村坂渡头、一河之隔、那边是八都公社湖村坂大队地界、河面不很宽、但水流湍急、且深、那水绿呀、倒映兰天白云、兴许早上蛋炒饭酱油放多了、又顾不上喝茶、这时、感到口渴、便用手掬起、一捧一捧喝、水很凉、但甜丝丝的。船在对岸、便扯上嗓子喊:过渡、过渡喔。来了、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面答应、一边向码头走来、同船上了几个人、一人说:七妹、放假了哈、帮爷爷忙了。小姑娘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长长的大辫子还系着红头绳、碎花布衣服、衬托出阿娜身姿,如同一朵美丽的山茶花、她最初用长篙撑出岸边、到了中间、便改用桨、单桨、一桨一桨划、木桨荡击水面、发出啪啪声音、激起一朵朵浪花。可惜当年没有手机、要不然、兴许拍几张照片、发到朋友圈、也能亮瞎好多人的眼。小姑娘不紧不慢揺着桨、和大家说笑着,从她们的交流中、我得知这女孩就读于八都农中、还有一个学期初中就毕业了。平时、这渡船是她爷爷撑的,近山识鸟音、近水识水性,八九岁她就把渡船玩得溜溜转。但不幸的事,半年后、听来县城的舅公说:她砍了一担茅柴、从上游抄近路涉水、谁想来了山洪、水把柴草越泡越重、这孩子实心眼、舍不得丢掉这担柴、便连柴带人给冲走了。直到第二天才在下游几里地发现。舅公说真可惜。武林高手倒在擂台上、从下玩水的七妹淹没于她三岁就游玩的渡口上。</h3> <h3>向小姑娘道过谢、我又疾行了一会、前面路过一个代销点、正好袋里烟沒了、便下车买了一包"壮丽”、江西,这属高档烟、一包要三毛五、在代销点反而滞销、农民都嫌它贵。顺便检查下袋里的拜年礼、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粗心的奶奶收拾了几天、居然把最重要的两瓶酒、忘记放进包里。舅公好酒、胜于好烟。烟、是自家种的晒烟、晒干后、一片一片扎起,压平、把砍刀磨得锋利、一刀一刀、细细切成丝、洒上一些香油、菜油、黄澄澄、香喷喷、再用苦竹筒做的朝烟筒、一筒一筒、抽上七八筒、也能把瘾过足。抵得上香烟。可乡下的水酒、那比瓶装酒差老鼻子了、口感、度数、味道、排场都比不上。记得有一次舅公来家、奶奶烧了一桌的菜,舅公就是不动筷:姐、这么一桌好菜、没有酒、是不是太可惜了。我们才恍然大悟、从那次才知道原来他嗜酒。粗心的奶奶、不知是忘了吩咐买、还是忘了装、这个可是头等大事。我那时不懂酒的好歹、便让店家选了两瓶最好的,还买了一条"庐山”牌纸烟,一看手表、十一点二十了、急忙赶路。</h3> <h3>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欲速则不达、从大队往前、看似一条机耕道、能开拖拉机、那时、程世清是省委书记、全省都推行"八字头上一口塘、新村建在山坡上、中间一条机耕道……",湖村坂不通公路、没有汽车拖拉机,倒提前修起了机耕道。料想骑车绝无问题。兴许年前雨雪过多、加上基础不牢,如同泡碎浸软的方便面,成了稀泥,勉强前行五分钟、就累得我如老牛喘气、浑身大汗、不得不下车推、这时、想起奶奶说换髙筒套鞋的事,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听老人家的言、吃亏果然在当前。脚上的回力球鞋、一脚深、一脚浅、溅起一脚水、裹满一脚泥、连裤脚很快也沾光了,自行车犹如汽车刹车瓦抱死,使尽吃奶的力气、也不肯转动、被泥巴咬得死死的,设奈何、只好扛上肩、车骑人、一步一挪、望前看、这条田畈上的机耕路足有5华里、不禁两眼发呆、心里叫苦、飞鸽自行车自重估计有50斤、走啊走、肩头似乎压上了几百斤重担、双腿也㑰灌了铅一样沉重,才离开农村几年、这身体素质就这么差了,毕竟、在生产队、我可是能挑二百斤的水谷、从田头挑到晒谷场。路上、来了一老一小、小的笑了:爷爷、你看这个大哥哥、有车不骑、驮着走。爷爷沒笑:跌鼓哟、我们乡下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喔。害得拜年的客人吃大苦、受大累哟。</h3> <h3>汗水早已湿透了內衣、终于走出了泥泞大道、走到山脚、还好这里很干爽,点上烟、找了个石头、便坐了下来、懒慵慵地不想动弾,看看表、十二点半了、肚子里的一大碗蛋炒饭、卡路里也燃烧殆尽、不争气地咕咕叫唤。捊了一把茅草、将轮胎上的泥巴除下、又找了一根小棍子、挑出了链条和刹车片上的泥、冲着最后三里地、飞驰。<br>舅公居然还在等我、一家人都没有吃、舅婆打来洗脸水、快洗洗、一脸的汗。又拿来一双千层底布鞋:快换下、我给你把鞋刷一刷、烤一烤。小姑姑为我泡上热茶:来、喝水、歇口气、再吃饭。小表叔则把泥捂赛狗的自行车、推到小溪边去冲洗。把舅公一家人倒忙得不亦乐乎。说话间、她又忙着把菜又一道一道回锅、菜很多、一桌子摆得满满的:鸡、鸭、鱼、肉、猪脚、还有肉圆果、发肉、水笋、蛋皮,还有菜园的大萝卜、大白菜、舅公问要不要喝点自家酿的水酒,我搖了摇头:你请便、我要吃饭、我可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啦。乡下米真好、乡下捞饭蒸饭真香、舅公说:那多吃菜、把鱼拨开吃、多吃鸡,舅婆去年偷养了十只、过年杀了六只呢。我不由地想起了奶奶的叮嘱、眼睛瞄着鸡、笋、至于鱼肉、动也没动。说话间、三大碗米饭下了肚子,直打饱嗝。<br>喝着舅公自己做的山茶、味道苦、但有股清香。聊聊家常、我看看表:过两点、该动身了。舅公说在这住一晚、明天走吧。我说不了、明天有明天的事。舅公说回去别走田坂机耕路、沿山沿走、就是路狭窄些、不过、你的技术好、可以骑的。说话时、舅婆己把回力鞋刷得雪白、烤得暖暖的,一听我要走、连忙打开石灰瓮、包茶包、这里习俗要给拜年的,包一个茶包回礼、为什么叫茶包、不叫果子包,就不得而知了。我想、叫茶包、似乎更有文化、更有礼仪感。茶包里面有花生、薯片、冻米糕、果皮、麦芽糖籽、还要包几毛钱或一元钱的红包,我说红包就不要给了,多抓点糖子进去。舅婆笑了:你这外孙倪真停当。舅公一家人送了一段路、舅公似乎憋了好久、终于说出了口:你看、路这么难走、要不、要不明年别来了。我连忙说:不难、不难、明年我会来。<br>果然、沿着山边小路、基本不用下车、看样子、明天会变天、云层也越压越低。冬天的下午很短暂、四五点钟、就灰蒙蒙了、到了县城、已经亮起了路灯。奶奶问:饿了吧、马上吃饭。我说饿倒不饿、中午我吃了八九块鸡呢。路上、饿了就伸手从茶包里、抓糕点糖子吃、一大包茶包、都快被我吃完了。奶奶又问:舅公没有不高兴吧。我说没有呀、很髙兴、还送我走了好长一段路呢。喔、没有就好。奶奶说:没有生气就好。买了两瓶好酒、我怕震破了、用布袋包扎好,谁想早上忘记放进去了、等看到、你都骑得很远很远了……</h3> <h3>后记:一去四十里、中间两重渡。村庄十多个、村村无好路。拜年小记、平铺直叙。从主题上、仅仅是老百姓的人情往来。从题材上看、小得不能再小的琐碎之亊。说它是历史、又显不足厚重深沉,说它是心路、又不显坎坷曲折,说它难、也比不上我经历过更多艰难。说它有趣、也不是太有趣味、说风景,这四十里小路、虽然勉强可凑成一篇游记、但冬天里乡村、到处一片灰蒙蒙、也祘不上美景。说是拜年、可那点礼物,几包糕点、两瓶酒、放在今天、小莱一碟,根本就不值一提。说是故事、又无吸引人的情节。但就是忘不了、就是割舍不下,那经历、几十年后、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刻印在脑海里,有时候、晚上喝多了浓茶、或者是阅读写作大脑皮层很兴奋,一下睡不着、我便将这拜年路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回放、出了城、到白沙、过老爷湾、上了渡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甜甜入梦。</h3>